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老井(散文)
它們不能被稱作古井,因為它們自從誕生以來,也只在我家里成長了二十多年。二十多年如果就能擔(dān)當(dāng)起一個古字,那我也是新時代里日薄西山的古人了,想來都感覺寒氣襲人。我稱它們?yōu)槔暇?。它們在老家的腹地,是潛藏在記憶中的黑洞?br />
在我還是幼兒的時候,第二口老井還沒有出生。那時,它有一個前輩。第一口老井離它現(xiàn)在所處的位置不遠(yuǎn),就在它的北邊四五米處,和它隔著一道青磚小路。第一口井上胖下瘦,呈漏斗狀。井口直徑將近一米,讓人一眼望去,就覺得它肯定是個膀大腰圓的家伙。然而仆到井臺上向下望去,井水覆蓋的面積卻是相當(dāng)有限。它給人的感受,隨著深度的增加,從大氣漸漸過渡到了小巧。
井壁是純天然的泥土,上面刻著鐵鍬的鑿痕,就像是光滑的石面,鑲在一座純土夯成的山中。鑿痕都不怎么規(guī)則,但方向大體都是自上而下。井壁上,挖出來了數(shù)個小洞——它們都是縮小版的山洞了。這些小洞組成了兩支隊伍,處于相對的位置,高高低低,錯落有致,好像都不愿意生活在井底,非要展開激烈的接力賽,爭搶著向上沖刺似的。一切都要昂揚(yáng)向上嘛!當(dāng)年,我的父親作為唯一的掘井之人,可是穿著長筒雨靴,滴著井水,蹬左踏右躍出了井口的。
井水絕對是“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它一直保持著清潔,將藍(lán)天白云都收到一汪如鏡的平面。它深陷井壁圍成的牢籠,鑿痕邊緣的泥土常常落到它的身上。它沒有被污濁,泥土在它身上消散得很快,就在井水銀鈴笑聲的一瞬間。井水也是非常溫順,頗像井底趴著的一只綿羊,呼吸得非常均勻,只會在極其偶然的間隙,舔一下水面上方井壁上的泥土。
六月的天,真是一個狡詐的幻術(shù)大師。暴雨傾盆,把井臺沖刷出了道道溝壑,污濁的水很快占滿了溝壑,像條條受驚的蛇,拼命地向井中躥去。一只水桶從井口伸進(jìn)頭來,隨著井水起起伏伏。看到母親拎著水桶往屋里走,我姐姐皺著眉頭問:“娘,這水恁臟介,能用嗎?”
“鎮(zhèn)鎮(zhèn)就好了。”她的布鞋踩著青磚小路,走出一個輕微的外八字。
鎮(zhèn)鎮(zhèn)就好了——水燙的時候,鎮(zhèn)鎮(zhèn)就好了;水里有雜質(zhì)的時候,鎮(zhèn)鎮(zhèn)就好了;水色污濁的時候,鎮(zhèn)鎮(zhèn)也就好了。鎮(zhèn)鎮(zhèn),這可真是一劑妙藥良方,似乎跟水有關(guān)的邪祟,都可以被鎮(zhèn)住。
原先的時候,井水是被保護(hù)著的,它的頭頂,有一塊木質(zhì)的井蓋。然而,經(jīng)過暴雨一次又一次沖擊,井口被撕裂得越來越大,井蓋那小小的身軀,再也保護(hù)不了誰了。那一天,井蓋終于支撐不住了,它趔趄著向下滑去,但終于沒有接觸到水面。它歪著身子,卡在了井壁中,上不得,下不得。井水早比平時長了一米多高,渾濁得激來蕩去,看樣子它要把井壁掀翻。井蓋懸在當(dāng)空,戰(zhàn)戰(zhàn)兢兢,成了一個無可奈何的鯁。
秋天來臨,暴雨收斂了威力。那天,父親的水桶剛剛升上井臺,濕滑的地面就在他的腳底突然推了一把。父親急忙撒開雙手,用力按住地面,但終究還是仰面摔倒了。水桶在井中落了下去,系桶的繩子也在急速脫韁。井下“通”地發(fā)出一記悶響,既而便傳來嘩嘩啦啦的灑水聲。一些水滴早已像煙花般升騰,濺落在懸在井口的兩節(jié)腿肚子上。
母親聽到聲音,忙從屋里跑出。攙起泥人的那一刻,她已經(jīng)提了意見,要打造一口新井了。
“以后注意些兒就行了,再說井里能有啥事……”父親不以為意。母親拉下臉來:“你知不知道家里有小孩兒!”
天晴了,掘井工程在青磚小路另一側(cè)正式啟動。紅旗立在院中,鐵鍬、镢頭、鋼釬環(huán)繞在父親身邊。父親前半輩子,搬過磚,和過泥,砌過墻,上過瓦,蓋過房子,壘過豬圈,但從來沒有像這次這樣,既是規(guī)劃者,又是工程師,還是施工人。掘井挖出的土,都翻過了青磚小路,這邊的井越來越深,而對面的井則越來越淺。
漏斗狀的井壁又出現(xiàn)了,但不久就被圓柱體的井管塑了形狀。然后,混凝土井臺也建起來了,石板井蓋也扣上去了,這口井成了一個堅固的地堡。不久之后,一口大缸也立在了井臺旁邊,成為一個雄偉的瞭望臺。拉開井蓋,向下看去,井管渾圓而又勻稱。那個時候,我一直向母親吵吵嚷嚷,我說,我要去井里,我要去井里,我就要去井里頭。我攥著那只玩具望遠(yuǎn)鏡,總感覺這口井,就是一架伏在地下的大型望遠(yuǎn)鏡。
和這口井之間的故事,也許不多,但只要有,那就是永遠(yuǎn)流淌在血液里的。無論如何,我都不能質(zhì)疑,我是喝著這口井的水慢慢長大的。母親說,自從有了這口井,她的兒子就沒少往井里扔過東西。家里的勺子、筷子被我丟進(jìn)去不知多少,連大伯從太原給我?guī)Щ貋淼囊患斩Y物——那把高級餐叉,沒用兩天,就被我丟進(jìn)了井里。每次談到這些,母親就覺得后怕:恁小介,咋個能讓小臨一個人在家呢,何況那時,井蓋都不經(jīng)常蓋……
其實,就算在接下來的三四年里,不光母親沒有感到害怕,我自己也沒有感到恐懼。這又牽涉到另一件事,就是拽水。
家鄉(xiāng)人說的拽水,就是那種最古老的打水方式,把系有繩子的水桶系到井下,等水灌滿桶后,再拽著繩子,把水桶提上來。我第一次拽水,用的就是扣在井蓋上的鐵桶。那個時候,鐵桶上系的繩子還不是麻繩,而是咯手的三角帶。我把井蓋吃力地移開,將鐵桶擲了下去。別看是鐵的水桶,但到了水面,它就是連個猛子都不會扎。我只好牽著三角帶,想著父母拽水的樣子,晃動胳膊,好讓鐵桶快些吃水??设F桶就是一只驚慌失措的旱鴨子,死活不肯就范。接下來,我胡亂聳動了一陣。也不知哪根筋接了水氣,我看到有涓涓細(xì)流進(jìn)入了鐵桶內(nèi)壁。呵,旱鴨子終于吃水了!我拉著三角帶興奮地看著井底,真像牽著一只人畜無害的綿羊。然而說時遲,那時快,轉(zhuǎn)瞬之間,鐵桶就沉浸在水面之下了。我的手上,漸漸有了拉力,而且越來越大,仿佛是從地獄深處伸上來的。
“娘,我拽不動了,趕緊!”我的聲音里帶著顫抖。
“不是說的叫你拽半桶嗎?是不是拽了一桶?”母親在屋里喊。
父親很快到了我的身邊,接過三角帶,連桶帶水都拽出了井口。父親給我講了拽水的要領(lǐng),這些經(jīng)驗之談陪著我一路拽水,從鐵桶拽到塑料桶,從三角帶拽到麻繩,從半桶水拽到多半桶水。
我的拽水技藝始終在提高,然而它畢竟落在時代之后了。村里的壓水機(jī),都已經(jīng)過了事業(yè)的巔峰期,走入了日暮一程。更多的村民,安裝了系統(tǒng)的電力設(shè)備,閘刀一合,白花花的水就會聽話地從井里上來,從管口涌出,這可真叫一個溫順??墒怯龅酵k姷臓顩r,以電取水的村民就不得不抓耳撓腮啦。往往這個時候,我家是最熱鬧的。我就站在屋里,看那些鄰居端著大鍋小盆,叮叮咣咣地進(jìn)入我家,然后彎下腰去,推開井蓋,恭恭敬敬地向井水鞠躬……
我已許久不回老家,但我常常想起老家里的一幕情景:冬日里一個寒風(fēng)刺骨的早晨,母親站在老井旁的水缸邊,執(zhí)著搟面杖,一下又一下,敲擊著水缸里那厚厚的冰層。但冰層到底破碎沒有,我始終沒有清晰的答案。但總有一些東西是要碎的,那就讓碎片伴隨生活的腳步吧;總有一些東西是堅固的,那就把他們挽成時間的發(fā)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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