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家很早就養(yǎng)豬了，但早到什么時候，我無法去探究，那注定是一段苦澀的記憶！我現(xiàn)在所能想起的關(guān)于那時候養(yǎng)豬最早的記憶就是和我父親去公社收購站交豬。
　　 收購站收豬是有固定的日子的，到了那天一早，我母親早早把豬喂得飽飽的，我父親催著我起了床，喊來鄰家堂哥，揪著耳朵，把死命掙扎的肥豬硬是拽上架子車，用繩子緊緊地和車子捆在一起。
　　 去收購站的路到橋子溝那段是慢下坡，父親拉著車子走得飛快，可苦了我，我那時還小，小短腿根本攆不上車子，父親就讓我上車，坐到豬的旁邊，就這樣，父親拉著我也拉著豬。走到橋子溝要上坡時，我才下來，幫著父親推車上坡。走了十多里路，來到收購站的時候，天還沒有大亮。
　　 收購站的鐵柵欄門緊緊地鎖著，院門外面已經(jīng)有不少隨意停放的架子車，來交豬的人三三兩兩圍著地上的豬指指點點，無非是相互吹捧著對方的豬養(yǎng)的膘肥肉厚，而對方則不停訴苦，這混蛋豬是如何的挑食，養(yǎng)大養(yǎng)肥是如何的不易。我和父親解開捆在豬身上的繩索后，豬便從車上滑到地上，扭扭腰，走到墻根處拱起土來。臘月的天很冷，交豬的人們在寒風(fēng)里瑟瑟發(fā)抖，焦急的等待著。父親一袋接著一袋地吃著旱煙。
　　 收購站的門終于開了，開始驗豬，收購員圍著豬轉(zhuǎn)了一圈，看了又看，用手指在豬背上使勁地按了幾下，肯定是在感覺豬膘的厚度，用大拇指和中指從豬屁股拃到豬脖子。顯然這是測量豬的身長，幾拃算合格，沒人知道。他覺得那只不合格，便喊一聲，這是誰的豬？拉回去再喂一個月。驗完我家的豬，收購員說了聲，準(zhǔn)備過磅。
　　 我提著的心一下子放了下來，興高采烈地將豬趕過去，和父親一頓生拉硬拽弄進(jìn)了磅上的大鐵籠。誰知高興來得太早，105斤，離收購標(biāo)準(zhǔn)的最低重量只差5斤。收購員說：“拉回去在喂幾天再來交吧。”父親嘆了口氣，我垂頭喪氣，本來想著交了豬就可以輕輕松松回家了。大家?guī)臀野沿i重新弄回架子車上，我和父親只好沒精打采地拉著這不爭氣的家伙回家。母親看豬沒賣掉又拉回家，一臉的愁云，和我把豬解開后趕進(jìn)圈里。母親說，現(xiàn)在喂豬的玉米不多了，又沒有其他東西給豬吃，但又不能松勁，喂的精料少了就掉膘，靠洗鍋洗碗水加麩皮喂肯定是不行的。
　　 喂了半個月之后，我和父親終于把那頭豬交給了收購站，父親拿著重量120斤的條子，到會計室里領(lǐng)到了90多元錢，我看到的全是嶄新的鈔票，當(dāng)時的生豬收購價格應(yīng)該不到一塊錢一斤。
　　 父親去食堂買了幾個油餅饃，也算是一次奢侈的消費了。也有的賣豬人將架子車放在食堂門前，帶著一股子豬腥味豬臭味，走進(jìn)食堂，坐上飯桌，沖著里面廚師大喊道：“來一碗燴面！”吃飽后，嘴上便會帶一個油潑辣子染出的紅紅的油油的曲連，腆著肚皮打著響嗝走出食堂，又將架子車?yán)缴痰觊T前，走進(jìn)商店，買回老婆要用的鞋面，兒子喜歡吃的洋糖，女兒最喜歡的頭繩，還有日常用的食鹽、食堿，點燈用的煤油……
　　 在那時，一頭豬的價錢就是家里的半個家當(dāng)。我們家那輛半新不舊的自行車，讓別人眼紅了好幾年，就是我父親用一頭豬的錢買的。在當(dāng)時，一頭豬賣的錢就得維持整個家庭一年的花銷。
　　 記得當(dāng)時養(yǎng)豬也是有獎勵的，豬養(yǎng)肥交給國家后，按豬的毛重，獎給同樣重量的飼料糧，夏（小麥）秋（玉米）各半。多交一頭可以獎勵三十斤高粱或者二十斤回銷糧。回銷糧是要用錢買的，平價，很便宜。
　　 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收購站撤銷了，我們家也就不養(yǎng)豬，一直爺爺上了八十歲那一年年初，父親對母親說，今年喂頭豬吧，他爺年紀(jì)大了，有今年無明年的，過個好年吧。母親沒有作聲，她知道，養(yǎng)一頭豬可要花一年的功夫，期間的辛苦可想而知，而且多半是母親一個人在操心，可是見父親拿爺爺說事，也就不好再說什么了。
　　 父親在集市上買來豬仔就兩三個月大，很好喂，地里的苜蓿、雜草甚至樹葉弄回來剁碎了拌上少許的麩皮米糠，它會一頭扎進(jìn)食槽里，吃得嘡嘡作響，嚼得津津有味。吃完了，還會將食槽舔上一圈，將掄落在地的食渣子也舔食干凈。
　　 到了沒有青草的季節(jié)，我和父親把玉米秸稈、蕎麥稈、拉去村部的粉碎機(jī)上粉成細(xì)末，母親便每頓用滾燙的面湯和洗鍋水倒進(jìn)這些秸稈末里，再加點麩皮或者玉米面，攪拌均勻來喂豬，這時候的豬已經(jīng)有四五十斤重了，農(nóng)村人管這個階段的喂豬叫吊殼郎（架子豬），多喂粗食，讓豬先長好架絡(luò)，再加精料好長肉。這種作物秸稈并不是豬喜歡吃的，如果玉米面放的太少了，豬就不客氣地拱翻食槽，哼哼叫著到處亂拱。甚至可以拱塌圈墻，跑到圈外到處轉(zhuǎn)悠。
　　 離過年就兩個月了，豬食里的玉米面一頓比一頓多，最后居然全部黃黃的玉米面，可豬吃的卻一頓比一頓少，豬已經(jīng)長了不少肉，通體渾圓，吃不進(jìn)去了，吃兩口就去睡覺，惹得我母親不停地責(zé)罵，要等著挨刀了。
　　 殺豬的日子一般都在臘月二十四以后，這是讓全家人都無比興奮的日子，這意味著今年的過年時的飯桌會有更多的肉，這個年將更有過頭，以至于過完年的大半年時間里，我們家的飯菜里仍會嘗到葷腥。畢竟那時候，在沒有養(yǎng)豬的年份，吃肉僅在過年時。
　　 對于我來說，殺豬這一天的到來自然讓我激動不已。母親在頭一天晚上發(fā)了一大盆面做著準(zhǔn)備工作，這天一早，父親把一口大缸用繩子捆了又捆，然后固定在門前糞場的糞堆旁邊。還請了特意請了捉刀子的人，有一年殺豬是父親親自動手，老是找不準(zhǔn)位置，豬死不了。母親老說殺豬太遭罪，不讓父親殺。我心里也挺矛盾，看著豬從小長大，現(xiàn)在卻要被人吃到，心里有點不忍，可到吃起肉來卻有變得又心安理得，也許人就是這樣。
　　 豬被趕出來抓住后，捆住了嘴，是按在風(fēng)箱上殺死的。我心里害怕，卻躲不了，只得硬著頭皮，閉著眼睛按著豬屁股，直到豬沒了叫聲。幾個人抬著豬放進(jìn)盛滿開水的大缸里，只一會兒功夫，用手在豬背上一抓，便能拔下一把豬毛，接下來我能做的事也就是幫著拔豬毛了，直到黑毛豬變成了白花花豬肉。后面的開膛破肚，把內(nèi)臟一塊塊分割洗凈，我是不會弄的，只有在一旁看著。捉到的突然扔給我一塊肉說，拿去吹著玩，我知道那是什么東西，顯然他覺得我還是玩豬尿泡的年齡。
　　 我把豬尿泡踩在地上沾滿細(xì)土后，用腳使勁在地上揉搓，再弄一節(jié)細(xì)竹竿綁在上面邊吹邊揉，竟然也像氣球一樣，越來越大，不想玩了就掛在門前一個樹枝上，聽人說，那東西干了以后可以裝東西在里面卻不會受潮。
　　 殺頭豬吃一半賣一半是那時候的通常做法，留下一半豬肉，除了自己吃外，親戚一定是要送的，過年時來拜年的親戚回家時，父親就說，帶點肉回去，我今年殺豬了，親戚則推脫著說，還是留著讓老人多吃點，可見到父親態(tài)度堅決，只好就拿著了。
　　 爺爺去世后我們家就再也沒養(yǎng)過豬了，主要還是我母親身體不好，承受不了養(yǎng)豬帶來的格外勞動負(fù)擔(dān)，隨著生活條件的好轉(zhuǎn)，只要想吃肉都可以去市場買，不一定非要自己養(yǎng)了。
　　 轉(zhuǎn)眼又到年關(guān)，這幾天老家的微信群里不斷有人發(fā)著殺豬賣肉的消息，讓我感到驚奇的是老家十三四塊的肉價居然和大上海的豬肉價格高度一致。現(xiàn)在老家的土地上，玉米變成了主要農(nóng)作物，充足的飼料讓養(yǎng)豬變得容易，可以賣到和城市里一樣的價格讓養(yǎng)豬者有利可圖。普通農(nóng)家的飯桌上早已不再是面條饅頭洋芋絲了，吃肉不在過年時，養(yǎng)豬換個油鹽錢已經(jīng)成了久遠(yuǎn)的歷史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