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礁石】趙神仙軼事(小說)
一
有一種流傳于民間的文學創(chuàng)作形式,口口相傳,情趣極濃。比如“四大紅”“四大黑”“四大軟”“四大硬”等等,可以自成系列,數(shù)不勝數(shù)。這種口頭文學創(chuàng)作形式生命力極強,而且屢有創(chuàng)新。僅就社會上廣泛流傳的“四大傻”而言,就有許許多多的版本,其中之一“上班提意見,喝酒可勁兒灌,生日當密碼,泡妞留名片”,就很有時代色彩,令人為之津津樂道。臥龍鎮(zhèn)這一類口頭文學創(chuàng)作形式也不少,尤其“四大奇”值得一提。“周美丫浪孟祥云美,魯家館大腸趙神仙的嘴”,這所謂的四大奇,其它三奇尚可,把豬大腸和人嘴相提并論,乍一聽來很容易發(fā)生誤會,有些不倫不類,戲謔之意極濃。但趙神仙本人對此并無反感,甚至還有幾分得意。也對,不管咋說,能夠納入所謂的“四大”行列,也可以算是一種殊榮嘛。
平心而論,在臥龍鎮(zhèn)這個小天地里,趙神仙也確實算得上一位奇人,無人不知,軼事多多。還有一點極為值得一提,他和我們一家三代都有交往,說是一種世交也不為過。
這一日,趙神仙突然上門找我。
屈指算來,我們這一老一少已有十余年不曾見面了。他一手拉著我,一手不停地拍打著我的肩膀,好一通爽朗的大笑,哈……這兩天才聽說你回來了,卻總也不見你出門,難道把我老頭子忘了不成嗎?
這不,我正琢磨著哪天去看望您老人家吶。我趕忙為趙神仙讓座,臉上已浮起一絲苦笑。其實,我一直很想去拜訪一下這位老人家??梢粊頃r間確實不大寬裕,二來父親也叮囑過我,為了避嫌要少出去走動,所以我一直未能把自己的想法付諸實施。
你沒工夫過去看我,我就過來看你,一回事兒嘛。
只要你老人家不怪罪我,那就比什么都強。
那哪兒能吶,也不看看,咱爺倆誰跟誰呀!
待到各自落座之后,我才得空兒從上至下把趙神仙仔細地打量一番。
歲月無情,人生易老。尤其是上了一點兒年紀的人,在這一方面就顯得更為殘酷一些。而今,老人家已是兩鬢如霜,一臉滄桑了。十多年前一度留在我心中的那一種印象,至此已是蕩然無存了。
我忍不住說了一句笑話,你老人家不是神仙嘛,怎么也讓歲月消磨成了這一副模樣呢?
趙神仙灑脫地一笑,隨即一聲長嘆,唉——哪里有什么神仙吶,不過一個凡夫俗子罷了。光陰似水,日月如梭,人又怎能不老呢?你不也變了嗎?再也不是當年的白面書生了呀!
我嘛,只怕還是一副老樣子,沒什么大的變化吧!
那可不是……
咋說呢?
你可是出息大了!咋樣?我沒說錯吧!當初我就斷言,日后你非有大造化不可,這不就打我的話上來了嗎?
我沒做任何解釋,只是一笑置之而已。并非我故作矜持,而是一種自知之明在時刻提醒著我。讀了一回大學,充其量只是弄到一份職業(yè),有了衣食飯碗而已。自己還不曾有過什么大的造就,距離我的人生目標還遠得很哪!
我終于從趙神仙身上發(fā)現(xiàn)了不曾變化的一點,他依舊那么健談,而且能言善辯。在我的記憶中,不論什么場合,他永遠都是一位中心人物。而今,他的談鋒之健,依舊不減當年。一旦打開話匣子,簡直口若懸河一般,一口氣說個沒完沒了。
看來,我只消做一個老老實實的聽眾也就可以了。
說到開心處時,趙神仙放聲大笑起來,只笑得前仰后合,拍手打掌。那一頭銀絲飄飄灑灑,看上去頗有一派仙風道骨的模樣。雖然做不成名副其實的神仙,卻也可以算得上一位放浪形骸的世外高人了。
二
據(jù)說,趙神仙對那一部深不可測的《易經(jīng)》頗有研究,而且身體力行,算得一手好卦,靈驗得很,只是很少有人能夠求得動他。一般情況下,他是不會賣弄自己那一手絕活的。偶爾應允人家上門求卦,他也決不允許有第三者在場。至于那一卦算得如何,當事者守口如瓶,局外人則更無從知曉。說來也怪,越是這樣遮遮掩掩,人們對他越是信任有加。久而久之,大家就贈了他一個雅號——趙神仙。至于他本人大名叫什么,反倒不大有人在意了。
此外,趙神仙還能玩一手兒絕活,就是當“二神”。在這一方面他倒樂于出手助人,不惜拋頭露面,堪稱有求必應。
那個年代因為缺醫(yī)少藥,加上殘余的封建迷信意識還在人們頭腦中作祟,所以有些上了年紀的人一旦有了病啊災的,往往更樂于求助那些巫醫(yī)神漢們。也就是把所謂的大神請到家中鋪排一場,焚香擊鼓,且歌且舞,俗稱“跳大神”。也是據(jù)說,這一類求醫(yī)問卜的活動卻也有其出處,與滿族風情中的薩滿文化頗有淵源,可謂一脈相承。不過,稍加考究,也就不難看出,二者畢竟有著天壤之別,一是傳統(tǒng)文化現(xiàn)象,一是封建迷信活動,似乎不可同日而語。
說到二神的角色,干的就是侍候大神的活計。雖然處于一種從屬地位,卻也并非可有可無,無足輕重,其實際作用絕對不可低估。因為大神的表演是否成功,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二神的圓場本事。甚至有人說過,大神不行,還有二神。二神要再不行,那可真就沒啥神了。這話說得很風趣,可謂一語道破天機,絕不僅僅是有意夸大二神的作用。
跳大神大致上分為三個過程——請神、問神、送神,相當于一篇文章的開頭,正文,結(jié)尾三大部分。趙神仙是一個出色的二神,請神更是他的拿手好戲之一,想不到卻為此出過一個大大的紕漏。那一次,他去侍候一個剛剛出道的女大神,按照慣例,輕車熟路地就開了頭。他呵呵咧咧地唱道:
日落西山黑了天,
只有一家門沒關(guān)。
焚罷香,再擊鼓,
焚香擊鼓請老仙。
……
接下來當然還有大段的唱詞,不外乎兩個方面而已。一是為老仙歌功頌德,不乏一些贊譽之辭;二是陳述主家的具體要求,比如遭逢災難,誠意相請,懇求老仙出手化災解難,逢兇化吉云云。這一類唱詞,也可以算是一種口頭操作,日積月累,人云亦云,經(jīng)過不斷地加工改造,日趨成熟,雖然缺少新意,卻也很有一些佳句。這中間值得稱道的是還用了一些傳統(tǒng)的文學創(chuàng)作手法,比如賦比興就是其中之一:
高粱地里長黃蒿,
影影綽綽來到了。
這兩句唱詞堪稱請神過程中的壓軸之作,作用非同小可。一般情況下,只要二神用上這兩句唱詞,那就說明火候已到,大神必須密切配合,當即離座,搖頭晃臀,讓腰上的串鈴響聲大作;與此同時,二神也把手中的神鼓敲得一通爆響,把場面上的氣氛推向高潮,收到某種令人滿意的效果。那一次也不知怎么回事兒,兩人從一開始就配合得不夠默契。待到趙神仙用上了那兩句百試不爽的唱詞之后,那位老仙還是沒有任何反應,穩(wěn)坐泰山一般,遲遲不肯下凡附體。沒辦法,趙神仙只好把那兩句唱詞反反復復唱了三遍,結(jié)果還是沒有任何起色。這是一種從未有過的情形,赫赫有名的趙神仙居然也有掉鏈子的時候,真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事情。那些閑看熱鬧的人們指指點點,一陣又一陣地哄笑起來。趙神仙哪里丟得起這份面子,一時間弄得尷尬已極,也就隨口唱出一段從未使用過的新鮮詞句:
叫老仙快臨凡,
而今不是那些年。
天命黨坐中原,
官欺民挾好為難。
……
這是一段即興編撰的詞句,內(nèi)容上不只頗具政治色彩,甚至可以說是犯了大忌,對現(xiàn)實社會之反感已昭然若揭。還天命黨吶,聽上去貌似恭維,骨子里卻別有一種味道,頗有嚼頭,咋分析都不為過分。那位神婆子還不算糊涂,把這幾句唱詞聽在耳中,后背直冒涼風,不知不覺中汗都下來了。不消說,那一位難請的老仙當即駕臨凡間,金口一開,哆哆嗦嗦地唱了起來:
請狐狐不來,
請黃黃不來。
早知道土豆熬白菜,
本座也不來。
……
說來事出有因,那位神婆子是嫌主人家伙食水平不夠標準,正在那里鬧情緒吶。趙神仙聽到這里才恍然大悟,當下氣得直咬牙,恨不得撲上去給那女大神一頓大耳光子才算解恨。他娘的,這叫個什么事兒?。【迫獯┠c過,佛祖心中留,你一個婆娘家,這才出道幾日,就如此貪圖口腹,日后還能有什么大造化嗎?
這一精彩場面,堪稱一樁不可多得的談資笑料,很快就被一些好事者們傳播開去。怎奈人多嘴雜,添枝加葉,越說越多。一來二去的,也就引起駐鎮(zhèn)工作組的注意,隨即決定做為一樁政治事件嚴肅處理。跳大神本來就是一種宣揚封建迷信的活動,竟敢公開唱出這種反動論調(diào),二罪歸一,這還了得嗎?
那年月,一旦涉及政治方面的問題,大家都十分敏感。上上下下都在尋找這一類的打擊目標,你膽敢冒天下之大不韙,自己跳出來往政府的槍口上撞,這和以卵擊石也不差多少,其后果可想而知。那一場子下來,可把趙神仙整治得不輕,活活地扒掉了一層皮,差一點兒就給他戴上一頂反黨分子的帽子。也多虧他在臥龍鎮(zhèn)里人緣極好,大家都為他開脫,爺爺也出面說了不少的好話,最終才讓他免遭一劫。
還有一件事情別有情趣,值得一提。
大躍進時代,農(nóng)村曾有過一項相當繁重的體力活計,那就是所謂的人拉犁了?,F(xiàn)在說到這一類事情,人們可能不大容易相信。而在當時,據(jù)說那是最能顯示時代風貌的一項創(chuàng)舉。有一句話說得恰到好處,有條件要上,沒有條件創(chuàng)造條件也要上,畜力不足人力補嘛。畢竟是大躍進時代,總得有一些超乎尋常之處。
仔細想來,那也是一幅頗為感人的場面。七八號人,長長的一串,拽起一根粗大的繩索,牽引著一把老式木犁,一個個亮開大嗓門兒,口號連天,腳步如飛。有一點尤其值得一提,他們往往可以把后邊的扶犁者弄得跟頭把勢,手忙腳亂,不得不一再要求拉犁者們放慢速度。
其實,他們也并非不累。一旦犁到地頭,便各自放倒身子四腳朝天地躺下去,大口地喘著粗氣,一個個都如同散了架子一般。
趙神仙對這種所謂的人拉犁不只看不慣,更有些吃不消。他一向游手好閑,身子骨又不大硬實,何曾出過如此之大的苦力。加之他本人年輕氣盛,嘴又好說,情感常常溢于言表,也就難免要惹是生非了。
千不該萬不該的是在一次犁到地頭時,趙神仙一時心血來潮,竟像一匹真正的馬兒那樣,將自己放翻在地打起滾來。滾罷,他懶懶地爬了起來,還“咴咴”地連打幾聲響鼻。他向來就是學什么像什么,足以說明他在模仿技巧方面有著某種天賦。這一次因為身臨其境,觸景生情,所以更是學得惟妙惟肖,聲情并茂。
這場面可謂別有情趣,很自然地引起圍觀者們的一通哄笑。大家苦中做樂,只為求得一時開心而已,本無可厚非。可說來也怪,笑來笑去又都不笑了,各自都把嘴巴閉得嚴嚴實實。那年月畢竟不比現(xiàn)在,政治氛圍極濃,大家的嗅覺也都挺敏感。你看我我看你,局面頓時變得緊張起來。
當時,這一勞動場面由父親具體負責。目睹此情此景,他已氣得暴跳如雷,三步并做兩步,撲過去左右開弓給了趙神仙兩個大嘴巴。
據(jù)目擊者說,那兩個大嘴巴打得“劈啪”作響,相當出色,很能顯示父親手頭上的功夫。其實父親并不習慣于動手,只有在無話可說時他才借助巴掌。而一旦出手,那就絕對夠力度。據(jù)說那個時代的農(nóng)村干部們大都有這么一手,一個耳光往往可以解決一個問題。不像時下的這些人們,打不得也罵不得,個頂個都這么難纏。
趙神仙哪里見識過這種場面,一下子就被震懾住了,呆若木雞一般。接下來,他少不得又挨了一通臭罵。所謂罵人沒好口,父親的一番話語難免有些粗魯,卻很有一些語言涉及到問題的關(guān)鍵所在。趙神仙聽了當即有所省悟,再也不敢多說什么。
也是據(jù)說,趙神仙并不曾對父親的那兩個耳光表示反感。很有一些人在挨了父親的責打之后,都不曾表示過反感。父親偶爾也打過我和哥哥,這一點似乎無話可說,誰讓我們給他當了兒子呢?至于別人,則未免有些不可思議,我一直無法明白其中的奧妙何在。
后來趙神仙曾心平氣和地當我說過,那兩個耳光不但必不可少,而且來得非常及時。不只讓父親本人有所發(fā)泄,也讓在場的人們得到某種心理平衡,大家才心平氣和地放過了他。否則,就憑著那一個惡作劇,只要有人把他舉報上去,也就足夠定他一個壞分子了,往后的日子還好過的了嗎?
再也不曾想到,這一戲劇性極強的場面,竟為父親化解一場突如其來的政治危機早早地埋下了伏筆。
三
當然,事情還是發(fā)生在趙神仙身上。那一年,臥龍鎮(zhèn)遇上了前所未有的大旱。他竟大張旗鼓地發(fā)出倡導,修建一座龍神宮,用來祈雨,化解災難。趙神仙畢竟是趙神仙,這種事情放在別人身上,就是借給他兩個膽子,只怕也不敢堂而皇之地提到桌面上來。那叫個啥名堂呀?一句話說白了,那得叫不折不扣地大搞封建迷信活動,簡直就是和政府唱對臺戲嘛,專政機關(guān)想找這樣的反面典型還找不到吶。趙神仙卻無所顧忌,一個人張羅得挺歡。也難怪,凡是公益事業(yè),他向來都是熱心為之。
趙神仙振振有詞地說,神龍功德無量,有目共睹,任人皆知。臥龍鎮(zhèn)一直風調(diào)雨順,連年豐收。這一種大好局面從何而來,還不都是神龍的恩賜嗎?就憑這一點,還不該好好地修上一座龍神宮嗎?受了那么多的恩惠,卻不知道做出一點點回報,這才遭了大旱,再不好好地表示一回哪兒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