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母親(散文)
父母的心在兒女上,兒女的心在石頭上。此話不假。
母親嘮嘮叨叨了一輩子,常讓我心煩,甚至覺得她有些低三下四。而今,我是如何地想她,她卻早已是一具冰冷的化石。陰陽兩隔,錦書何寄!
母親生在解放前,本姓崔。生父母一心想生個兒子,卻一連生了好幾個女兒,害氣得了不得,就把剛夠滿月的母親拱手送給了鄰村一家姓李的,于是母親便姓了李。
兵荒馬亂的年月,送個娃如蔓上摘了個瓜,不算罕事。蔓是蔓,瓜是瓜,再無瓜葛許是件好事。偏偏農(nóng)村有講究,說抱養(yǎng)的娃“身輕”——命薄,得有貴人提摯方可,于是母親在她被送人的那天起就被拜生父母為干大干娘了。自然,我就有了一個干爺干婆。
出了門的女兒潑出的水,而且是一個被送了人的賤女娃,干大干娘能給予她什么呢?當然,這只是我的猜測,因為在我出生時他們早已過世了,但我模模糊糊覺得事實本來如此。
記得我穿開襠褲的時候,一個冬日上午,村子里有幾個人各端著一粗瓷大碗洋芋馓飯,蹴在墻根曬暖暖,邊吃邊諞閑傳。三諞兩諞就扯到了母親,說她命苦……這話恰好被正捉迷藏的我聽到了,我就瓷呆呆地立在一旁。有個老漢看到我,嘴里吭吭的,用手捋胡子,沾在胡子上的馓飯糊了一手。接著,就有一個人說:“你老人家吭吭啥哩,那屎屁臉娃瓜著哩。你說,他曉不得!”
我哪里瓜了?
他們多像巷道里的閑狗,一出了門,就這兒聞聞那兒嗅嗅的,惡心。我眥了他們一眼。
回了家,我就直截了當?shù)貑柲赣H她是不是還有個爹娘。母親的眉頭頓時擰了一個疙瘩,好幾分鐘沒了言語。我一再催問,她終是說了個“沒有”,口里噙了核桃似的,再只字未提。我無興趣再問,她也從來不提。后來,父親背地里告訴我,母親的親爹娘在我舅婆家的鄰村;還說母親的親弟弟和他相好,曾在某縣一所高中教物理,可厲害呢。
我還有一個舅舅是高中老師?。∷欢ū任珍z把的舅舅強多了。我,一個小山溝里的孩子,最愛的是資料書上“鯉魚跳龍門”幾個字。可是,當腳踩著黃土地上的蹚土,一瞧母親熬夜給我納的一雙黑絨新布鞋瞬間煞黃了時,心里豈止是失落與不自信!窮山溝,窮,窮!連吃的水都少得可憐,我哪里是鯉魚呢?我,恐怕是莊腳下綠澄澄的腥臭的死水里的一只蝌蚪吧,黑得丑陋,長大了便是蛤蟆青蛙,吃天鵝肉呢。只要這樣一想,我對親舅就越加崇拜。但,親舅始終神話一般的在我腦子里閃現(xiàn)著,直到他去世,我們都未曾見過面。
母親卻不以為然。
她的養(yǎng)父母,我的舅爺舅婆,在我出生前早已去世了,卻一直活在母親講的古今里。李家一門幾戶,人丁不旺,大人多英年早逝,小娃多因腦膜炎痢疾等急癥而夭折。自有了母親后,如同天上掉下了顆星星,不止是稀罕,舅爺舅婆恨不得把她捧在手心里,又生怕她是雪花瓣兒一眨眼就化了。
母親每提起舅爺舅婆的苦楚,眼角總濕一片,每說起舅爺舅婆對她的疼愛,嘴角又露著幸福的微笑,倏忽間,眼里充滿了無限的愧疚。她常給我說:“你舅爺舅婆一輩子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卻把我當個寶,叫我吃好的穿好的。到過世時,都沒穿過我的一雙爛襪子……”
她是說到做到的犟人,只認舅爺舅婆,與干爺干婆沒有往來。至于我親舅的能干,她必然無動于衷。再者,她又是個從來都不得“紅眼病”的人。可她眼里就是容不下頭發(fā)溜光,皮鞋擦得能照影兒,走路胸挺得像雞公的城里人。她沒讀過書,半個字腿兒都不識,形容那些人沒有確切的洋氣詞兒,只會說“咋和怪物一樣的,不受看!”
大抵是母親習慣了土里土氣的緣故吧,她不僅用黃土的純和真來尺量別人,也來嚴格要求我和姐姐們。
大姐二姐三姐出嫁得早,我很沒有印象,清楚記得的是四姐和五姐。有一次四姐去城里走親戚,親戚說這么大的姑娘了還曉不得打扮,會讓人笑話的,就順便帶她燙了發(fā)。當她興沖沖地回了家,剛一邁進門檻時,母親的臉霎時成了火燒云,四肢在抖,緊接著就劈頭蓋臉地罵四姐人小心大,跑到城里才幾天就洋不洋土不土了。邊說邊拽著四姐的胳膊去照鏡子瞅德形,還說看像不像個妖怪。最后,母親硬讓四姐窩在家里,還讓她把頭發(fā)捋了再捋,又扎了花辮子。五姐比我稍大。大概是九幾年,農(nóng)村里女孩子開始流行穿健美褲。有次五姐嚷著要買,母親就厲聲斥責:“買什么?你以為穿上那松緊褲就好看很?你瞧一下穿那褲的人,都長著條喜鵲腿,嘰嘰喳喳的,光是賤!”我小時欺強好勝,當過班長,揪過同學的耳朵,踢過同學的肚子。一次,人家尋上門來。母親氣急,拿了棍子撂我。我自以為是家中寶,沒想到母親卻手不慈心不軟,見狀嚇得我就一溜煙地跑,她緊追不舍,直到我認了錯為止。
她深愛的是黃土地,是山山洼洼和在土里刨吃的農(nóng)民人。我的舅舅拿镢頭挖了一輩子地,吆喝著牛驢犁了一輩子地,是樸實地道的農(nóng)民人,母親自然愛,把他敬到心坎上,疼到骨子里。
上世紀六十年代,爺爺婆婆早已把太爺留的家產(chǎn)全吸了大煙,而母親是真正的寒門子女,家庭成分好,因此母親就“門當戶對”地嫁給了父親。直到包產(chǎn)到戶之前,父親和三叔都沒有分家,一大家子好十幾口人都在一個缸里舀水,一個鍋里攪勺。
父親在外干公事,三嬸裹著腳,三叔和大腳的母親就是家里的主勞力,里里外外的柱子。母親從地里干了活兒回來還得忙活著搟兩大案板的雜面面條,煮一大鍋。掙工分的人少,吃飯的嘴多。熟了后,她總要先給爺爺婆婆各盛滿一碗稠的,再給三叔一碗稠的,然后給一伙孩子各一碗稀的,最后輪到她和三嬸時多是清湯寡水。
舅爺舅婆家是貧下中農(nóng),境況比我家強。舅舅常背些許干糧和柴火,走十里路來看母親。而爺爺婆婆都是富門子弟,死要面子活受罪,又很瞧不起窮人,包括母親。所以,一旦舅舅來,爺爺就上眼皮不抬下眼皮不展;婆婆也一猛吝嗇到了極點,隨在母親屁股后,像個跟屁蟲似的,形影不離,監(jiān)視她給娘家人做了什么好吃的,或在窗眼里偷窺母親是否把東西給了娘家。
還好,母親總是逆來順受,好壞不出聲氣的。她也從未因為爺爺婆婆的“高照眼”而摔碟子摔碗,相反,她對兩老的生活仍照顧得十分周到。
懂事后,我時常想著母親是生在舊社會、活在新社會的一個女性,應有自己的人格、尊嚴和做人的底線;但,這底線又是什么呢?
我曾為她心懷不公過,埋怨過她自作自賤??墒?,母親一念叨起爺爺婆婆,就一會兒說他們的大好處,一會兒說他們的小過錯。我實在捉摸不透她到底是想念還是怨恨。可是,只要一聽那些令人“咬牙切齒”的事,我不由得火冒三丈,不耐煩地頂嘴道:“說啥哩!誰叫你自作自受呢?”母親一個勁兒地,直直瞅著我,視線僵成了一條線,說:“哎,瓜子,父母是一層天,你咋能胡說呢……”
我明白,她講的是“父為子綱,夫為婦綱”的大道理,只是她不曉得這洋氣的句子,而我太熟知這些大道理了,如頓頓喝米湯,早厭了。于是,我就反駁她舊觀念老思想,可就是犟不過她,只好乖乖地,聽她說天南地北的陳年舊事,陳谷子爛糜子一大堆。
七九年下半年,莊里實行了包產(chǎn)到戶。隔兩年,爺爺婆婆先后離世。隨之,父親和三叔分了家。一時間,家具分了,糧食分了,地分了,連吃飯的碗筷也分了。三叔守了老宅,父親母親帶著姐姐們搬到隔壁新院。院子里只蓋了一座房,當了上房廚房又當臥室糧房;露天一個茅坑,沒有大門。再隔兩年,母親生了我。那年,父親45歲,已過不惑之年;母親37歲,已熬過了她人生的一半。而村子里,和他們這般年紀的人都抱孫子了。所以,我的出生給他們的生活帶來了莫大的動力和希望,同時也在不知不覺地透支著他們的身體和精力。
無奈,農(nóng)民人得靠天吃飯,廣種薄收。母親就起早貪黑,忙了地里,還要顧及家里,像磨豆子的佬兒成天繞著磨盤轉。
我8歲時,父母請工匠蓋了廚房。那年那時,村子里正缺水。白天,成十來個人眼巴巴地瞅著莊里僅有的一口小泉,眼兒流出的水粗得像繡花針一樣細。母親只好趁三更半夜的閑時,去六七里外的山溝垴里挑水。天擦亮,我揉著惺忪的眼,只見院子里好幾缸水,再不多想就理直氣壯地走進草棚里臨時搭的灶房,鍋臺上總有一摞一摞的熱油餅子,還有一大鍋雞蛋菠菜糊糊,這可是當時農(nóng)村里的好吃的。母親見我吃得香,還叫我書包里裝上一兩片,在學校里餓了吃。干活的匠人和幫工也吃得香,??滟澞赣H善良憨厚,做的湯道是莊里最好的,尤其是中午的面條搟得薄而柔滑,油汪,入味。母親卻不大喜歡吃,常等我們吃完了熱剩飯吃,或用面湯做玉米面攪團吃,并得意地說熱過三遍的剩飯比肉香,還說人的胃像石磨,五谷雜糧要換著來。我夾了一口嘗,就是不香,一點兒也不香。
后來,房子蓋成了,她卻中了邪風落了個歪嘴,愈加不愛吃好的了。
其實,母親一直這樣異類,跟我進了城,住進了洋樓,每每有了好吃的,她總會口頭禪似的,迸出一句話“我不愛吃,你們多吃些!”我不由地嗓門里冒煙,粗著聲回道:“你能不能把自己當回事兒?一輩子了,不吃這不吃那的,光曉得洋芋香。頂啥用呢!”她一點也不賭氣,卻很生氣,說:“哎,娃兒,你是沒挨過餓!我們現(xiàn)在都活在面心里了,還挑三揀四個啥,造孽啊!”我一聽“造孽”兩字,嗓門里的煙更大了,頭發(fā)都快豎起來了,鄙薄她有福不會享,專愛作賤。
哎,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啊,沒辦法。母親就是這樣愛作賤自己,住在洋樓上,穿得比鄉(xiāng)棒還鄉(xiāng)棒。我和姐姐們給她買了一件又一件上好的衣服,她就是不愛穿。不知多少次,我曾對她說換上新衣服,免得人家說我笑話我,她不是說顏色艷,穿上不敢示人,就是上午穿上,中午做飯時又脫掉。待我找時,已整整齊齊地掛在衣柜里了;問她,她說還是隨身的穿著自在。
沒辦法!住在洋樓上,十年里竟沒有滋長出一點城里人的高姿態(tài),仍是奴顏婢膝。老家里來人了,不管饑飽,先做上一碗荷包蛋,接著烹烹炒炒。近年來,她的耳朵有些不太好使喚,但老家里人住院了,她總是第一個聽到的,哪怕忙得不可開交,也要抽身提一罐子飯,買幾個油餅去看看。我實在看不慣了,便抱怨她太殷勤,胡拉八扯,操閑心。她并不生我的氣,但從她的表情足以看出她的不悅。一旦有個機會,總不忘教育我做人不能忘本,說什么叫化子丟下要飯碗才幾天就說話打硬了……
的確,我是浮塵,風一吹就揚,不吹了就落;揚起來,不知天高地厚,落下去,知道了人間煙火;再揚,又忘了自我。
母親呢?一把屎一把尿把我們姐弟六個養(yǎng)大,又一把屎一把尿把我的兒女養(yǎng)大,還時不時地操旁人的閑心,生活成了固定的套式,就這樣套來套去,寒酸著,套了一輩子。
我一直覺得,母親最幸福的時光是她彌留之際的一個多月。她靜靜地躺在西安唐都醫(yī)院的病床上,每天能強咽下她牽在心上的兒子買來的飯菜,享受著一個母親應有的待遇。盡管“母親”的殊榮來得特別遲,但她很欣慰,滿滿的知足,之余又是自責,“娃兒,我拖累你了!”
名人有錢人活著時寫遺囑,擔怕有一天睡著了再不能醒來。我想,他們寫時一定是恐懼的,憂傷的,思前顧后的。母親半字不識,沒有遺囑,有的只是句真誠的叮嚀:“聽說人得了不好的病,咽氣時,一口氣熏人,熏到誰誰就遭殃害病。老年人說的,真的!你身子單薄。我遲早有一天會說不出話來的,那時,你要躲遠點!”我忍著淚說:“甭想那么多了,一口氣恁厲害的,迷信!”
母親臨走時的一個小時,我坐在她身旁,摸她的脈,撫她的臉,給她喂水喝,她已不能言語,卻能揮動右手。起始,我不懂她暗示什么。如今,我才想明白了:她是要我離遠點呢。
遠,遠到何處是盡頭?再遠,母子心相連,一頭是冰冷的母親,一頭是淚水成冰的兒子。夜深,著筆到此,心碎!心碎!
2019年1月10日晚。
精美的按,詩人的按,與眾不同。讀之,享受。
順祝冬安,遠握。
謝謝作者分享!
樸實無華的文字,讓人看到了一個樸實勤勞,深明大義的母親。愿天堂沒有病痛,母親放下牽掛,為老鄉(xiāng)佳作點贊。
遠握問安,祝新年快樂!
母親,很平凡,卻是一個有靈魂的人。我自以為明事理,識了幾個字,卻沒有文化。知識與文化,兩回事。哎……
老鄉(xiāng),新年快樂。
睹物思情,不由自己,也只能把思念藏在心里了。
母親,寫不完的話題,寫不完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