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監(jiān)”
聽說兒子進了勞改農(nóng)場,劉大娘下決心去看兒子。她不識字,小腳,咋買票,咋坐車?
“你好大膽,一個小腳老太太出遠門,能找到道兒嗎?”有病的劉大伯堅決反對,“等我病好了,咱倆一起去?!?br />
劉大娘嘴上不說,心里說,你個后爹,去什么去?我兒當(dāng)兵當(dāng)?shù)煤煤玫?,怎么會進了勞改場?我得弄明白他究竟犯了什么罪,回來如何圓這個謊,怎樣按住鄉(xiāng)親們的嘴。這是關(guān)鍵。老頭你雖好,人善良,畢竟不是他親爹,某種秘密該瞞還是要瞞的。
舊社會的小媳婦不好當(dāng),一言不合,公公婆婆大伯小叔便一起上手打,劉大娘吃過泔水桶里的白菜葉子,上吊尋死沒人救她,但天不滅她。那七成新的腰帶,就像神仙用剪刀剪斷,想死都沒死成,顛倒常常打他的男人害了病,到藥神面前許愿乞藥也沒活過來,小剛的兇神老子死了,接著孩子的爺爺奶奶也都下世。
小剛是劉大娘解放前三年生的大兒子,解放那年,又生了小強,還沒享受解放的喜悅,后漢死了,留下兩兒子,一個五歲,一個兩歲。娘仨正在難以活下去的時候,有人悄悄介紹,有個從日本人碉堡里逃出來的人,到處藏匿躲抓逃兵,情愿上門當(dāng)后爹,巧的是也姓劉,于是新的家庭組成了。
可是,十來年后征兵問題來了,家里有男孩的必須有一人要去當(dāng)兵。以前當(dāng)兵的概念是,當(dāng)兵下煤窯等于活死人。劉大娘在村干部面前咋求都沒用,拗不過村里當(dāng)權(quán)的,大兒劉剛十六周歲剛探十八歲,被逼當(dāng)兵。劉大娘瘋了似的,不舍自己有病的兒子去當(dāng)兵,她認為村干部欺負她孤兒寡母(其實真是欺負,好多人夠資格憑面子憑金錢,沒去)。
解放軍征兵干部苦口婆心地解釋說三年義務(wù)兵,當(dāng)完了就回來,當(dāng)好了升干部掙錢,可劉大娘幾十年的舊俗理念種在心里,總之,一家人搞得生死離別似地送走了小剛。
這不,當(dāng)兵三年,劉大娘在忐忑的日子里磨夠了思念的棱角,好容易盼夠了三年,小剛該回來了,咋又進了勞改隊,這哄死人的風(fēng)聲不頂命,劉大娘決定按信址看兒子,哪怕到天涯海角。
劉小剛來勞改隊半年了,從來沒人看過他。路太遠,再說才參加工作,生怕不準假。只有捎信寄以思念之情,可每封來自勞改農(nóng)場的信,被公社、村人誤會為小剛犯了罪去勞改,村人快要用唾沫水淹死劉家了。
時間愈長,越增加思鄉(xiāng)之情,看著別的戰(zhàn)友家屬隔三岔五就有人來安慰自己的孩子,送來各種好吃的,劉剛眼饞,就給父母寫信,催他們快來。
在無數(shù)封信石沉大海之后,劉剛感到有些絕望,他又寫了一封信,對父母置氣說,如果他們再不來看他,將會永遠失去他這個兒子。這并不是說氣話,因為有幾個戰(zhàn)友也嫌勞改單位名聲不好聽,有托門路調(diào)動的,也有辭職做其他工作的,他只是一直下不了決心,現(xiàn)在反正是赤條條的一個,沒有爹娘的愛,還有什么好擔(dān)心的,他打算去邊防干公安,永遠不回大山,更不想去理那個17歲的小媳婦。
捱到深秋,天氣漸漸冷了,劉剛正和那幾個耐不住要辭職的人密謀遠走高飛的事。
忽然,聽到有人喊:“劉剛,有人看你來了!”劉剛往外一看,驚呆了。是媽!三年半不見,媽幾乎變成了另外的一個人:頭發(fā)全白了,但一身黑夾衣一塵不染。斜掛布書包還背一大袋干饃片,腰彎得像蝦米,三寸大的小腳,腫得像蘿卜。
媽媽抹著眼淚對劉剛說:“兒啊,想死我了,當(dāng)兵三年夠了,咋又坐了牢監(jiān)(勞改隊)?小剛,你不好好當(dāng)兵,偷人呢搶人呢?究竟犯了什么罪?說著一個巴掌打過來,我是怎么教育你的,嗚——劉大娘哭了。信我收到了,一家人為你丟人敗興,羞得不敢見人,考慮到你坐牢監(jiān),總定餓,就烤了半個月干饃,你弟弟也餓,都沒給他,你后爹……也病了,我還要服侍他,你的弟弟已經(jīng)會找中藥草了,我一個人忙里忙外,再說路又遠,我不識字,每走一步都要問人……你真叫我不省心啊,判了幾年?”
這時,勞改二隊的隊長端來一大碗熱氣騰騰的雞蛋面,打斷他們的話,說:“大娘,吃完面我領(lǐng)你去看一處院子?!?br />
劉媽媽站起身慌忙地說:“使不得,使不得。我一個人咋能住一個大院?”指導(dǎo)員硬把面塞到老人的手里,“咱吃完再談好不好?”劉媽媽只好低下頭“呼啦呼啦”吃起來,好像有好多天沒吃飯的樣子。
劉剛看著媽媽大胡蘿卜的腳,忍不住問:“媽,你的腳好像比平日大得多——腫了?”沒等劉媽媽回答,隊長已接過話來冷冷地說:“你媽下了火車,離咱營房80里步行來的啊,小腳走路不是腫的問題,恐怕腳趾早就磨破了。一會兒,我去衛(wèi)生所要點藥,晚上泡腳上藥?!?br />
劉剛慢慢蹲下身子,輕輕撫摸著媽媽那已不成形的腳:“媽,你不認識字咋買票咋坐車來的?。恳膊粊韨€信,我去接你?!?br />
劉媽媽氣哼哼地反問兒子說:“接我?犯了罪的人叫你自由接我,說得輕巧,一路上媽就靠一張嘴問,問警察沒錯吧?唉,今年不叫種自留地,天又干旱,收成不好;還有你爸……有病……吃中藥……”
劉媽媽邊吃邊說:“不和我說你犯了什么罪也行……你,好好改造,哎喲,我的討債鬼,你究竟判了幾年?”
劉剛不由想笑,順便開了玩笑,說:“判了無期?!?br />
這時隊長一本正經(jīng)說:“劉剛不許這樣!”他斜眼暗示劉剛?cè)ド蠉?,“大娘,走?!?br />
劉媽媽搖著手說:“娃兒,去哪兒,該不是看我來了,關(guān)他小號吧?”
隊長憋住笑勸她說:“我們看一個大院再說。”
上了崗樓,大娘看見的是一大群犯人,穿著灰色的囚服在跑步,背上背著數(shù)字,而自己的兒子劉剛換了軍人服精精神神喊了立定后,站在犯人面前訓(xùn)話。
他用嘶啞的聲音說:“好好改造……”
此時大娘曉得了,他的兒子是管理犯人的軍人,這時,大娘已然清楚兒子是軍人不會餓得慌,就跌跌撞撞下了崗樓,把那一袋干饃片都給了列隊的犯人,大家看著黑的白的黃的各種雜糧饃片,知道老人把千里迢迢心疼兒子的干饃片分給他們,激動得泣聲一片。
“大娘,謝謝您的好意,我們一定好好改……”
此時正是1960年,我國三年困難時期。一塊錢買不來一個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