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回家(散文·家園)
從城里回到村里,不需要很多的時間。我總是日復一日,遲遲地沒有踏上那條通往村里的路。
父親不止一次的捎話來,叫我回家一趟。我也不止一次地說:“工作太忙,沒有時間?!庇谑情e暇之余,我像條魚一樣游蕩在城里。
大年三十,我似乎再也沒有任何借口了,在父親熱烈的期盼下,我終于出現(xiàn)在村頭。村里交錯的小石板路依然是老樣子,還是我兒時的彎曲。駐足在村頭,鄉(xiāng)村的氣息鋪天蓋地而來,我聽見了童年時灑在石板路上的笑聲、哭聲、父親的訓斥聲,只是現(xiàn)在聽來多了一種寂廖、蒼茫。
晚上,父親很高興,叫母親拿出了平時舍不得喝,陳年釀就的紅薯酒,樂呵呵地說:“咱爺兒倆,喝喝兩盅?!蹦菢幼?,特像小時候我從父親的手里接過盼望許久的糖果一樣。我沒有喝酒的習慣,可卻也不想讓父親掃興。陪著父親坐在桌邊,看著父親一口一口地喝著酒,仰著脖子一口下去,很是干脆。父親枯枝般的大手,在握酒杯的時候,我看見了上面青筋大根大根的凸起,很快地想到了村里交錯盤旋的石板路,在沒有一丁點熱鬧的深冬里,也是那么突兀地存在著,任春夏秋冬在它身上循環(huán),變遷。父親的手伴隨著酒的蕩漾在我面前波紋一樣一圈一圈擴大,手上的青筋就像每個日子一樣,慢慢地、悄無聲息地堆積,堆出了蒼老,沉甸甸地沉淀在孤寂的歲月里,猶如這古老的山村,沉落在地球的角落,角落里沉淀著我的父親。那份沉淀的重量,一直以來,都是父親獨自承載著,與村里的每一粒泥土、每一根草木一起看日出日落。今天,我以父親的手為向?qū)В允稚系那嘟顬槁?,靠近了那份蒼老;就像我從城里,以父親企盼的雙眼為向?qū)?,以村里的石板路為路,走近了父親一樣。村子老了,父親老了,一種久遠的心酸不由自主地染遍全身。為什么我現(xiàn)在才知道呢?
父親的話慢慢得多了起來。本來我是不想讓父親喝酒,后來,我也并沒有阻止他。父親絮絮叨叨,從一聲高一聲低地斷斷續(xù)續(xù)中,我知道父親又在說兒時的我,現(xiàn)在的我,還有未來的我,每次回家都是一樣。隔壁家電視機的歌聲從父親說話的縫隙里偷偷地溜進我的耳朵里,在城市里享受慣了的我,在歌聲的驅(qū)使下騷動起來。我迫切希望父親結(jié)束嘮叨,結(jié)束喝酒,最好就是能上床安靜地躺下。父親遲遲地沒讓我如愿,或許他是在懲罰我遲遲不回家。我認為父親是不知好歹,我陪他這么長時間,我讓他如愿,他有何理由不讓我如愿。我在心里嘟噥著。
父親愈來愈興奮,說話的聲音像敲鼓一樣有規(guī)律地圍繞著,那雙大手沒規(guī)律地揮動著,手上的青筋猶如跳舞的絲綢,糾纏我的眼睛。我又一次被那種寂廖的蒼老撞擊,村口那棵老樹斑駁的樹根生硬地延伸到我心深處。先前不安的我受驚似的忽啦一下站起來,父親的大手急切地重重地扯我衣角的下擺,“坐下?”懇求的語氣讓我不由悸動?!澳愫茸砹恕!蔽移髨D摔開父親的手。當我觸到父親那雙大手的瞬間,我放棄了這么做。父親昂起頭,愣愣地夾雜著許多東西的眼神看著我。我居高臨下,在明亮的燈光下,我看到父親模糊的臉,在父親艱難閃動的眼皮中,我抓到一抹血紅的色彩。突然,我覺得父親很年輕,年輕的似乎現(xiàn)在我是父親,父親是我兒子,我在正氣凜然地教訓不聽話的兒子。而這一幕,在我童年的時候不知重復過多少遍。父親因喝酒而似乎年輕的臉,在以后的許多個日子里,常常纏綿著我心靈的眼睛,讓我總是想起這次的回家。
我沒有按照父親的意思繼續(xù)我認為沒有意義的“工作”。至于當時我是怎么從父親的大手下離開的,而今想來也只是那么一兩個模糊得幾乎不存在了的片段。兒時的我在父親大手的呵護下,一點點長大長高,腳步走路的身影慢慢地遠離村莊的視線,自然地離開了父親,走到了城里。這次回家,我離開父親的雙手也是那么地順其自然嗎?在我離開時,正在包粽子的母親,抬頭看看我,不自然地略帶歉意的笑了笑:“苦了你了,看電視了?”“叫他睡覺去!”我的話很大聲,包含有無盡的不滿與懊惱。母親因我的話,手很不小心地抖了抖,落下了些許很白很白的米,母親低頭認真的把它一粒一粒撿起來,在我視線里,一晃而過的一弧白線,像米那么白。
我讓父親獨自留在空曠寂寞的角落,與酒為伴,與泥土共眠。許多年了,我總是這樣。父親絮絮叨叨的、不成句的話斷斷續(xù)續(xù)地從電視撩人的歌聲中由遠及近,我看電視的心情忽兒低落,我沒來由地憎恨父親:老了,就不要喝了。
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的小品是我喜愛的節(jié)目。屏幕上《糧票的故事》講的是孫子兒子在大年三十為了讓爺爺高興,不厭其煩地像第一次一樣開心地聽著爺爺重復講了許多遍的關(guān)于糧票的故事,換來爺爺燦爛的笑臉。我的心被蟄了一下,隱隱地疼痛起來,父親喝酒的臉和我離開時眼里許多復雜的東西代替了電視屏幕,在我面前不斷地擴大,膨脹。我像喝醉了酒一樣搖晃著站起來,小心翼翼地離開了人們。在我家與隔壁家那段短暫的所謂安靜中,我側(cè)耳傾聽父親的聲音,此刻,我多么希望父親的聲音能像剛才一樣圍繞我的雙耳。我加快腳步回到家里,母親已把粽子下鍋,此時正邊燒火邊收拾飯桌上殘留的碗筷。我從母親弄出的單調(diào)聲中捕捉到從里屋飄來的鼾聲。我破例來到父親床邊,父親像嬰兒一樣地睡著了,燈還沒有關(guān),身上的酒味還沒有褪去。我挪了挪落下的被子,父親動了動:“你回來,好好……別走了?!蔽乙詾楦赣H醒了,握了握父親的大手:“是的,爹,我回來了。”父親再也沒有任何聲音,只有均勻的鼾聲在屋里低低嗚吟?!白屗?!他常這樣!”母親不知何時已來到我身后?!八_@樣”一種溫暖與愧疚襲擊了我,父親牽掛著我,一次又一次地捎話讓我回來??墒菫槭裁?,我又總是一推再推,遲遲不回家呢。
那一夜,坐在母親身旁,我感到一種遠道而來的親切,踏實,安全。跳躍的火苗映著母親的臉,臉上的皺紋又一次讓我聯(lián)想到父親的大手。我不記得那晚母親說了些什么,只知道平時很少說話的母親那晚說了很多,臉上的皺紋在歡快跳躍的火苗中舒展開得像一朵美麗的花。
出山的盤山公路曲曲彎彎,我昏昏沉沉地睡在車上,車子每拐個急彎,我跟著猛烈地搖晃,迷糊中,我感覺父親好像在拉著我,在搖著我,車里人們的話語聲好像變成了父親和母親的念叨:這個周末,這個節(jié)日,娃應(yīng)該回來了吧。是啊,很長時間沒有回來了,應(yīng)該回來了,那土雞蛋我都攢了好多了。
車子一聲尖銳的急剎車,司機吆喝道,到了,到了,下車下車。我清醒過來,有點恍如隔世。我坐在車上一動都不動。
司機問我,你不下車嗎?
我說,你什么時候回山里,我跟你回去。
司機摸摸后腦勺,愣愣地看著我。
描寫父親的手,很細膩生動!
感謝老師賜稿八一!祝您寫作愉快!佳作不斷!o(* ̄︶ ̄*)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