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冶父山是尊佛(散文)
一
冶父山是尊佛,這并非我的臆想,也不是無考量。它靜默不語,云煙繚繞的樣子,就像是一尊佛隱約在天地之間。而它的內在,確實具備一尊佛所具備的所有氣質,“江北小九華”的標簽在那里,已然告訴了你,它的屬性。
我沒去過九華山,我對九華山的印象,停留在兒時父母每年在固定的時間去九華山,還愿許愿,曰“朝九華”,長大了才明白,那個“朝”是朝拜朝圣的意思,具有莊嚴的神圣。這代表了去九華山有太重的儀式感,而并非單純去造訪一座山,感受它的山水魅力。而登冶父山,則不需要背負過多的精神包袱,周末將其當作與家人放松身心,與自然做最親密的接觸的絕佳去處,就夠了。而它也并不在意你是否帶著強烈的愿望,付諸于幾炷香,幾個虔誠的稽首里,還只是匆匆地穿過金色大殿,迫不及待地去看伏虎洞邊那棵從巨石中蓬勃生長的老樹。
是的,它并不在意眾生的私欲,也并不在意自己以怎樣的面貌示人,于是春夏秋冬,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它以不同的面貌示人。這些最真實的樣子,從不傷人。反觀我們自己,行走在人間,為了所謂的生活,總是習慣戴著美麗的偽裝,呈現出圓潤的一面,卻把尖銳而又丑陋的一面,給了我們最親的人。
不說也罷,還是說它吧。
冶父山,最早見于《魏書?地形志》:“潛有野父山,春秋歐冶子為楚王鑄劍之所?!睗?,乃廬江的別稱,南北朝時,為潛縣,時至今日,也有潛川一說。歐冶子何許人也呢?《吳越春秋》有記載:“歐冶子,春秋越人,善鑄利劍,曾為越王鑄湛盧、巨闕、勝邪、魚腸、純鉤五劍;又與干將共為楚王制龍泉、泰阿、工布三劍?!彼宄癁橐备ι剑瞥鄙?,宋朝更名鐵冶山。南宋寶祐《濡須志》有言:“其山自麓至巔,凡五里,有三百六十四子山,尤父立子群中。”明朝《一統(tǒng)志》又有記載:“此山舊為治鑄之所,登山大小諸峰皆居其下,為眾山之尊,故曰‘父’。”冶父山之名由此得來。
冶父山的山脈綿延起伏,最高峰名為“兜率峰”,山頂有一磐石,依稀可辨兜率二字。廬江古八景中有一景點叫“冶父晴嵐”,便是晴空碧遠的日子,站在兜率峰巔,遠眺巢湖,看湖光山色,煙波浩淼,如絕色佳人頭蓋輕紗,婀娜地走來。
我曾經在一個秋日登山的過程中,走了一條從沒走過的路時,遇大雨,那些上一刻還懸掛在腿上的沉重頃刻間消失不見,噔噔噔上階梯,跑進一座小亭。山頂的風雨更加肆無忌憚,本性畢露,所以小亭未能為我撐起一把傘,但也正在那一刻,我的目光隨著傾瀉而來的雨簾,看到了山谷間那些頗具徽派特色的農家屋舍,在雨霧中若隱若現,有一種超凡脫俗的美麗。我曾在寫廬江八景的文章中說,那些農家屋舍是驚心動魄的形容詞,并非故作高深。
那一刻,在廣闊的山河面前,頓覺自身渺小的感覺會油然而生,有一種升騰羽化的輕盈。是的,輕盈。這個詞用來形容當時的感覺,再熨帖不過。這并非是一種虛無縹緲的夸大其詞,如果你在自然面前,能夠真正做到放松身心,清空思想,什么也不去想,只是去感受自然的情誼,你就會明白我所說的是一種怎樣的感覺。
如果從空間的角度,眼光掠過兜率峰,必須在百尺崖有所停留。
崖高百尺,寬數丈,崖面光滑如刀削,面對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我從不吝嗇我的驚嘆。但我也從不會讓我的驚嘆脫口而出,那顯得過于輕浮的表達,遠不如站在崖底,手掌輕貼崖石,感受崖面的體溫和心跳,以及冶父山心靈深處的顫音來得真實虔誠。其實人類與自然的距離就是口中到心中的距離,口中的熱愛自然,保護自然,遠不如內心深處的尊重自然來得有力量,如果能付諸行動,那便是還原人與自然最好的禮數了。
如果冶父山是尊佛,百丈崖就是佛行合掌之禮,看似簡單,卻是最深廣的佛法,有無量的含義和境界。那么百丈崖邊的龍湫大抵是掉落的一顆佛珠,嵌在崖邊,不似夜明珠般光彩奪目,但掩映在野草中的它,確實是無法忽視的存在。是的,龍湫是一潭水,清澈見底,遇水不渾,遇旱不干,頗具神奇色彩。于是這水,便有了些圣水的意味。潭邊偶見有鄉(xiāng)民供奉潭水,潭前擺有盛放供品的碗具,但并無食物,想必是山中小獸或是鳥雀吃了罷。潭邊的灌木上上還懸有紅布條。不知那些鄉(xiāng)民是祈愿家人健康平安,還是祈愿風調雨順,谷物豐收?供奉一座廟,一座神像,一尊佛,甚至是一棵古樹,一塊巨石,都是常見的,但祭拜供奉一潭直徑不過半米的水,于我而言,到底還是第一回見。這些具有精神象征的物體,對于相信它的人而言,本體是什么便無關緊要,重要的是它承載了太多的值得我們人類去想象去信奉的本源。
二
2017年的深冬,下過兩場大雪,我和愛人孩子在雪后數日的某個寒氣逼人的晴天,造訪冶父山,在山頂看到了從未見過的壯美的霧凇、冰凌美景。對于我這個從未親眼目睹北方的冬天,也未曾在大雪極寒天氣后登山的人來說,實在是太難得的震撼體驗。山腳下雪的蹤跡寥寥無幾,臨近山頂卻是一片蔚為壯觀的盛世美景。
小時候,冰凌懸在屋檐下,一把把寒劍的樣子,被調皮的男孩子折下,也就真的成為了武器。暖陽出來,冰凌滴滴答答地朝著地面進發(fā),砸出一溜小洞,煞是可愛。而那些附著在冶父山上的樹木上的冰凌,比那些懸掛在屋檐下的冰凌又可愛了太多。
見到一棵樹,在人行石階梯的旁邊,樹木上不著一片葉子,無法識別它的品種,樹木不過兩人高,枝條繁密,可與柳條相媲美。你可以想象,這樣一棵樹,每一根枝條都被薄冰包裹,風吹動,發(fā)出輕微的脆響,是怎樣一幅絕美的畫面。而那些冬天也保持著常青的樹木和灌木,葉片上的薄雪被凍住,相比晶瑩剔透的冰凌,它保持著雪最初的樣子。
我不會寫詩,如果會,那時候最適合面對霧凇冰凌,將心中郁結的震撼與歡愉轉化成美好的詩句里,然后吟誦給冶父山聽。
看過美景,可以去面對慘烈的事實了。
到了山頂,你會發(fā)現,有很多大樹傾覆,裸露出雪白的根,有很多粗壯的樹枝被折斷,落在地上,或是還懸掛在主干上舍不得放手,雪地里的殘枝敗葉橫七豎八。這是一場無言的戰(zhàn)爭,在山凹處,其慘烈之狀像極了剛剛遭受雪炮洗劫的戰(zhàn)場,雪發(fā)起威來,那些不能挪動的樹能耐它何?而那些受傷的,大都是四季常青的樹木,例如樟樹。因為葉片繁多,承載了太多的雪,最后無力承擔。想來那些冬天掉光所有葉片的樹,早就有了先見之明的。
今歲仲夏,冒著酷暑,揮汗如雨地登山,發(fā)現那些樹的傷口依然存在,卻已是舊痕。但樹枝折斷退讓出來的空間早已被新的枝繁葉茂所替代,戰(zhàn)爭再殘酷,也阻擋不住新生的力量,和永遠向上的心。
遇見一個手持鐵鍬,著單薄僧衣的僧人,一級一級地鏟除石階上的積冰。這時才意識到,即使冰天雪地,上山的石階上卻沒有多少積冰積雪。他的樣子從容不迫,嫻熟地揮舞著手中的鐵鍬,那些結冰的雪塊便服服帖帖地附著在鐵鍬上。見我們來了,他停下動作,退至石階一旁,露出云淡風輕的笑容,微微頷首,行單手禮。
謝謝。
謝謝。
我和先生同時說。
僧人并未言語。
繼續(xù)走,身后又響起鐵鍬與冰雪摩擦發(fā)出的“咔嚓咔嚓”的聲音。我回頭,僧人的樣子依舊從容不迫,依舊嫻熟地揮舞著鐵鍬。
看什么?先生問我。
沒什么。我說。
那時候,是有種微妙的心靈感覺在氤氳的,不適合與別人分享,哪怕是最親密的人也不行。
在百丈崖,我第一次看到凍結的冰瀑布。流水經過崖上倒伏的枯草,慢慢凍結,隨后慢慢擴大,形成了此番美景。崖上流淌著白色的河流,我這樣想。但它并不是流淌的,是靜態(tài)的,是不動聲色的,至少在我的眼中如此,而我肉眼看不到的潛在,我無法把握。
在凍結的瀑布下方,龍湫潭的水則氤氳著霧氣,抑或是熱氣,水面上沒有冰,更沒有雪。我想那水該是熱的,但我并沒有用手去探尋證實,因為這水大抵有了些佛性,輕易不可觸摸。
我們對于自然的熱愛,無非是自然界里有我們缺失的東西,寧靜,和睦,淡泊……對于我這個不算是文人的人來說,常?;孟肽軌螂[居山林,過純簡的生活。于是對古往今來中,那些歸隱田園沉醉山水中的文人墨客有了更深的理解,陶淵明,王維,孟浩然。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的出發(fā)點更為單純一些,并非為逃避什么,并非參透什么,只是熱愛,僅此而已。
三
既稱江北小九華,冶父山必定與佛教有關。而冶父山,除了歐冶子,與它息息相關的,便是伏虎禪師了。禪師本姓利,廬江黃屯人,生于唐大中三年(849年),因天生眼盲被家人遺棄,后被黃山寨山中一雌虎所救,以其乳喂養(yǎng)長大,眼睛又被雌虎刨出的清泉浸洗復明。云游僧尼遇見悟性極高,聰慧過人的虎童,知其不凡,便授其經文,后來被山下人所知,稱其為虎師。唐乾符四年(877年),虎師攜虎由黃屯光明頂移至冶父山,結茅廬,誦經念佛,修身養(yǎng)性。唐光化元年(898年),聲名遠揚的虎師被唐昭宗封號“孝慈伏虎禪師”。
禪師后來被吳王楊行密請下山任光化寺主持(今廬江縣城內金剛寺),不多年,禪師又辭歸冶父山,其中緣由不必考究也可猜測個幾分?;貧w冶父山的禪師建冶父寺,開法壇,受戒弟子八百余人。自此,冶父山禪房幽深,梵音裊裊,香火鼎盛,聲名顯赫。
宋朝開寶元年(968年),冶父寺毀于戰(zhàn)亂,重建后,宋太祖趙匡胤賜匾額“實際禪寺”,從此冶父寺易名為實際禪寺。從伏虎禪寺開始,冶父山數十代,高僧輩出,享譽佛教界。
從實際禪寺的偏門出去,過一幽深曲折的甬道,再下得階梯數十級,能看到一個巨石,神奇的是巨石中間的縫隙中屹立著一棵繁茂蓬勃的樹。樹的品種不得而知,就我的認知來說,那不是一棵隨意叫出名字常見的樹種。不知道是樹的力量分裂了巨石,還是巨石的縫隙造就了頑強的樹,又或者是二者皆有之。
不要以為,我將你的目光拐著彎牽引至這里,只是想讓你在腦海中描摹這棵樹的形態(tài)。來,我們再往下,穿過僧人自行開辟的菜地,轉到巨石的正面——那個石洞,便呈現了。
洞口上方有書:伏虎洞。那只虎的棲息之地。同樣,伏虎洞有了太多的神奇色彩,于是洞中設有祭臺,呈供品,青燈常明。然而,最為惹目的并非這些,而是那些布滿石壁四周,錯落有致豎立卡在石壁上的火柴棒般粗細長短的小樹枝。我一直沒能弄清楚那些樹枝的用途,又或者說人們豎立這些小樹枝的目的和用意何在。沒弄清楚的原因是我并不想去刻意追究,有些事物保留著一些神秘色彩,要比完全坦露在我們面前要美好很多。但有一點毋庸置疑,這些小樹枝肯定被賦予了某些寓意,連接山下的眾生,與冶父山,與伏虎洞之間的關系。
伏虎洞的右側,有一間禪房,至少有三次,我去伏虎洞的時候,禪房的木門緊閉,但門前站有一個僧人,面容慈祥,什么也不做,只是靜靜地站著,不悲不喜地看著我,又不是在看著我。
菜地里的菜長勢并不喜人,因為是沙石土壤,過于貧瘠,于是菜蔬呈現出營養(yǎng)不良的樣子。事實證明,即便如此,也并不影響它被烹飪成菜肴后的口感。
一直記著一句話:九華山的僧人做的全素菜,好吃得不得了,青菜豆腐比大魚大肉還要好吃。這話是我的父親還是我的母親說的,我已經記不清了,我只記得當時自己想象過,青菜豆腐比魚肉還好吃的味道是怎樣的一種味道?這種想而不得的味覺誘惑,在我的腦海中存在了二十三年。
這個夙愿,在冶父山了結了。
今歲仲夏,帶著一點地主的自豪感,隨“名家看廬江”的文學隊伍采風,中午去冶父山吃全素自助餐。那天在寺廟吃飯的人很多,除了我們一行三十余人,還有眾多百姓,初略計算,約有二百人。后來才得知,那天恰逢廟會。
水果,各色菜蔬,清湯,米飯。裝盛的容器不似酒店自助餐那般講究,鐵盆、鐵桶上陣,管夠。吃飯的碗亦是平素家中用來盛湯的碗。
那天的午餐,吃得很細,很緩慢,沒有剩余。我明白了我的父母或者母親,說的那句“青菜豆腐比大魚大肉還好吃”的真正含義。在冶父山,在梵音縈繞的寺廟,吃僧人栽種、烹飪的全素宴,比坐在富麗堂皇的高檔酒店里吃色香味俱全的美味佳肴,更具有儀式感?;蛟S是那種儀式感使然,又或許是檀香氤氳的原因,那些素食,已經超出了我對那些菜蔬本身的味道的認知。
菜蔬有些是他們自己種的。有人說。很顯然,這個“他們”是指僧人。
院子里,吃飯的人們有統(tǒng)一的道德規(guī)范,飯吃得很有秩序,吃完了主動將碗送到水池邊,有好些婆婆嬸子在洗碗刷盆,我想她們應該屬于“志愿者”。
看到有人往功德箱里塞錢,有點后悔沒能帶點現金在身上,這時候支付寶和微信里的錢是無法摳出來,以表示我的感恩之心的。但好在沒有人在意我是否去獻了功德,僧人不在意,寺廟不在意,冶父山更不會在意。
站在樹蔭下,側目看看,古剎金頂輝煌,色調艷麗,但卻有一種莊嚴肅穆的氣象,心不由沉了沉。
四
二十五年前,我第一次聽說冶父山。
他們都說,冶父山上的石頭,扔到水里,都是浮的,所以叫“野浮山”。他們是我的小學同學。那一次學校組織春游,定好了要去冶父山。我們都興致勃勃,揚言要撿一書包冶父山的石頭回來,好在村莊的小伙伴面前炫耀。
心心念念期盼的春游的日子終于到了,可是天公不作美,天降大雨。校長說,冶父山去不成了,我們改道去母子墳。
于是,那場大雨澆滅了我對于冶父山的所有念想。
人們都說,最珍貴的不是得不到的,而是已經擁有的。但是,那些得不到的,即使不是最珍貴的,也是心間一根柔軟的刺,時刻提醒著你,它的存在。一如我對冶父山的念想。
七年前,我第一次登冶父山,回來后,寫下這樣的句子:“于冶父山拾級而上,能感覺到背后有一雙溫柔的手在推著我行進,于是腳下生風,身心變得輕盈……這是無悲無喜的人間仙境,若生命走向盡頭,我愿意選擇這樣的圣境成為我的最終歸宿,在冶父晴嵐的清輝流影中永世長眠?!彪m然此時看來,到底有些矯情,但卻是那時候的我,初見冶父山時,最深切真摯的情感表達。
我說冶父山是尊佛,是因為,在1993年,在2001年,在2017年,在2018年,我一直有一種隱秘的感覺,那種感覺是容易被忽略,隱秘的人事與心靈映照。
就像我站在山腳下,從不著急離開,深呼吸一次,回頭看看,冶父山恰像一尊佛,微笑著,深藏悲憫和信仰,正低垂手掌,引渡眾生。
“我們對于自然的熱愛,無非是自然界里有我們缺失的東西,寧靜,和睦,淡泊……”
“有些事物保留著一些神秘色彩,要比完全坦露在我們面前要美好很多。”
“那些得不到的,即使不是最珍貴的,也是心間一根柔軟的刺,時刻提醒著你,它的存在。”
治父山果然是尊佛,不然為何憐幽的這些文字都充滿了禪意?大概就是在這座充滿著佛意的山中沾染的吧。
禪意幽幽,神情靜靜。
善待別人的文字,用心品讀,認真品評,是品格和品位的彰顯!
我們用真誠和溫暖編織起快樂、舒心、優(yōu)雅、美麗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學社團精華典藏!
感謝您賜稿流年,期待再次來稿,順祝創(chuàng)作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