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靈】侯七爺?shù)?939(散文)
舅爹有一老哥們叫侯七爺,二十二歲時入贅到二道溝,獨女妻子又有肺癆,沖喜圓房第三天就撒手西去,不久岳父母也相繼去世,就剩他孤身一人。
侯七爺很會講古記,背后有深深的一個槍疤,談起這槍疤侯七爺就后悔,沒跟八路走去當小鬼,雖然這槍疤也是鬼子槍打的,但沒有名分,要不也不至于落到這地步……
侯七爺是德興人,民國十五年生,祖上木匠,原先家境還較殷實,在鹽圩賣壽材,燕尾港和洋橋都有門店,侯老七上面都是女孩,侯老七屬虎,父親屬豬,侯老七剛出世齁子老父就咽氣,不到一周歲就會走路說話,鄰居都說他轉(zhuǎn)世投胎時沒喝迷魂湯,命硬克親。
民國二十八年正月十一這一天,早上空中起了大霧,對面看不見人,早飯過后霧汽褪去,天空灰蒙蒙的,門前的東門河里突然傳來機器的轟鳴聲,好奇的鄉(xiāng)民跑到河邊看稀奇,只見裝滿鬼子的汽艇靠到岸邊,一小隊鬼子扛著槍正從跳板走上岸來,光聽說鬼子要來但沒見過鬼子的鄉(xiāng)民們嚇壞了,紛紛跑回家收拾東西跑散。
此時,侯老七也跟在大人身后跑散,但可憐的小腳老娘跑不動路,只得跪著爬,眼看跑散的人群越走越遠,拉下的都是小腳婦女老人和小孩,人人臉色慘白,萬分恐懼,連大氣都不敢喘,只得往荒草地蘆葦蕩野樹林里躲,侯老七不忍心丟下老娘和姐姐,就混在這些人中,鬼子追攆了一陣跑散的鄉(xiāng)民,對混亂的人群胡亂打了一陣槍,有一粒飛彈斜插后背貼著皮肉穿過侯老七棉襖,受了傷的侯老七竟然沒有痛感,只覺背后一陣麻,鬼子進村后,搶奪許多糧食和牲畜抬到汽艇上,然后點著一把火揚長而去,躲在荒草地蘆葦蕩野樹林的這些人嚇得不敢出來,一直到正月十四晌午,才有人悄悄回村打探,卻帶回村子被燒已無家可歸的壞消息。
跑散的鄉(xiāng)人們陸陸續(xù)續(xù)回來,當看到燒了的村子再也不敢住下去了,此時只得就地安頓了下來,這塊荒地也被鄉(xiāng)民們稱作鬼攆莊,此后這個村名就被一直叫下來。
正月十五元宵節(jié)晌午,侯老七老娘和莊鄰三嬸用粘高粱攥了實心的湯圓,每人吃一個算是一天的飯量,吃完湯圓稍微心安的侯老七此時才感覺自己的后背和棉襖粘在一塊,老娘趕緊用剪刀把粘黏的地方鉸下一個洞,棉襖上的血早已干涸變黑……隨后,傍晚時分莊鄰三爺從外面帶回來一個壞消息——縣城板浦失守,鬼子已進入南城……
莊主老爺們跟著部隊跑了,保長甲長也不知該如何應(yīng)答鄉(xiāng)民們,惶恐中挨過了正月,各自在凍土上燒荒開墾,種田栽菜。
傷好后,侯老七的后背就留下了一塊大疤,學校放假了又重新開學,有鬼子在學校做老師,還教的是日語,提起鬼子侯老七就害怕,學是沒法上了,只得跟著大人種田。
挨過了青黃不接的春季,等到了麥收的季節(jié),和平軍蒲團長要征兵,征人頭稅、子彈稅,鬼攆莊的這些跑散戶實在交不起這稅那稅,幾家商議合伙出個壯丁抵充,莊鄰三爺去當和平軍了,部隊點驗時,三爺就讓侯老七和幾個莊鄰男人到部隊穿上軍裝,去冒領(lǐng)軍餉,上交軍爺大部分,還能混頓飽飯,每次還能拿回一些燈油火耗的小錢。
麥子終于黃了,三爺請假回家和莊鄰合伙收麥子,暗地里告訴侯老七,他要去抗日當八路,要帶他去當紅小鬼,侯老七不敢瞞著老娘,快嘴的老娘盛不住話,當晚,消息就走漏,三爺連夜跑了,最終三爺究竟當沒當上八路,是死是活,沒人知道。
侯老七老娘老是惦記著叫人照管著的鹽圩的那兩個棺材鋪,總希望等局勢平穩(wěn)讓他去掌管,侯老七對鹽圩沒什么印象,只知道上面的一對雙胞胎姐姐,成天把玩從海邊帶回來的一只大海螺殼,不時地放在耳朵上聽,說從里面可以聽到海濤的聲音。
臨近七月,頻出怪事,好好的豆地一夜之間有的地方拱起來,有的地方洼下去,老鼠到處跑,雞鴨往樹上飛,小土井水或冷或熱,不是往翻泡外冒,就是沒有水,要不就是渾水,半夜里天上也掛著火霞能照見人影,不時地從地底下傳來轟隆的打雷般的悶聲,早上莊稼葉子上沒有露水,葉子發(fā)蔫,河里的魚會莫名地跳到岸上,看門的老狗會在夜里狂叫,豬也不老實呆在圈里,蛇攪成一團不分開,窟子里的螃蟹接二連三爬上岸,互相交纏在一起,吐著成團巨大的的白沫把蟹團包裹起來。地面不是這里就是那里不時出現(xiàn)裂縫,地縫中會飄出來一股淡黃色的霧氣,障人眼目,令人迷惑,常有人被那股異味熏糊涂了,視野模糊。
七月半那天夜晚,天氣異常悶熱,熱的讓人喘不過氣來,多家嬰兒莫名煩躁,夜啼不止,奶水不吃,無論怎么哄也不睡覺。天上突然出現(xiàn)一條絢麗的彩色光帶,象一條金色的火龍,轉(zhuǎn)瞬即逝,隨即電閃雷鳴狂風暴雨沖天而下,鄉(xiāng)民們不知道又要發(fā)生什么災(zāi)禍?;炭种邪さ睫r(nóng)歷七月十六夜。
侯老七姐姐的大海螺殼里突然傳來巨大的海濤的聲響,家里人都能聽得到!正疑惑間忽覺大地劇烈晃動起來,鍋碗瓢盆稀里嘩啦響成一片,牲畜家禽狂叫不止,驚恐的鄉(xiāng)民們紛紛跑出門外雨地里……
好不容易挨到五更頭,傳來守更的敲鑼報警聲:上海嘯了,上海嘯了!
上海嘯!這是古記中的事情,那是要天地交合,滅人滅物的大災(zāi)難??!只聽說過,沒見過。
那天天還沒亮,忽然聽到村前的大路上人聲噪雜,大膽的鄉(xiāng)民前去打探,回來說是東邊幾道溝躲海嘯逃過來的跑散的人群。
侯老七老娘趕緊找來一根麻檀繩,把一家人手腳綁在這根繩子上,說要死也要死在一塊,不能失散,即使淹死到陰間也能夠團圓。
海嘯最終只到七道溝就駐潮,三天后才耗去,有人悄悄地和侯老七說,你家鹽圩底下的棺材鋪肯定被海嘯沖沒了,不如去東邊扒死人的衣服賣估衣,說不定還能從口袋里翻到值錢的東西……
鬼攆莊真的有人扛著大包的估衣回來了,但再也不去了,悲慘地談?wù)f著見到的海嘯后慘景:
七月十六夜,黃海海嘯,狂風暴雨助推大海潮頭,浪濤陡高丈余,泥筑海堤被沖破,潮水如脫韁野馬,咆哮著向堤內(nèi)沖進來,海水泛濫,淹沒南北一百多里,東西六十多里的大片地方,潮水三日才退。沿海民眾淹死千余,死尸堆疊在一起像一個個蘆柴捆子,臭氣熏天,房屋、牧畜、家具等損失不計其數(shù),七千頃良田耕地,瞬間被海水浸泡成為鹽堿荒灘……
夜里,侯老七齁子老爹托夢給老娘,說照管洋橋棺材鋪的掌柜的把一壇子銀元埋在柜臺下,叫家里人去挖。迷信的老娘確信是真的,過了幾天就讓侯老七和鄉(xiāng)鄰大爺去找回來。
走了一天,到傍晚時,爺倆終于到了洋橋,一路沒有人煙,到處殘垣斷壁,不時地看到被海水泡鼓的人畜尸體,散發(fā)著撲鼻的臭味,在大概確定是棺材鋪的位置,胡亂地挖上一氣,沒有找到任何東西,夜里害怕極了,躺在蘆柴攤上迷迷糊糊睡著了……忽然覺得人聲鼎沸,側(cè)耳細聽,好似洋橋街上逢集,好不熱鬧,再爬起來細看,什么也沒有……見過世面的大叔說這是陰市集,淹死的冤魂們在陰間趕集。嚇得爺倆一夜不敢合眼,好不容易挨到東天發(fā)白,就趕緊跑了回來,回來后,像大魂掉了似的病了七八天……
后來,侯七爺?shù)哪懽泳妥兊梅滞庑?,夜里不敢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