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棵櫻桃樹靠近樹根的地方又冒出很多小樹苗，已經(jīng)有半尺多高。它們應(yīng)該是些未來得及采摘的熟櫻桃，趁樹木的一時大意悄悄跳開了枝子，跌進土壤，遇到合適的溫度水分，歡天喜地地萌發(fā)了須芽。別看它們現(xiàn)在很高興，可我知道，它們沒有未來。為了保住原來的樹，我必須將它們鏟除。有些生命，因為出生而被早早就注定了結(jié)局，只能歸因于宿命的安排。
　　 精心選擇一處地塊，松軟肥沃，通風(fēng)向陽，是院落中央最平坦寬闊的位置，隨手推窗便可收于眼底。從玻璃后面望向這一小片尚未開墾的處女地，我腦海里已經(jīng)有了另一棵果樹綴滿紅櫻桃的誘人景象。
　　 那是一個天氣晴朗的午后，我一邊在心里盤算著移植的程序，一邊用鐵锨掘出穴窩，小心翼翼地挖出一棵帶著土坨茁實周正的樹苗，盡量快速平穩(wěn)地捧回來，放進坑子里。左手扶正，右手培土，雙掌拍實，用噴壺澆透。每一個細節(jié)我都絲毫不敢馬虎，我完美地設(shè)計并實施著這一切。我認為我是在將一個本該被消滅的生命拯救，我所做的便具有了不無神圣的意味。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就像一個充滿慈悲之愛的天父，用教科書式的耐心，無微不至地照料呵護著它。每天不厭其煩地給它除草、驅(qū)蟲、施撒花肥、遮擋烈日，還不辭辛勞地在它周圍扎起一圈堅固的籬笆，防止家畜飛禽的騷擾。我氣喘吁吁地給它創(chuàng)造它成長所需的全部，期盼著它沿著正確的軌道一天天長大。我想我的付出總會有回報，未來的某一天就會是我收獲果子的時候。沒想到的是，沒過多久，它卻辜負了我的好意和厚望，在我的眼前慢慢枯萎、死掉了。
　　 后來同樣的方法我又嘗試了多次，無一例外都以失敗告終了。樹苗們仿佛在故意和我作對，它們似乎并不認同我一廂情愿的安排，不高興由我來決定它們的命運。它們最終用自殺的方式反抗了我、背叛了我，離開了我為它們事先規(guī)劃好的世界。這讓我很困惑，我都不知道我錯在了哪里，所以只好放棄了。
　　 意想不到的是，就在我心灰意冷的時候，有一天，忽然，在遠離母樹的亂草叢里，我發(fā)現(xiàn)了一棵被遺棄的櫻桃樹苗。它也許是被偷食的鳥無意間帶到這里來的一枚櫻桃籽，很偶然地有了這一次生根發(fā)芽的機會。它是那么孱弱，伶伶仃仃的，被囂張的雜草藤蔓包圍著、擠壓著，一副在困境中苦苦掙扎的樣子。這一次我吸取了教訓(xùn)，不再去干涉它，任由它按自己的想法活著。
　　 很多天過去，再次走近那片荒草，我被著實嚇了一跳。在那兒，一棵櫻桃樹正站在風(fēng)里！它高興地抖動著翠綠的葉子，搖搖擺擺，生機勃勃。雖然還只有拇指粗細，但分明已經(jīng)是一棵樹了。
　　 當(dāng)初那么卑微的秧苗，最終憑借自己的力量戰(zhàn)勝了野草，它讓自己成為了一棵真正意義上的櫻桃樹。
　　
　　 二
　　 櫻桃我愛吃，尤其是紅櫻桃，不但好吃，還好看。那種水靈靈鮮紅欲滴的樣子，光看就讓人有了食欲。櫻桃又分大紅櫻桃和小紅櫻桃，大紅櫻桃足有飲料瓶蓋大，小山果一樣。小紅櫻桃就小得多了，屬于櫻桃家族里的袖珍品種，它雖然不起眼，但滋味很甜。栽在我院子里的就是小紅櫻桃樹。北方春天里最早面市的水果也是櫻桃，在別的水果還沒影兒的時候，櫻桃已經(jīng)早早成熟了。櫻桃和其它水果進行一場曠日持久的馬拉松比賽，它無可爭議地贏得了冠軍。
　　 我喜歡站在樹下面吃櫻桃，無拘無束，像專心啃食樹葉的駱駝一樣。摘一顆中意的，用近似投籃的手法朝張開的嘴里“嗖”一扔，這時候，它開始和我捉起迷藏了。先是一頭撞在籃板似的上顎，砰地一聲落下來，在舌尖上一彈，跳起老高，觸到一側(cè)的頰壁，發(fā)現(xiàn)無路可逃，打著旋兒滴溜溜跑回來，蹦蹦跳跳繞開牙齒，興沖沖地穿插搶位、左右迂回。現(xiàn)在我才發(fā)現(xiàn)，這是一只不安分的櫻桃，一個淘氣的家伙。不過還好，它終因一時疏忽，被我的舌頭死死按住了，移交犯人一樣交給了牙齒。早已不耐煩的牙齒將它就地正法，只輕輕一磕，“噗”的一聲，圓滾滾的櫻桃珠瞬間爆炸了，酸甜酸甜的櫻桃汁撞上了懸崖的水浪樣騰空飛濺，仿佛在我的嘴里釋放了一場水果的焰火。怒潮很快平息，安靜下來的果汁混合著津唾，緩緩漫過海灘似的舌面，峭壁似的牙齦，順著猶如入海口的喉嚨，涼絲絲的小蛇一樣滑下肚，舌頭卷起病句似的籽兒，隨口往外一吐，這才算是吃了一顆。由于太過繁瑣，吃的同時我的眼睛還要像瞄準器一樣，事先鎖定下一個目標，免得到時候耽誤工夫。在我吃櫻桃的時候，頭頂總有些被吸引來的雀子迫切地飛來飛去，嘰嘰喳喳地叫喚著，或是落在不遠處的矮墻頭歪著頭向這邊看，仿佛對我獨自霸占一棵樹的行為表示憤慨。不過我不在乎，我認為這個樣子很好，這個世界本來就沒有絕對的公平，規(guī)則就是規(guī)則。除非我吃夠了，并且愿意抹著嘴離開，否則誰都不能動我的櫻桃。
　　
　　 三
　　 俗話說，有多少花便會結(jié)多少果。估量一棵樹有多大產(chǎn)能，看花就知道了。櫻桃樹春天里開花，是極小的白花，如同嘟嘟吹響的朝天小喇叭，附在葉片和枝子胳肢窩一樣的地方。有勁兒的樹，開得花密密匝匝的，一串緊接一串，老遠就聞到撲鼻的清香味。花大概開上一個星期就謝了，隨后是坐果，等到米粒大的果仁站穩(wěn)腳跟，便開始了向成熟地奔跑，那過程就像吹氣球一樣。起初，只是一枚枚癟癟的青澀的果仁，到后來被樹木卯足力氣越吹越脹、越吹越鼓，直到成為一顆顆圓乎乎的櫻桃的樣子。這時候，它們還保持著通體的青白色，然后顏色才慢慢加深，沖著陽光的一面首先緩慢地紅起來，沉積的色素就從這里不動聲色的潮水一樣，向它們的反面、里面一點點翻涌、洇散。它們的表皮和我們無法看到的內(nèi)部，每一絲血管樣的果肉纖維里，每一滴由澀轉(zhuǎn)甜的汁液里，都有紅色的暗潮不停地轟鳴著、澎湃著，步步為營地推進。直到紅色的浪潮充斥了水果的全部疆界，正是櫻桃熟了。
　　 想要櫻桃樹多開花多坐果，無非加強管理，主要是適時澆水、勤施肥料。在櫻桃樹萌發(fā)苞芽的時候，用鐵鍬挖開樹根處的泥土，需要繞挖一周，尺深即可，注意不要傷到樹的主根。把化肥均勻灑入，將土回填，雙腳踩實。樹木周圍疊起土埝，引水灌溉，爭取一次澆透。
　　 幾年前為了吃到可口的櫻桃，我滿頭大汗地在那兒勞動，櫻桃樹鞭子一樣的枝條，時不時抽打在我泛著油光的脖子上，仿佛在和我打著招呼。
　　 讓我欣慰的是，當(dāng)年的櫻桃樹果真繁花似錦，成嘟嚕成嘟嚕的小白花，手電筒一樣晃著人的眼睛。結(jié)出的果子又大又紅，密密實實沉沉甸甸壓彎了枝條。
　　 然而，出乎我的意料，等到來年開春，就是那棵曾讓我睜不開眼睛的櫻桃樹，卻失去了生機，一下子萎靡困頓起來了，變得無精打采、暮氣沉沉了。盡管我心急如焚想盡辦法，做了應(yīng)該做到的一切，它卻并沒有絲毫起色?；ㄩ_的時令，它開出幾朵可憐巴巴的小花，算是對我的最終回應(yīng)。從那以后的數(shù)年間，這棵樹就一直保持著這個令我沮喪的樣子，它仿佛已經(jīng)不太在意自己究竟是什么了，應(yīng)該去做些什么了。
　　 因為我的關(guān)系，讓一棵櫻桃樹過早地透支了自己的生命，這是我的錯誤，我有一種罪孽感。一棵不再開花不再結(jié)出果子的櫻桃樹，其實和死已經(jīng)沒什么區(qū)別。它最終因為想要盡可能多地結(jié)出果子而累死了自己。我不知道，它是否在懷念由自己做主自己開花結(jié)果的那些日子，它是否還有從沉寂中蘇醒的那一天。可以肯定的是，我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樣，能夠坦然無愧地品嘗那甜美多汁的紅櫻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