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噩夢(短篇小說)
一
我當然認識他,可是我沒吭氣,看著他領(lǐng)著孩子一路走下去,在下一個街口拐了個彎,不見了。
我收回了目光,收回目光的同時還鄙夷地笑了一下,我的笑自然沒人注意,在重新低頭并帶出這一個笑時,亂糟糟的長發(fā)垂下來,遮住了我的臉。
身前已破得不成樣子的搪瓷碗又一次盛滿了紙幣、硬幣,我將它們一股腦倒進斜挎在肩上的挎包里。
在看到那個人的同時,也看到了三哥的面包車。我趴在我的小板車上,用兩手所持的木塊在地面上奮力地撥動,一下,一下向著面包車靠近,沒人看我,也沒人幫我,我也不需要,本就離得不是太遠,即使速度不快,也用不了幾分鐘。
三哥已經(jīng)從車上下來,點著一根煙依著車門望著我。車窗緊閉,看不到里面,我知道那里面已經(jīng)坐了其他伙伴,他們不能開窗,也不允許開窗,這是老大的規(guī)定,雖然有些規(guī)定在三哥這兒打了折扣,但車窗永遠都是得關(guān)著的。
我仰起頭看著他,笑了笑,他吐了口煙的同時也對我笑了下。這是這個群體的上層人物中唯一肯對我及我的伙伴們笑的人。
如果以老大手下其他人的行事風格做為標準來衡量的話,三哥其實很不稱職,他太善良,有時甚至還有點懦弱,他并不適合在這個圈子混。可他是老大的親兄弟,沒人敢笑話他,沒人敢責怪他,也沒人敢動他,當然他也是為了生活,這個我知道。
三哥看著我的小車滑到了腳邊,便將我扶了起來,抱我上車的同時,他說:“看到他了?”我知道他說的是那個在下一個路口轉(zhuǎn)了個彎不見了的男人。
我“嗯”了一聲。他知道我不愿意提起那個人,當年就是三哥通過人販子熊的介紹,從那個人手里帶走了我,他當然認識,他還知道我管那人叫爹。
二
兩年前,在老家一孔破敗的石灰窯里我醒了過來,熊和三哥以及剛子就站在我的身邊,那個男人也在。熊從三哥的手里接過錢隨便抽出幾張裝進了自己口袋,將剩下的一沓在手中甩了甩,遞給了那個男人。那個男人接過錢的時候開心地笑了一下,他的笑刺痛了我。
我自認在那個重新組建起來的家庭中沒得罪過他,我們完全可以融洽地生活在一起,如果我樂意了,還可以喊他一聲爹。
他與母親的婚禮很簡單,沒有鞭炮齊鳴,沒有鑼鼓喧天,不熱鬧。簡簡單單的幾桌酒席款待了親朋好友,就成了所謂的一家人。
那天母親穿著紅衣,沒頂蓋頭;他也穿得人模狗樣,還攬著母親的腰,面對著眾多賓客,開心地笑著。
其實我也不怎么關(guān)心這事兒,站在門前的臺階上,對這個陌生的家談不上喜歡或者討厭,只不過幼小的我脫離了這個家,無處可去,我只能跟著母親,我愛她,當然,我也得吃飯。
他的孩子也站在臺階上,看不出開心與否。我們還不熟悉,或許有一日會成為朋友,也可能不會。他的眼中分明有些敵意,他還小,或許對我與母親的忽然闖入還不能接受。
后爹不怎么喜歡我,這我看得出,我不計較,他有兒子,他的愛自然給了他的兒子,也就不可能給我。就算沒有這個兒子,他與我的母親完全可以再生一個,對于這個后爹來說他們才是一家人,親的,而我只是一個局外人。
我身份的尷尬,導(dǎo)致母親也很為難,她不可能要求沒有血緣關(guān)系,同時也沒有絲毫感情的一對后天父子彼此間能夠以誠相待,一個本來陌生的后爹又怎么可能將一份父愛施舍于一個陌生人?但至少她的寶貝在這個新的家庭中可以不受凍、不挨餓,這就已經(jīng)足夠,況且對一個長期處于困苦窘迫環(huán)境中的單身女人來說也是一種生活上的分擔。
對新家雖然沒有感情,對后爹以及這先入為主的弟弟談不上好感,但我能體會到母親的良苦用心。我用我稚嫩的雙手做著力所能及的活,以爭取我們兩人在這個家庭中的地位,迫于無奈,我在維護自己尊嚴的同時也在奴顏婢膝地努力討好著他們。
汽車在郊區(qū)那棟爛尾樓前停了下來,專管財務(wù)的秀兒及老大的保鏢剛子正站在臺階上,“三哥,今兒挺利索!”秀兒沒話找話,但笑得很嫵媚,她在追三哥,這誰都看得出來。
剛子也笑著,他本來就笑著,他的笑原本是對著秀兒的,看到拉開車門的三哥,便將一個飽滿的笑保留了一些,順水人情地給了三哥,卻已所剩無多。
三哥看了眼他們,點了點頭,沒接秀兒的話茬,他知道她在說廢話,他也懶得說話。他和他們之間永遠保持著一定距離。
回身自顧拉開了車門,將我們一一抱下。
“你遲早得把這幫孫子慣成爺!”剛子重起了一個笑,并且?guī)С隽寺暎瑥亩道锾统鱿銦?,拋了一根給關(guān)了車門的三哥。
三哥抬手接了,放在唇間點著,即使有十二分地不愿意搭理剛子,但得顧大局,他不想得罪大哥手下任何一個人,他們都處在團體利益的某一個環(huán)節(jié)上,為了賺錢,缺一不可,所以三哥的神情也還友善,淡淡地笑著,對剛子說:“他們上下車不方便,這也不費什么勁?!庇挚戳讼滦銉海敖唤o你倆了,我有點事,先走一步。”
秀兒看著轉(zhuǎn)身欲走的三哥,帶著央求的神情,“啥時候一塊吃個飯唄!”
三哥沒回頭,“閑了再說吧!”
剛子看著秀兒,有些幸災(zāi)樂禍,想忍住笑又沒忍住,“犯賤了不是?”
秀兒轉(zhuǎn)過臉來,看著剛子,跺了跺腳恨恨地說:“懶得理你!”回身進了財務(wù)室。
我們依次進去交了自己的挎包,出了門,繞到樓后,樓后是三間連在一起的平房,不知最初的設(shè)計是什么,現(xiàn)在它們是這十幾號人的飯?zhí)谩?br />
飯?zhí)玫膸煾狄彩撬麄冏约喝耍_切的說,這里的每個人,當然得除過我們這些來自五湖四海的“打工仔”,他們基本上都來自一個家鄉(xiāng),并且相互間還有著曲里拐彎的親戚關(guān)系。
師傅很胖,說話的底氣很足,當然他也特別的兇,飯勺磕著盆沿”嘡嘡”地響,還夾著沒完沒了、怨氣沖天的叨叨,飯菜的好壞我們不能挑剔,也沒有勇氣挑剔,匆匆刨完碗里的飯,回了宿舍。
天已經(jīng)黑了,宿舍里很靜,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敢說話,旁邊就是剛子的房間,他的脾氣不好;另一個旁邊住著兩個脾氣同樣不好的人,我稱他們?yōu)榇蚴?,我們沒有勇氣去挑釁他們的耐性,況且也沒必要。
我閉著眼睛想著心事,我相信同我一樣打著地鋪睡在一起的其他人也在想著各自的心事,我們沒有互相交流的機會,也沒有必要交流,每個人都有各自的故事,那故事中所包含的咸咸的淚只能自己默默地流,默默地飲。
我便想到了那個男人,他的身旁跟著他的孩子,他的孩子略比我小幾歲,他擁有父愛,同時也與我共享了我母親的母愛,他是幸福的,使我不能不嫉妒……
三
當我在同一時間再次看到那個人牽著他的孩子,那個孩子如果愿意,如果我愿意,如果那個人愿意,那么他該是我的弟弟。我看著他們從街對面走過,看到那個我所謂的弟弟穿著附近某個學校的校服,我可以肯定他們也像我一樣從那個遙遠的小城定居在了這個繁華的都市。
他們又一次在下一個街口拐了個彎,不見了。我自嘲地在心里笑了一下,自己也是“定居”,我的定居與他們的定居又怎能相較?
人來人往、喧囂的都市營造了一種繁華,這繁華收留了我,也接納了他們。他們一定在這附近的某個地方,白日里開心地生活,夜晚安然地歇息,或者我的母親也在,又或者不在,這不重要,我知道了那個刺痛了我心的男人及他的孩子過得很幸福,這就足以使我因自己的現(xiàn)狀而傷感,從而生出難消的怨恨。
被迫變的丑陋的我,是這個街市景色的一個組成部分,它包容了我,我也渲染了它,那匆匆經(jīng)過的每一個人,他們同情或鄙視著我。當然我也墜入了他們父子的視線,雖然現(xiàn)在的樣子很難再被他們認出,但我想那個人領(lǐng)著他的孩子在經(jīng)過我的身旁時,一定會生出厭惡之心,也許還要在走過我之后,帶著鄙視的神情用極惡毒的語言,對孩子述說我的丑陋與骯臟。
我能怎樣,我又能怎樣?我只能任我想象的,但必然存在的繼續(xù)存在下去!
我更深地伏下去,將頭擱在地上,聽著身旁走過的或輕或重的腳步聲,聽著那些聽不清的低聲細語或高聲喧嘩,我哭了。
除了斜挎在肩上的小包,我的衣服沒有口袋,沒有可藏匿任何東西的地方,在我成為一個賺錢工具之后,我就沒有了保留任何秘密的自由。
當那凌亂的長發(fā)又一次被風吹得遮住了臉頰,我在這長發(fā)的遮擋之下笑了,從已經(jīng)裝入挎包的鈔票中挑出些面額略大些的,塞進了袖管,又用手緊緊地攥著袖頭,我知道三哥不會發(fā)現(xiàn),他也不會想著去發(fā)現(xiàn),老大不在,秀兒也不會發(fā)現(xiàn),她的眼睛在三哥的臉上。
太陽終于淹沒于地平線,一片橘紅在天邊無力地掙扎,夜快來了。三哥的車在老地方停了下來,他看著我,仍舊點了煙,仍舊將我抱上了車子,那車上依然坐著若我一般丑陋的同類,他們不說話,我也不說話,我攥著我的袖口。
被三哥從車上抱下來的時候,剛子的面包車已經(jīng)停在了院里,他急著找秀兒,果然,從財務(wù)室滿臉喜色走出的秀兒背后緊跟著也走出了剛子。
秀兒甜膩膩地喊了聲,“三哥!”秀兒的“甜”便再一次扇了剛子的臉,剛子有些尷尬。我認為這也是剛子唯一的可愛之處,雖然死皮賴臉,但還有那么點羞恥心。他之所以尷尬當然不是因為要面對從車上下來的我們,我們這類人根本就不存在,他的眼里只有秀兒。
在與三哥及秀兒的三角關(guān)系中剛子做著垂死掙扎,而且相當?shù)呐?。我有些同情他,自然他不需要我的同情,我的同情其實很快也會淹沒在我對他的厭惡中。
秀兒已走到了三哥身旁,拽著他的胳膊,“進屋喝口水唄!”
三哥禮貌地笑了下,轉(zhuǎn)身關(guān)上車門,回頭對秀兒說:“不了,你忙吧!”
秀兒便不再說話,咬著嘴唇低下頭去。三哥看著她,有些過意不去,便緩和了神色,微笑著說:“好了,好了,過兩天請你吃飯。”
“真的嗎,說話算數(shù)?”秀兒高興地拍了下手,雙腳也跟著欲蹦未蹦地動了下,看著三哥離開之后,興高采烈地從我們這些或趴或坐的生物群中穿過,回了她的財務(wù)室。
上交了肩上的挎包,我磨磨蹭蹭地落在了最后,剛子自然沒走,他賴在秀兒身邊,執(zhí)拗地在爭取著最后的機會。
已經(jīng)挪出門的我又轉(zhuǎn)回頭,對著剛子囁嚅著說:“剛子哥,我……”
剛子收了嘴角的笑,極不耐煩地看看我,“什么事?”
“我,我……肚子不舒服……褲帶系成死扣了。”說完,看著剛子慍怒的臉,假裝膽怯地將自己的頭更低地埋下去。聞到黃土氣息的同時我也聽到了剛子重重的呼吸。
“事兒真多,剛才他們走的時候怎么不吭聲?”
我知道他肯定生氣,不過有秀兒在,女性的愛心在,剛子正極力地搖著尾巴討好秀兒,他暴躁齷齪的一面自然會有所收斂,那么我應(yīng)該還算安全,目的也一定可以達到。
果然剛子扭臉對著秀兒笑了一下,轉(zhuǎn)回頭,不情愿地說了聲,“走!”
我撥拉著手中的木塊,向院子角落那個簡易廁所滑去,剛子就跟在我的身后,我聽得到他重重的腳步聲。
廁所里沒人,我的伙伴們奔忙了一天這會兒都在樓后的那三間平房里吃飯,同時也在勺與盆的撞擊聲中聽著胖師傅的叨叨。
豎起的石棉瓦將我們與外界隔了開來,我扭過身,將攥著的袖口高高舉起,伸給剛子,并張開了手,他有些莫名其妙,但當看清了我袖子里的秘密時,瞬間神色就恢復(fù)了正常,嘴角還泛出了了一點笑意,“挺會來事??!”
他掏出紙幣,揣在了自己兜里,“不是上廁所嗎?來!”
我用不著他幫忙,我的腰帶也沒系成死扣,況且這會兒我也并不想上廁所,我搖了搖頭。
剛子有點納悶,旋即似乎又明白了什么,點著一根煙,吸了一口,塞到我嘴里,又重取出一根,牙齒咬著煙把,向我點點頭,轉(zhuǎn)身走了。
四
我回味著口中先天晚上剛子所給的香煙散發(fā)出的氣味,雖然那氣味經(jīng)過一夜的消耗揮發(fā)之后早已蕩然無存,可依然使我興奮,使我原本頹廢悲觀的心忽然有了一絲希望,使我對未來的生活重新充滿了信心,我坎坷多難的人生有了一個新的目標。
我開始耐心地在等一個結(jié)果,一個報應(yīng)。我可以不顧疼痛地對著過往的行人將頭重重地磕在地上,反反復(fù)復(fù),以博取他們的同情,喚起他們的惻隱之心。
我拼命地賺錢,因為除了交給財務(wù)室的秀兒之外,還有一份要給剛子。
我自然有許多種理由在收工之后單獨接觸到剛子,剛子也有許多種理由在收工之后,并且還要對秀兒笑過之后,再單獨找我一次,而后將一根煙點著塞到我嘴里。
我不喜歡抽煙,我也不敢沾上煙癮,更沒資格養(yǎng)成抽煙的習慣,但我欣然接受,我自信是一個聰明的人,剛子同樣也是。
我們和諧地書寫著一個故事,當然這只是開頭,一個序曲,為一個波瀾壯闊的高潮做著準備,我有足夠的耐心等待這個高潮的來臨。
直到有一天剛子再次將一根煙塞到我嘴里時,笑著對我說:“是不是有事求我?”
剛子果然是聰明的!
于是,一個夜晚,我在剛子房間見到了一個人,他瑟縮在墻角,口中塞著一塊爛布,雙臂被反綁在身后,驚恐地看著我們,嘴里嗚嗚地哀鳴著,也像我曾經(jīng)在那個破敗的石灰窯里蘇醒時一樣的可憐。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善待別人的文字,用心品讀,認真品評,是品格和品位的彰顯!
我們用真誠和溫暖編織起快樂、舒心、優(yōu)雅、美麗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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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您賜稿流年,期待再次來稿,順祝創(chuàng)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