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礁石】鏡水(小說)
一
一九八五年七月某日傍晚,最后一抹余暉掙扎在天邊,先由橙色變成了銅紅,現(xiàn)已是一片絳紫,像一個使出全力賴著不走的人,憋著一口氣,直將臉憋得沒了亮色。石磊仰在湖中,雙腳輕輕打著水,望著天。這片湖是禁止游泳的,經(jīng)常會有一個老頭來湖邊看著,不許人下水。這幾天老頭沒來,天氣悶熱,游泳的人也就格外地多。此時天色漸暗,人們陸續(xù)上了岸,湖面又恢復了寧靜。
湖中只剩下石磊一人,至少他是這么認為的。游累了后他一直保持著仰泳的姿勢,除了省力舒服外還方便窺視。他今年十五歲,正處在對人異常感興趣的年齡,任何人都能吸走他的注意力,不管老的少的,男的女的,美的丑的,他都會不自覺地看上幾眼,可又怕被對方發(fā)現(xiàn),因而不敢正視,這種似看非看的樣子自然很不坦然,他的父親石征曾為這事訓斥過他。
少年已到會自我審視的年齡,也更加在意別人的眼光。這種在意與兒童時期有所不同,它不會因某次褒貶立即產(chǎn)生應激且短時性的反射,相反,它會以無感的狀態(tài)示人,讓人覺得他并不在意,也無所為。而事實上,它不僅刺激著少年,還在他的內心激蕩起浮許久,同時又被不停地澆筑可能存在的又或許毫無根據(jù)的主觀臆斷,總之,他們在意,又極力地躲避著在意。
對于這些石磊很困惑,但他不想請教身邊的人,一是他不相信別人給出的答案,二是他也不想讓別人剖析自己。于是只能求助于各種書,可究竟該相信哪一本,他說不好,比如一本書上說這是社交恐懼癥,另一本上說這是自卑,他覺得都有些道理,但又覺得不是那么回事,最終,他合上書,又在心里狠狠地“呸”了一口,將書扔到了一邊。他不是不想認可這些理論,只是覺得它們太大了,太高了,對于十五歲的自己有點不合身。他只能自我解剖了,結論是他認為自己有一點害羞,或許不是一點,是較多一些,比較害羞……最后他承認是很害羞,非常的害羞。“害羞”這也是一個讓他感到痛苦的問題,這個痛苦來自他的父親,因為害羞是父親所鄙視的,這樣的結果必然導致父親也會鄙視他。
可他并不認為父親的觀點有錯,因為這也是這個社會普遍的看法。男人害羞什么?害羞的男人心里都是有鬼的,或者是殘缺的,男人應該是一塊石頭,內心平整而堅實,沒有放“害羞”這玩意的洞眼。如果一個男人有了這個洞眼,那就不是男人了。就算是男人也是一個有病的男人,不完全的男人,帶著女性內質的男人。所以他不能跟爸爸說自己會害羞,那樣父親不領著他去看醫(yī)生才怪??床∵€是小事,或許還會抬不起頭來,覺得生了一個不像男孩的男孩。雖然只是內心有那么點不像,并不是機能上的,但還是會感到丟臉,就好像一個“娘娘腔”還不如一個“強奸犯”。反正是個男的就必須完全雄性化,不能沾帶一點非男性的東西,哪怕這東西并不區(qū)分男女,僅僅是被人們不公正的劃分,意淫而生的。
“喂,水里的,快上來,這里不許游泳!”岸邊傳來一個男人沙啞的聲音。
石磊被這聲音一驚,一個激靈,翻身潛入水中。
“別躲了,早看見你了,快給老子上來……”
石磊在水中冒了一下,認出說話的人是看湖老頭的兒子。這人經(jīng)常在附近出現(xiàn),一幅不好惹的樣子,他對老頭的態(tài)度也是兇巴巴的,這會兒突然出現(xiàn),總不會有什么好事,石磊想著還是躲起來比較好,便沒入了水中。
“你小子聾了?快上來!”男人不耐煩地重復著。等了幾分鐘,見沒人上來,更是不痛快,罵道:“看你能在水里待多久?老子就守著了!不淹你,也凍死你狗日的?!?br />
他一邊罵罵咧咧,一邊在水岸邊半沒半現(xiàn)的大石塊上跨來跨去,突然,水中冒出一雙手,抓住他的腳踝就是一拽,男人伴著驚恐的大叫,像大石頭一般砸進了湖里。
一個黑影游上了岸,一眨眼便不見了。
落入湖中的男人在水里上下?lián)潋v,一副與水鬼打斗的架式。
二
石磊騎著自行車奔馳在落日后繁忙的街道上,他在汽車與人流之間快速地穿行,像一條泥鰍滑過身邊遲鈍而緩慢的魚類。他肥大的白汗衫隨風鼓起,像長在背上的翅膀,車流間白翅膀掠過,立即引來急剎、鳴笛、叫罵的聲聲連鎖反應。他面無表情,發(fā)瘋似地踩著腳踏,對一切抗議聲充耳不聞,像一個身披盔甲的勇士獨自沖進龐大而兇猛的獸群。
他在夜市的一間大排擋前停下,沒有下車,依舊跨騎在車座上。夜市剛剛開始還沒有什么客人,攤主們已忙得抬不起頭,他們在做最后的準備。一個與石磊年齡相仿的女孩正從一個紅色的水桶里撈起各種水果,水果剛洗過,還水淋淋的,她將水果放進橫臥在門口一角的玻璃柜里。
石磊看向女孩,女孩恰巧抬頭,兩人對視。一陣燥熱從石磊的脖后根升起,他立即扭過臉去。女孩朝他揮了揮手,嘴里又輕喚了兩聲他的名字。石磊聽見在叫自己,于是再次看向女孩。他對女孩快速地笑了一下,笑得很隨意,只是眼和嘴微微地抽動了一下,好像是不得已似的,為了笑而笑的,勉強極了。
女孩被身后的一個聲音叫走,石磊順著聲音的方向望去。一個大個子男人抱來一箱啤酒放在女孩腳邊,女孩拆開紙箱,將啤酒一瓶一瓶地往冰柜里放,還沒放完,大個子又抱來兩箱,女孩一邊繼續(xù)放一邊向石磊看過去,見他還在,抿著嘴偷偷地笑,一臉的快樂。
“楊燦,快點!”大個子催促起女孩。
女孩立即收起笑容,加快了手上的動作,無暇再玩這相望暗笑的游戲。
石磊頓覺索然,默默地騎走了。
三
回到家,晚飯留在桌上,父母不在家,石磊想他們一定是給奶奶送飯去了。奶奶的家離得不遠,爺爺過世后本要將老人接來一同居住的,可是石家奶奶怎么都不愿意。她不喜歡石磊的媽媽,多少年來一直如此,而且也從不隱諱自己的態(tài)度,她不是不理不睬,就是冷言冷語,而且弄了鄰里皆知。現(xiàn)在人老了,獨自生活不再便利,可她還是不愿跟兒子媳婦一起生活,寧愿孤獨的一個人待著,冷冷清清地數(shù)著自己最后的日子。
石磊三口兩口扒完了晚飯,回到自己的房間。他的房間是加建在一層平臺上的一間閣樓。這間加建房只有一面朝向西南的窗戶,經(jīng)過一天的暴曬,悶熱程度不亞于一個冒著熱氣的大蒸籠。他從窗口爬出去,窗外還留有約三平米的平臺。坐在暗淡的星空下,石磊心里空落落的。
空氣中彌漫著燒烤的味道,這是巷口的鋪子散發(fā)出來的。一年前幾個新疆人在這里開個間烤肉串的小店,生意很紅火,經(jīng)常賣到深夜。石磊沒吃過,他的父母也從不買,每每提到語氣里盡是嫌棄和懷疑。肉香陣陣飄來,石磊感覺又餓了,好像有無數(shù)只的小蟲子正在肚子里爬來爬去,啃著他的心肝脾肺,難受至極。他做了一個吞咽的動作,可口中干干的,連唾液也沒有,咽下的只有空氣。他又從窗臺爬回屋里,在背包里翻找一通,找到了三枚一元的硬幣,他把硬幣在手里顛了顛,有點失望,三塊錢買一個肉串都不夠,燒烤店的價格表他早爛背于心,每次經(jīng)過時也只是快速地瞟上一眼,結果它們便像烙鐵烙下的一樣深刻清晰。這讓他對自己的記憶力有了新的認識,平時背書總是痛苦成分,怎么也記不住,而現(xiàn)在突然發(fā)現(xiàn)擁有不一般的記憶能力,這算是對自己的一種發(fā)掘和認識吧,雖然沒有產(chǎn)生什么現(xiàn)實的作用,但至少有一種口袋里藏了點私貨的感覺。他把錢放進了口袋,決定出門去找一份三塊錢的小食安慰一下自己的肚子。
四
他剛鎖上門,便聽見有人喊:“小磊!”
回頭一望,是爸爸和奶奶。父親石征說:“這么晚了,還往外跑?!?br />
“爸!”他干巴巴地喊了一聲,又一改之前的陰郁朝奶奶親熱地叫道:“奶奶好?!?br />
奶奶喜滋滋地用一種與她年齡不相符的語調,發(fā)出甜膩的聲音:“乖……我的乖孫子!”跟著甩開石征的攙扶,拉起石磊的手,又摸了摸他的臉,一副欣賞什么貴重物件的神情。石磊被奶奶拉進屋,又回答了一系列關于他吃喝拉撒的詢問,終才重獲喘息的空間。
石征抱著薄毯向閣樓爬去。
“爸,你干嗎?”石磊語氣緊張,充滿著不滿和防御,更是一種明知故問后準備反擊的態(tài)度。
石征似乎沒有聽出兒子的不高興:“我們倆擠一擠,讓奶奶睡大床。”
“奶奶愿意跟媽媽睡嗎?”石磊故意問。
“她在奶奶家住兩天?!?br />
“為什么?”石磊突然提高了音調。
兒子青春期特有的嗓音在高八度的音階下著實把石征嚇了一跳,這混合了成人與童聲的音色,含著一絲嘶啞,還帶著幾個破音,讓人聽著有種說不出的驚悚。
他皺著眉頭說:“你叫什么!男孩子能不能沉穩(wěn)點?!?br />
石磊不敢再出聲,唯唯喏喏地站著。石征看他這般,心里更不舒服。
“奶奶家那片小區(qū)電力維修,就兩天,奶奶先住我們家,媽媽留奶奶家看房子。”
“那……那……”石磊欲言又止。
“說!”
“我去陪媽媽,行嗎?”兒子向他投來懇求的眼神。
石征稍稍想了一下,說:“去吧!”他話音剛落,石磊便跑出了門,爬上那輛半舊不新的自行車,腳一蹬,騎出去好幾米遠。
石征趕忙跟了出去,望著兒子遠去的背影,大聲喊道:“慢點騎,路上小心點!”
石征爬上閣樓,只是鋪了一下床,便已汗?jié)?。閣樓又悶又熱,他無法想象兒子平時在這里是如何待得住的。他很少上來,不是他不想,而是孩子不讓,這似乎已是普遍現(xiàn)象,現(xiàn)在的孩子大多很抗拒別人進他的房間。他也不想為這點事與兒子較真。兒子的個頭與跟他一般的高,如果兩人都犯起牛脾氣來,那場面估計也不好看。雖然石征現(xiàn)在還能鎮(zhèn)得住兒子,但在心里多少已沒過去那么自信了。于是他索性回避這問題,不讓進就不進吧,沒必要跟一個孩子較勁。
閣樓約十個平方,沿墻放著一張小木床,水曲柳的,已經(jīng)變色發(fā)黃。對面是窗戶,窗下有一張書桌。床頭有兩個玻璃柜門的柜子,一個用來放書,一個用來放衣服。床尾就是樓梯了。
坐在床邊,他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夜晚并不比白天舒服,這里的夏天早晚幾乎沒有溫差,晚上更是將一天的燥熱聚成了一個大蒸籠,讓你摸哪兒都覺得燙手。雖然許久沒有下雨,但總是濕乎乎的,空氣已不再是透明的氣體,而是正處在液化的過程中,眼見著變成水蒸氣,似乎你隨手一揮,便可以沾敷在指尖上。
石征心里很煩,不完全是因為這天氣,單位正在改制,人人自危,同事間說話也變得小心謹慎,生怕不小心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他也想過,如果自己被調整下來,就辭職吧,不能越混越?jīng)]臉面,自己快四十歲了,現(xiàn)在出去或許還可以做點什么,等年紀再大些就徹底沒了機會??墒请x開單位自己又能干什么呢?他還沒有想好,或者說是根本想不出來。自己的專業(yè)在民用上根本無所武之處,換句話說,自己離開單位就等于是一無所長之人。這樣的人在社會上該如何存活?總不能什么都不干吧,把整個家都丟給妻子。妻子原來是民營幼兒園的老師,生了兒子后就辭職在家?guī)Ш⒆?,直到近兩年才做些零散的工作,她現(xiàn)在專門教小孩子彈鋼琴,好在現(xiàn)在許多家長都很熱衷培養(yǎng)孩子的各種才藝,所以妻子教琴的收入還算說得過去。
“石征?!笔髀犚姌窍吕蠇尳凶约?,立即停止了紛亂的思緒,下了樓。
“媽,什么事?”
“小磊是不是出去了?”
“嗯,去陪美芝了?!?br />
“哦,他不會是不喜歡我來吧?”
“怎么會?他只是不想跟我擠一張床罷了?!?br />
“是這樣嗎?”
“你是不知道現(xiàn)在孩子有多奇怪,我們先別不說小磊了。媽,早說了讓你過來一起住,你就是不愿意,還是過來住吧,就算兒子求你了?!?br />
石老太輕聲地哼了一聲。
“我來???你這地方比我那還小,小磊還睡鴿子籠呢,我來往哪???難道掛墻上?”
石征被老太太的話說得哭笑不得。
“媽,瞧你說的,我們哪能沒個安排就把你接來呢。我跟美芝都商量過了,你來的話就住里屋,我跟美芝睡客廳就行了。小磊還睡鴿子籠?!笔髡f到這,想想不對,用手輕拍了一下自己的嘴,做打嘴狀?!笆裁带澴踊\?媽,瞧你把我?guī)У?,我們家小磊又不是鳥,那叫閣樓。往好聽的說,是躍層?!彼呎f邊朝老太太傻樂。
“得了吧,你樂個啥?還躍層呢?真當我老太婆沒見識,躍層是這樣的嗎?”
“媽……”
“行吧,行吧,你要叫躍層就躍層吧?!闭f罷,擺了擺手,進屋睡覺去了。
石征望著被老媽關上的房門,心里很不是滋味。一直以來,他總是有意地回避細看這個屋子,首先它實在太小,一眼便可以看穿了,看與不看區(qū)別也不大。二是多年來自己改變它的能力始終為零。這房子是父親的單位分給父親的,自己結婚后便一直住到現(xiàn)在。自己單位也有過福利分房,可這樣的好事輪不到他。
在單位,石征只是一個普通技術人員,他的存在近似可有可無。領導對他是既沒有表揚,也沒有批評,有的時候他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已被遺忘了。他還是很想引起別人關注的,尤其是領導的,可是他不知道該如何表現(xiàn),除在會議上對領導的發(fā)言努力鼓掌外,他再也想不出其它引起領導注意的方法。他也明白過于冒尖不一定是件好事,但是從不冒尖一定是悲哀的,所以總結自身后,他對兒子的希望就顯得有點勢利。
祝福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