【流年】薛勇悲歌(小說)
一九九二年。七月。正午。驕陽失態(tài)了,不依不饒地向茫茫戈壁傾潑著滾滾熱浪,空氣也蕩起層層波紋。靜臥在戈壁腹地的工廠,被炙烤的虛晃起來,仿佛一片蜃景。
電解鋁冶煉的火光和烈日遙想呼應(yīng),把廠房烤成“蒸籠”。透過廠房敞開的窗戶望去,煙霧蒸騰中,電解工們頭戴披肩帽、面戴防護罩、身穿亞麻布、腳穿長氈靴,全副武裝成“古代騎士”,正掄著鐵釬在火舌洶涌的電解槽邊專注地平整陽極炭塊。
此時電解廠房溫度至少60℃吧,我想象不出他們熱成什么樣,假如光著膀子干,一準揮汗如雨??梢簧怼翱住钡乃麄?,連揮汗都是奢侈的,汗水都悶糊在身上了——“搗槽子”真不是人干的活。
我和趙霞趴在班組值班室窗臺上,在瀝青路對面電解廠房里清一色身穿“盔甲”的電解工中,徒勞地辨認著薛勇的身影。
“你沒有聽錯,薛勇確實當(dāng)了電解工?!壁w霞嘆息著。
“薛勇跟咱們一樣,可都是正兒八經(jīng)技校畢業(yè)的正式工呀,這活一直不都是勞務(wù)工干么。”我疑惑著,焦躁地扯起袖子擦汗。
“這不正趕上農(nóng)村夏收,勞務(wù)工好些都跑回去搶收麥子,電解槽旁又缺不得人,廠里自然就盯上我們剛畢業(yè)的技校生。”趙霞一臉沮喪。
“咱班男生咋就薛勇去了呢,在的人分配的工種也沒這么艱苦么?!蔽壹{罕著。
“薛勇他爸是工人呀,在的同學(xué)老爸要么分廠廠長,要么車間主任,最不濟也是工程師呢。”趙霞無力地哀嘆著。
傍晚,到外面透風(fēng)。此刻,耍了一天威風(fēng)的烈日倦了,慢慢地向西沉去。瀝青路旁曬蔫的蒿草緩過勁來,立起腰身,隨風(fēng)搖曳起來。
電解工走出廠房,摘下披肩帽和防護面罩,拿著大號鋁制飯盒,迎著夕陽,三三兩兩地走向食堂。
他們臉上蒙著一層灰塵,黑眼圈黑鼻孔,牙齒白的格外醒目。
太陽終于滾落西山,黃昏從天邊洇了過來,空氣里生出絲絲涼意。吃飽肚子的電解工敞開衣襟,拎著披肩帽,愜意地朝廠房溜達過來。這時,我看清了薛勇。他只是解開“盔甲”最上面的一??圩樱恢皇帜弥埡?,另一只手抱著披肩帽,步子走得遲疑而拘謹。
“薛勇!”我喊了一聲,他很快認出穿勞動布的我。
他下意識地看看自己又厚又臟、襤褸不堪的“盔甲”,腳往后一縮,迅速地伸袖子擦臉。但,滿額頭的汗水與黑灰攪和在一起,越擦越臟污。他看著自己黑污的袖子和手,終于放棄擦抹,一臉抱歉,似乎這個樣子見老同學(xué)很不禮貌……這回,我沒有笑。
“能撐住不?”我小心地問。
“苦和熱都不算啥,最難捱的是大組長的罵?!彼褡鲥e事的孩子,靦腆地說道。
薛勇的樣子讓我一時很陌生。
一個月前,他還是我們1989級冶煉班的勞動委員,濃眉大眼,四方臉,長得挺拔瀟灑,說起話來總是大聲武氣。我們這些在他眼里花拳繡腿的女生,對他都很敬畏。
“大組長很兇嗎?”我不解。
“大組長都是從電解工中干出來的,摸透了電解槽,平日里一丁點差錯都逃不過他們的‘火眼金睛’,就算在槽子里撈陽極殘渣時鐵鉤子忘記預(yù)熱這種小事,都給他一逮一個準?!彼欀碱^,耷拉著腦袋,似乎還陷在大組長的訓(xùn)斥中。
暮色漸沉,廠房上空高聳入云的大煙囪越發(fā)巍峨峻拔,頂端繚繞的煙霧也隱去濃烈,朦朧許多。電解工們吃完飯到廠房接著干活,食堂靜了下來,廚工灑掃著門臺。
“薛勇,你該回去干活了?!蔽姨嵝训?。
“嗯?!彼岛靡驴?,戴好披肩帽,踱了踱氈靴上的黑灰,準備離去。
“要不,我隨你一起去廠房看看?!蔽覍﹄娊鈴S房充滿好奇。
“好吧,不過進了廠房你一定要穿好工作服,戴好安全帽?!彼诘?。
走進電解廠房,一股熱浪撲將過來,我本能地向后躲閃一下。只見一臺臺電解槽猶如一片片焰火的海洋,鮮艷的火浪在爐膛內(nèi)熱烈地奔涌著,簇簇火焰鉆出槽孔爭搶著往外冒……火海沸騰,一如電解工恣肆燃燒著熱血和青春。
我看得心動難抑,不知不覺走到電解槽旁。
“快躲開,小心燙傷!”正在干活的薛勇回過頭,喊我不要靠近槽子。我退到窗戶邊,順著槽膛往上瞅去,火海上方,團團煙霧升騰而起,在房頂繚繞片刻,漸漸彌漫開來。
正瞅得出神,“叮嗵、叮嗵……”耳邊傳來一串聲響。順著聲音尋去,在一臺標有958#字樣的電解槽旁,薛勇正掄著鐵錘可勁敲打火紅的炭塊。緊接著,又傳來一串罵聲:“你當(dāng)這是打鐵哩,你個兔崽子,有你這么平整殼面的嗎?要一下一下來,不能用力過猛!”
板著黑臉膛,活像“包青天”的大組長訓(xùn)斥著,一把接過薛勇手中的鐵錘示范起來:“這下給我記牢咯,下次再干不好,看我怎么收拾你!”
薛勇接過大組長撂過來的鐵錘,躑躅一會,接著敲打炭塊。他動作慢下來,邊敲打邊摸索大組長教的方法。
罵過薛勇,大組長背著手,又訓(xùn)斥起另一個電解工;“撈個渣你都撈不起來,笨熊!就這么個活,槽子上掛個饅頭,狗都會干!”說著,他從電解工手里接過大鐵鉤,奮力兩下就把漂浮在鋁液上的碳渣扒出槽沿。
“接??!”他把大鐵鉤撂給電解工,又訓(xùn)到:“年紀輕輕的,力氣有多金貴?再讓我瞧見你偷懶,有你小子好受的!”
大組長鏗鏘有力、不絕于耳的訓(xùn)斥聲,響徹一眼望不到頭的廠房,把“突突突突”的打殼機聲和“哐啷哐啷”的天車聲也壓了下去。電解工都服服帖帖地侍弄著電解槽。廠房里一片莊重。
我也被大組長的威嚴震懾住了,怯怯地躲在窗戶邊的一個角落。薛勇干完手頭的活,走過來遞給我一袋汽水,我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早已大汗淋漓,嗓子干得要冒煙。我顧不得汽水袋上一層黑灰,咬開袋口一飲而盡。此時,天色已經(jīng)黑盡,廠房里的深罩燈全亮起來。我跟薛勇告別后,逃也似地離開“火海”。
廠里老一輩創(chuàng)業(yè)者永遠銘記的里程碑事件、得空就向我們年輕人甜蜜回顧的是,1969年,我們青銅峽鋁廠與1950-1960年代同一時期建成投產(chǎn)的撫順鋁廠、貴州鋁廠、蘭州鋁廠、包頭鋁廠、連城鋁廠、鄭州鋁廠電解分廠、山東鋁廠,一起構(gòu)筑了全國矚目的八大鋁廠格局,奠定了鋁工業(yè)強國的基礎(chǔ)。更讓他們津津樂道的是,1982年國家提出“優(yōu)先發(fā)展鋁”這一具有歷史意義、讓全國鋁業(yè)人歡欣鼓舞的戰(zhàn)略方針,將中國鋁業(yè)推向快車道。
歷史車輪滾動到1992年,我國電解鋁產(chǎn)量由1970年代末的36萬噸發(fā)展到109萬噸,突破100萬噸大關(guān),我國電解鋁工業(yè)開始向世界一流鋁業(yè)強國大踏步邁進。
一九九三年,借宏觀環(huán)境東風(fēng)之勢,廠里的效益如同插入沸水的溫度計,一路攀升。一時間,捷報頻傳。廠辦公樓宣傳欄、電影院玻璃櫥窗、單身樓電視廳節(jié)目預(yù)告欄、糧站墻壁……到處張貼著“我廠鋁錠今年產(chǎn)銷兩旺,實現(xiàn)盈利3800萬元”“我廠提前三個月完成全年奮斗目標”“我廠躋身中國企業(yè)100強”的大紅喜報,過年一樣喜慶,空氣中彌漫著近乎夸張的喜悅。廠大門口、家屬院內(nèi)、車間里,處處洋溢著笑臉,大家為一年漲兩次工資這樣前所未有的喜事奔走相告,更為隔三岔五發(fā)放成堆的米面油雞蛋由衷地滿足。就連那些上年紀的師傅也換了嶄新的錳鋼自行車,一有空就蹲在那里精心擦拭。
我們剛參加工作不久,對效益上升、漲工資這些事情沒有什么概念,橫豎都是學(xué)技術(shù)、挨師傅訓(xùn)。我們還暗暗抱怨工資漲得太勤——逢漲工資必查考勤,絲毫不敢馬虎,床頭鬧鐘一響就得一骨碌爬起來上班,賴床成為一種難以企及的奢望。
接下來幾年里,廠里效益一年比一年好。
“鋁價高、銷路好,我們要做的就是‘三個上去’——生產(chǎn)管理上去、冶煉工藝上去、鋁錠質(zhì)量上去。煉鋁靠工人,工人靠技術(shù)。說到底一句話,我們要把技術(shù)搞上去!”職工代表大會上,老廠長對著話筒,揮著拳頭,激越地講道。
廠里的好前景在工人心里,就像金山銀山那樣,是閃閃發(fā)光的、是能拿到手的錢票子。有奔頭,干勁就足。廠里組織崗位練兵、技術(shù)比武,掀起“比、學(xué)、趕、超”熱潮,車工比備品配件加工水平、鉗工比鋸割與銼削技能、焊工比焊接功底、運行工比運行設(shè)備故障分析與排除能力、電解工比出鋁本領(lǐng)……
人人都不甘落后,都在各自崗位上摩拳擦掌。
五年時光一晃而過。在機器轟鳴的班組、在機床飛旋的車間、在煙塵彌漫的廠房……我們這一撥技校生長壯實了,臉黑糙了,雙手磨出繭子。
工余閑暇,就像串門一樣,我們會互相串串崗,看看同學(xué)們干得怎么樣。
這天,我和趙霞商量一下,去看看薛勇是不是還在電解廠房。
十月天氣,戈壁秋空高遠而蒼茫,電解廠房上空的煙霧也輕淡許多。這一季是廠里難得的黃金時節(jié)——鋁錠銷售旺季。多出鋁、出好鋁,成了廠里頭等大事。增產(chǎn)戰(zhàn)役打響,電解廠房變成彌漫著炭煙的“戰(zhàn)場”。黑黢黢的墻壁上貼滿鮮紅的標語:“人心齊,泰山移”“擰成一股繩,勁往一處使”“大戰(zhàn)一百天,勝利在眼前”……煙熏火燎的廠房亮堂了,無聲地鼓動著一股豪情。
電解槽旁的他們,仍舊是五年前的模樣。一身破爛的“盔甲”,扛鍬掄錘,專注地撈殘渣、搗炭塊、加料……他們躬身忙活在電解槽旁,過半天直直腰,又俯身干起來。出鋁口,瑩亮的鋁水源源不斷地被真空泵抽走,他們面罩后面汗水四溢的臉上蕩漾著憨厚的微笑。我和趙霞站在廠房門口充滿敬意地望著這些奮戰(zhàn)中的“一線將士”,找尋著薛勇的身影。
忽然,廠房里傳來一串喝斥聲:
“靠邊站、靠邊站,沒瞧見正出鋁么?離這么近,小心燙死你小子!”
“有你這么歪著胯子掄大錘的么,失重摔殘了,你才長記性是不?給我兩腳站穩(wěn)踩實了,均勻使力!”
“都說過多少遍了,收邊時別踩殼面槽內(nèi)陽極,等哪天把你腳爪子燙傷,你后悔都來不及!”
“揭槽蓋板一定要帶防毒面罩,我嘴皮子都磨爛了!你活膩了?毒氣要你命可是眨眼工夫!”
“提升母線又沒系安全帶,你腦子進水了?想在這給我玩命呢?”
……
這聲音好生耳熟。
我夠著脖子尋聲張望,兩里長的廠房里,正在作業(yè)的天車、叉車、打殼機,相互交叉又禮讓配合。驀地,一個熟悉的身影從車輛燈光交匯處走來。他板著臉,背著手,一邊巡視電解槽,一邊訓(xùn)斥槽旁干活的電解工。
呵斥聲近了,我認出來,這個威嚴壯實的大組長,正是薛勇。
他依舊穿著襤褸的“盔甲”,但步履堅定、踏實從容,腰桿挺得很直。電解“火?!崩镂迥隁v練,他的臉膛變得粗礪而黝黑,沾滿黑灰的眉宇間透著一股堅毅。
“薛勇!”我和趙霞異口同聲喊起來。
“你真的還在干電解呀,咋熬過來的?”
“呵呵,是老同學(xué)。咱們電解環(huán)境是艱苦,但沒辦法,總得有人干啊,這鋁錠它自己不會長腿跑出來呀?!毖τ滤实卣f。
“可不是么,同楊組長一起進電解的幾十號人,現(xiàn)在調(diào)離的調(diào)離、轉(zhuǎn)崗的轉(zhuǎn)崗,剩下的沒幾個了。不靠腔子里的一股子熱血,熬不出來的?!钡诫娊鈴S房檢查安全的廠安全處安全員汪軍嘆道。
薛勇微笑著看著汪軍,贊同道:“咱廠是電解鋁冶煉廠,電解廠房是一線、核心,咱們鋁業(yè)人、尤其咱們鋁業(yè)男子漢,價值就要在電解槽前實現(xiàn)。想著這,再大的苦累也不算啥?!?br />
正說著話,薛勇又大步流星地搶到不遠處一臺電解槽旁,對一名電解工訓(xùn)斥起來:“就你這磨蹭勁兒,多少殘塊都沉底了!”說著,他一把接過大鉤,瞅準幾塊剛沉下去的結(jié)殼塊,一撈、一拉、一挑,迅即完成撈塊工作,把鐵鉤撂給這位電解工,交代道:“看清沒有,以后就這么給我干!”
說罷,薛勇折身回來。
“這些電解工都是年輕娃娃,正是愛干凈又貪玩的年齡,干這臟苦累的活確實不容易,我看著也心疼。但不調(diào)教他們,他們就成不了器。煉鋁的學(xué)問深著呢,不學(xué)不懂,不鉆不透?!毖τ聦@些電解工憐惜著,又恨鐵不成鋼。
站在廠房門口說話的當(dāng)兒,薛勇身邊圍滿了人,大都是頭戴安全帽,上衣兜里插鋼筆,胳膊下夾文件的廠干部。他們有的用贊賞的目光注視薛勇,微笑著聽他說話;有的在筆記本上記錄著什么;有的低聲交流,不時朝薛勇激賞地點點頭……
廠里人常常談?wù)撗τ?,說他帶領(lǐng)的80千安上插自焙槽系列一車間六大組簡直神了,各項指標全部超額完成廠里下達的任務(wù),電流效率94.0%以上,綜合交流電耗13800kwh/t以下,達到廠里同類槽型最好水平。
“只要一上班,他就爬高上低,一刻不閑,廠房每個角落都能看到他忙碌的身影。有這樣的大組長帶著干,誰還敢偷懶呢?”提起薛勇,六大組電解工劉青欽佩不已。
“去年十月,一些物料質(zhì)量不達標,一臺電解槽出現(xiàn)溫度偏高、噪聲增大、滾鋁問題。電解槽‘病了’,薛組長急得吃不下飯、睡不著覺。他守在‘病槽’旁,緊盯各項技術(shù)參數(shù),稍有變化,及時調(diào)整。技術(shù)人員優(yōu)化覆蓋料結(jié)構(gòu),他也忙前忙后地協(xié)助他們換料、測槽溫。精心照料三天三夜,槽子熱平衡穩(wěn)定了,‘病槽’痊愈,恢復(fù)正常運行,這時薛組長卻虛脫了,臉色蒼白,嘴唇干裂,淋漓的汗水打濕厚厚的‘盔甲’”。一憶起這件事,電解維修工張曉剛就說:“槽子康復(fù)了,薛組長病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