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靈】戒酒風(fēng)波(小說)
半年前,有一次回家,飯后去老臺門里串門,見到兩個月不見的三伯,不禁大吃了一驚:三伯看上去像是換了一個人了!乍一看到時,我?guī)缀醵疾桓医兴?br />
三伯與我父親雖是本族里的堂兄弟,但不是同一個爺爺名下的,朝上算,應(yīng)該已經(jīng)過了兩三代了,所以血緣是有點遠的。按照我們這個老臺門里的齒序,父親那一輩的叔伯們從上排到下,最后的那一位據(jù)說要叫他“廿一叔”。這二十一個叔伯之間的關(guān)系,除出各自家中有一兩個謫親兄弟之外,其余的都與父親和三伯之間的關(guān)系是一樣的,但在我們下一輩人的嘴里,卻依舊“伯”、“叔”地叫得很親熱。而對于我來說,與三伯似乎要格外地親近一些,因為我奶奶還在世的時候,跟三伯的母親是最要好的“老妯娌”,兩個人親得就跟姐妹一樣,所以三伯的母親在世時,我向來是叫他“親奶奶”的,這在二十一個叔伯們的母親當(dāng)中,只有她老人家擁有這樣的稱呼。
三伯已經(jīng)七十九歲了,正月里剛剛做過八十大壽,壽酒是沒有辦,只是拜了拜菩薩,連炮仗都沒有放。不知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鄉(xiāng)村里現(xiàn)在有了一種新的風(fēng)氣,說是老年人上了七十以后,做壽不能放炮仗,一放炮仗,會把閻羅大王的瞌睡給嚇醒的,嚇醒后一翻生死薄,對做壽的那個人就很不利。這可不是空口白說的胡話,鄉(xiāng)里人是有確鑿的證據(jù)的。
據(jù)說鄰近村坊里同樣的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過好幾起了,原本十分健朗的老人,一經(jīng)祝壽放炮仗以后,都過不了多少時日就紛紛莫名其妙地去世了,也不見他們生什么病,一個個都死得很突然,不過也很利索。類似情況發(fā)生得多了,后來經(jīng)聰明人綜合分析后,得出一個結(jié)論,那就是:這些老人的陽壽其實早就已經(jīng)到期了,之所以一直那么健朗地活著,是因為閻羅大王在打瞌睡,或者事情比較忙,記性又不太好,因此把他們暫時給忘記了。而祝壽時一放炮仗,閻羅大王不是從瞌睡中醒過來,就是從百忙中又記起了這個事,于是趕緊拿起判官筆來,把那個已經(jīng)過期的名字給一筆勾銷了。因此也有人說,“一筆勾銷”這句話就是從閻羅大王這支筆上來的,當(dāng)然這個無從考證。
正是出于對這種“一筆勾銷”的顧慮,所以三伯做八十大壽的時候就沒有放炮仗。至于辦不辦酒,他的女兒冬梅姐姐倒是事先問過他的。三伯說:“酒就不要辦了,你把辦酒的錢給我,我自己收頭上,往后慢慢買酒吃。”
三伯很早的時候就跟他老婆離婚了,我打很小起就沒有見過這位傳說中的三伯母。聽父母說,曾經(jīng)的三伯母跟三伯離婚后就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從此再也沒有回來過。
三伯有一個女兒,名字叫作冬梅,比我大七歲。小的時候,我一直叫她冬梅姐姐。大約是我八歲的時候,反正我已經(jīng)上學(xué)讀一年級了,有一天,我到三伯家里去串門。三伯出工去了,家里就冬梅姐姐和親奶奶兩個人,我先叫了親奶奶,接著才叫冬梅姐姐。沒想到冬梅姐姐板著臉對我說:“以后,叫冬梅就不要叫姐姐,叫姐姐就不要叫冬梅,反正名字和稱呼里面只能叫一個?!?br />
這個話實在突兀得很,我聽了后很有點愕然,正當(dāng)看著她發(fā)愣時,親奶奶從豬圈邊上走過來對我說:“以后就把名字拿掉,叫姐姐吧?!睆哪且院螅揖椭苯咏卸方憬銥椤敖憬恪绷恕?br />
冬梅姐姐后來嫁在離家十五里路的一個村子里。再后來,當(dāng)親奶奶老兩口先后過世以后,家里就剩下三伯一個人了。三伯是個地地道道的莊稼人,七十多年下來,沒有別的愛好,仿佛連吃飯也沒有多大的興趣,只有三件事情看得比性命還要重。一件是抽煙,早先時煙癮也很大,一天一包絕對是不夠的。第二件是喝茶,沒事的時候,幾乎茶杯不離手。他有一個很大的搪瓷茶杯,用了好多年了,聽他自己說,這只茶杯跟我年紀(jì)差不多大,這么算起來,應(yīng)該有四十多年了。一只茶杯用四十多年,真讓人不太好想象。第三件便是吃酒。三伯平常只喝黃酒,酒量很大,一天喝兩頓,中午兩斤半,晚上兩斤半,加起來是五斤。聽我父親說,三伯母之所以跟三伯離婚,嫌他太能抽煙喝酒也是一個大原因。
三伯為什么每頓喝兩斤半而不是兩斤或三斤,大致的原因是我們鄉(xiāng)村里傳統(tǒng)的湯碗倒?jié)M了剛好是半斤,三伯每吃一頓酒正好五湯碗。他有一只專門用來買酒的塑料小皮壺,裝滿了是五斤酒,不多不少,恰好是一天的量。如果按照他的酒量放開了喝,每頓喝三斤也是決計不會醉的,但三伯只喝兩斤半。
一頓兩斤半是三伯在自己家里喝的酒量。我有好幾回在村里人家辦酒席的時候,曾經(jīng)跟三伯坐在同一張桌子上,村里人都知道三伯喜歡喝酒,因此在酒桌上免不得都會向他勸酒。但是,在那種場合里,三伯每一次最多喝一斤黃酒。一斤黃酒喝下肚后,任憑人家再怎么勸他、敬他,他無論如何也不肯再喝了。在家門以外,一斤黃酒是三伯給自己定下的上限,不能逾越。我私下里問過三伯為什么守得那么死,一點都不肯多喝,三伯笑一笑,謙虛而真誠地對我說:“喝別人家的酒,尤其要本份一點,在自己家里喝,哪怕喝醉了也沒事,大不了是個睡覺。在別人那里要是喝過頭,除出自己當(dāng)場要出丑,萬一被嘴巴刻薄的人說你乘機窮吃,那就一點臉面也沒有了。在外面,越是自己喜歡的東西,越是要適可而止?!?br />
每天吃過晚飯后,三伯就提著那個小皮壺到村中小店里去打老酒去了,順帶著串門、吹牛皮。一圈吹下來,回到家里看電視,看著看著就顧自睡著了,電視機就白白地開在那里給空空蕩蕩的屋子看。據(jù)三伯自己說,他家的電視機常常要放到他半夜里醒來尿尿時才關(guān)掉,因此,他每個月的電費也大多都浪費在這個上面了,并且慶幸隔壁人家的老屋早已不住人了,要不然,肯定會因為吵到人家而鬧意見的。
三伯獨自在家里喝酒基本不用菜,他一個人的伙食真是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了,通常只有一個菜,而且還做得很粗糙。比方說豆腐干吧,他連炒也不情愿炒一下,總是整塊整塊地堆在一只藍邊大碗里,到飯鍋里蒸一蒸,然后蘸著細鹽就下酒了。他每頓喝下五湯碗黃酒,最多只需兩塊這樣的豆腐干。
以前,在香煙還沒有戒掉的時候,三伯抽的都是一塊錢一包的低級煙。吃晚飯的時候,他常常就著香煙喝老酒,喝一口酒,吸幾口煙,一頓酒喝下來,腳底下的香煙屁股至少得有七八個。我在家的時候,晚飯前后有時候也會到他那老屋里去坐一會。三伯很喜歡吃酒時有個人陪著說說話,于是就接連不斷地遞香煙給我抽,不抽肯定不行的,非要抽到我喉嚨難受,惡心了,他才很開心似地指著我說:“哈哈哈,真沒用,兩三根香煙就把你嗆成這個鬼樣子了!”
因為香煙抽得太多的緣故,三伯也老是咳嗽,一咳起來,本來就被酒精染紅了的臉就漲得更紅了,幾乎成了紫黑色。有一次,甚至咳出了血,到醫(yī)院里一檢查,醫(yī)生說不能再抽煙了。冬梅姐姐于是下了死命令,不許三伯再抽煙,說:“爹,你不能再抽煙了,不然的話,你活不長了,抽煙的錢我也不叫你省下來,你給我買菜吃。”
三伯怕死,果真就不再抽煙了,戒了,這是六七年前的事情。戒煙的那一陣,三伯也曾瘦過一大圈,但沒過多少天數(shù),卻又慢慢胖回來了,到后來居然比原先時還要胖。許多人都說,但凡戒了煙的人,都是要長胖的。
但戒了煙的三伯并沒有把省下來的煙錢買菜吃,他抽也只抽一二塊錢一包的煙,省下來的那點錢能吃點什么菜呢?所以他的伙食依舊那么簡單,那么粗糙,他還是用整塊的豆腐干蘸著細鹽下老酒,要不就是自己種的青菜、豆角、茄子、南瓜……并且也是蒸的時候多,他賴得炒菜。不過三伯的香煙是真的戒成功了,戒得很徹底。他把煙戒掉后不久,咳嗽也好了,所以他再不想抽煙了。我回去時要是碰到他,提一根香煙給他抽,他搖搖手,不要,態(tài)度堅決得很!
我于是也取笑他:“只一根香煙就把你這老煙鬼給嚇壞了?”
他正色說:“香煙可不是好東西,你以后也少抽點?!?br />
每次喝下兩斤半老酒后,三伯喜歡跟人開玩笑,一開起玩笑來簡直是個老頑童,常常高談闊論,把前朝后代的陳年舊事不厭其煩地翻炒個遍,連說帶笑,眉飛色舞,有時候甚至手舞足蹈,以至于村子里有人在背地里叫他為“癲佬”。
三伯雖然七十九了,卻還種著自己的那點田地,糧食不光可以自足,還常常叫冬梅姐姐來拉去喂雞鴨。他喝下老酒后,一年到頭也吃不了幾斤米。用他自己的話來說,他大半條性命就是靠酒活下來的。不過,“靠酒活下來”的三伯活得還算健康,看上去一點毛病沒有,甚至還有點老當(dāng)益壯的意味哩。
可是,那一次見到三伯時,他的境況真是大不如前了,樣貌的改變簡直令人大吃一驚,打個不大恰當(dāng)?shù)谋确剑歉睒幼臃路鹩悬c象祥林嫂。原先那個精神飽滿,滿臉紅光,一開口就中氣十足,聲音宏亮,一句話未出口就已哈哈大笑的三伯不見了,取而代之的卻是一個滿臉消瘦,精神萎靡,無精打睬,甚至愁眉苦臉的三伯。因為消瘦,他臉上的皺紋也變得格外的細密,甚至連眼色都顯出一絲昏黃的跡象來了。
“三伯——”看著這樣一個陌生的三伯,我不無驚訝地叫了他一聲,“你這是怎么了?”
三伯苦著一張臉,像一副畫像似地把自己擺在他的老屋的門框里邊,桌上放著那只用了四十年的大茶杯。他無聲地朝我招招手,叫我進去坐,看那意思象是有要緊的話要跟我說。
我跨進他家的石門坎,坐到那張舊八仙桌正面的長條凳上,用疑異的目光等著他開口。
“你姐姐叫我把酒戒了?!比挠牡卣f了一句,哀憐地看著我。
“哦嚯——”我下意識地喊了一聲,“姐對你這么兇?”
“倒也不是她兇?!比娑方憬惴直媪艘痪?。
“那又是為什么呢?”
三伯笨拙地把身子動了一動,說:“一個月以前,村里叫我們?nèi)ンw檢,抽了血,醫(yī)生說我脂肪肝,不能再喝酒了,你姐姐就命令我不準(zhǔn)喝酒了,她不放心我,叫我住到她家去,我不去。你看,連那個小皮壺都給她收走了?!?br />
“那你就真的不喝了?”
“哼哼,”三伯咂吧了一下嘴,有點害羞似地笑笑,“醫(yī)生說,再喝就活不長了?!?br />
聽他這么說,我心里就有點好笑了,便試探道:“這么說,你也心甘情愿的不喝了,就象上次戒香煙一樣?”
三伯做了一個古怪的表情,訥訥地說道:“我想,酒跟煙還是不一樣的?!?br />
“那你是怎么想的?”
“我也想不好,今天正好你來了,所以想問問你,你對吃酒這個事有什么看法?”
這樣的問題叫我怎么回答呢,這可是人命關(guān)天的大事呀,弄不好要是出點什么差錯,冬梅姐姐要來找我算帳的,到那時我可要吃不了兜著走的。這倒真有點像祥林嫂那個“人死后有沒有魂靈”的問題了,既讓人很“悚然”,背上也正如“遭了芒刺一般”,簡直叫人坐立不安。
我真想找個借口就此溜走,然而發(fā)覺三伯又似乎很想從我這里得到一點建議??粗歉毙武N骨立的可憐樣子,我不忍心就這樣冷酷地拔身而起,把一份失望丟給一個八十歲的老人,讓他一個人獨自發(fā)愣,于是便挖空心思地想找出一些論據(jù)來為自己做材料。
見我不說話,只管顧自抿嘴咽口水,三伯以為我想要喝水,便站起身來,到里半間屋子里拿了一瓶可樂提給我,說:“這是你姐買來的,說倒在碗里看著跟老酒是一樣的顏色,叫我當(dāng)酒喝,解解癮?!?br />
他把可樂塞到我手里,接著說:“你說說,喝酒的人有幾個喜歡吃這種甜膩膩的東西?要我說,這東西比中藥還要難喝。她買來有一個多月了,我只開過一瓶,喝了兩口就不喝了,全扔在那里,動也不去動它。我喜歡喝茶,以前算個‘三好學(xué)生’,現(xiàn)在,哼哼,只剩下這一好了?!彼涯侵淮蟛璞峤o我看看,里面的茶葉泡了很多,差不多漲滿了半個杯子,“這茶葉也是冬梅帶來的,她們那村子里出茶葉,我喝的茶葉全是她帶來的,味道倒還真不錯?!?br />
就在三伯起身去拿可樂的那個當(dāng)兒,我想起了一個同事的父親。同事的父親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是患癌癥死的。但同事后來跟我說,他覺得對他父親很虧欠,因為他認(rèn)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父親最終很可能不單單是死于癌癥,有很大一部分原因也許是因為煙癮發(fā)作又不能消解而饞死的。他說:雖然對于患了癌癥的人來說,抽煙可能確實會加重病癥,加速死亡,但是,對于一個已經(jīng)被疾病判了死刑的人來說,如期叫他長時間地?zé)煱a發(fā)作而饞死,還不如讓他抽個過癮,然后痛痛快快地死去,那樣至少就沒有什么好遺憾的了。同事還說,也許不抽煙果然可以讓他父親多活若干天,甚至更長的時間,但這樣活著對于天天受著煙癮折磨的終期癌癥患者來說有什么意義呢?他雖然多活了幾天、幾十天,卻每一天都沒有絲毫樂趣而痛苦地掙扎著,恐怕還不如早些死了來得痛快。
同事的父親過世的時候只有七十歲,而眼前的三伯已經(jīng)做過八十大壽了,明顯多活了近十年,于是我便打算冒險做個試探,看看三伯究竟會是什么樣的反應(yīng)。我打開可樂連著咕咕地喝了兩大口,然后在氣泡的刺激下問道:“三伯,你覺得人活多少歲數(shù)才算長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