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礁石】另一個我(小說)
一
我是月公子,本名月東,今天二十六歲,宅男一枚,終日呆在屋里寫童話故事。
我沒有朋友,不!我怎么把她忘了,我有一個朋友,是我的編輯,一個男人婆,每天朝九晚五她會準點發(fā)來“催命符”,“稿子,稿子,稿子?!眱?nèi)容就這六個字,我不看也知道。我不喜歡她,但又離不開她,她的存在是我生活在現(xiàn)實世界的標志及唯一的物質(zhì)聯(lián)系,當然也是我遠離社會,自在獨處的保障,因為就算你坐在無限龐大的網(wǎng)絡后面,沒有現(xiàn)實社會中物質(zhì)的支撐一樣無法存活。
我不善于與人打交道,并不是我知識平庸,而是我的腦子轉得太快,又過于敏感,經(jīng)常對方才說第一句,我已猜出他的下一句,這就使交談變得乏味,也喪失了交談的意義,或許就像人們所說的,聰明的人多是孤獨的。
我不否認自己的孤獨,只是時間長了就習慣了、麻木了。在我寫的童話故事里不管是人還是動物,它們都不孤獨,我把一切的美好都寫在童話里,并假裝也生活在其間。男人婆說她并不喜歡我的寫作。我說,那你為什么整天催稿。她說,讀者喜歡我,我就是銷量,銷量就是錢,她喜歡錢。聽她這樣講,我更討厭她了,她就是一個俗女人,這更加堅定了我繼續(xù)獨處的想法。
我不斷創(chuàng)作出更多美好動人的童話。有一次電話里,男人婆哭著說,我的童話故事讓她太感動。我第一反應是這女人催稿的手段升級了,我笑笑掛了電話。這是我第一次聽見她哭,心里怪怪的,拿她的哭聲和叫吼聲相比,我倒覺得后者順耳一點。自那次聽她在電話里哭后,我就總想那哭聲,想到如果某一天我想哭了,可以哭給誰聽?
我每天除了吃飯睡覺就是寫作、網(wǎng)購、玩網(wǎng)游,日子簡單也不算乏味,只是有點寂寞,我許久都沒用過我的發(fā)聲器官——嗓子,因為實在是用不到嘛,今天我試著開口唱首歌,卻發(fā)現(xiàn)聲帶有點僵硬。不會就此萎縮了吧?想到這,驚了一身冷汗。我打開網(wǎng)絡想看看有什么緩解辦法,可網(wǎng)絡的每個犄角旮旯都充斥著廣告,想正經(jīng)讀點文字總會被不斷閃出的廣告遮擋住,讓人不勝其煩。此時就有一則廣告霸占著電腦屏幕,“你寂寞嗎?孤獨嗎?想有人陪嗎?來!訂制一顆魔豆吧!它可以變成你想要的任何人,電影明星,體育健將,政客謀士,網(wǎng)絡紅人……甚至可以是你自己。還猶豫什么?來吧!”
我自己!我自己?我在心里,反復念著這句。真的可以再有一個我嗎?這個念頭迅速地填滿了腦子,我毫不猶豫地從不富裕的帳戶里劃出一筆不小的錢,訂制了一款叫“我自己”的魔豆。第二天,貨就寄來了。
一個橙色小盒,打開,里放著一顆小方豆,大小跟骰子差不多,也是橙色的。我拿起這個叫魔豆的東西,聞了聞,無味,很輕,涼涼的,表面光滑,平整無縫,不知是什么材質(zhì)做的。我又看了看包裝盒,沒找到使用說明書,只有一張紙條,寫著,續(xù)航604800S。
我立馬有一種上當受騙的感覺,就這一個破玩意要了我那么多的錢,一氣之下將魔豆含在嘴里,上網(wǎng)去投訴。
“把我吐出來!”一個聲音傳來。
我左右看了看,沒人,心里疑惑哪來的聲音?聽聲音沒了,繼續(xù)在嘴里用舌頭來回挑著魔豆。
“你這個蠢貨,把嘴張開!該死的舌頭,哦,太惡心了!”
我立即感覺到舌頭上有東西正在彈跳,連忙張開嘴往外吐,只見魔豆?jié)L落在地,又蹦了兩下子。
突然魔豆射出一道橙色的光束,只聽“噗”的一聲,一個人立在地板上。我本能地向后一跳,退出一米遠,做防御狀。只見“我”光著身子站在我的面前。
“你?這……我!”我驚得語無倫次。
魔豆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自己,手一揮,身上有了衣服,跟此時的我穿得一樣,沙灘褲,肥汗衫。他朝我笑了笑:“怎么樣,滿意嗎?”說著,他向我伸出一只手。我猶猶豫豫地將手伸過去,他一把握住,露齒一笑。跟他握手的感覺非常奇怪,就像左手摸右手,同樣的體溫,同樣的膚質(zhì)。
握完手,我圍著他轉了兩圈,從上到下、從左到右、從前到后,仔仔細細地瞧了個遍,連沙灘褲也沒放過,拉開褲衩往里瞅了一眼。
他說:“你不用看,我就是你,一點都不會錯。”
我說:“你們是怎么做到的?”
他說:“你整天趴在網(wǎng)上十幾個小時,所有的生物數(shù)據(jù)早被公司采集,只等有一天你來訂制產(chǎn)品?!?br />
“你們黑我!”我氣憤地指著他。
“哪有黑你,是你自己留下的,公司的行為最多叫拾遺。”
“哦哦,真會說話,沒想到‘我’的口才不錯,還真會狡辯!”我極力挖苦。
他笑著朝我聳聳肩。
我怏怏地端起咖啡喝了一口,突然他朝我哈了一口氣,我聞到他嘴里的咖啡味,“怎么回事?你的嘴里怎么有咖啡味。”
“現(xiàn)在知道了吧,我就是你?!?br />
我木呆呆地愣了一會,對于眼下這個狀況有點消化不過來。
片刻,我說:“魔豆,你……”
“我不叫魔豆,從你訂制產(chǎn)品開始我就叫月公子了?!?br />
“可是我不能叫你月公子,這樣對著你叫自己的名字,我不瘋了才怪?!?br />
魔豆人思考一下,“你叫月東,那我叫月西,這樣總可以吧。”
一時我也沒有更好的提議,只好點頭。
我問:“月西,你會干什么?”
他說:“那要看你了。”
我暗想:“什么鬼,你是我買來的,居然會干什么還要看主人?!?br />
他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說:“你會什么我就會什么?!?br />
“會做飯吧?”我雙手抱于腦后。
“不會?!?br />
“那把房間打掃干凈?!蔽矣终f。
“也不會。”
“哦哦哦,這不會那不會,那你會什么?”我吼他。
他表情淡定:“不是說了嘛,你會什么,我就會什么。你又忘了?我就是你呀?!?br />
“天呀……”我將一只手重重地拍在自己的腦門上。
我?guī)е訔壍难凵窬镁玫啬曋?,最后我問:“那你也要吃飯睡覺打豆豆嗎?”
他再一次露齒一笑:“那倒不用,我不需要這些?!?br />
我長舒一口氣:“還好,不用再花錢供養(yǎng)你。”
二
頭兩天,我與另一個我相安無事。我依舊過著原來的生活,只是身邊多了一個“我”。他無事可做,只是傻傻地跟著我,因為除了吃飯睡覺上網(wǎng)這些他不需要做的事情外,我就沒干其它的事,他完全就是我的影射,看他閑著,我居然有點上火了。
“你就不能干點什么嗎?我花了那么多錢,就是讓你天天這樣傻坐著的?”我說。
“我干什么完全取決你呀?!彼谋砬橛行o奈。
我與他面對面地坐著:“你有什么想法?不過,我一直這樣生活,感覺挺好。當時訂制你主要是為了排解寂寞,可是,你好像并沒有帶來什么樂趣呀?”
“我們出去走走。”
“出去?”
他眼睛發(fā)亮:“對呀,出去,說實在的,雖然我就是你,但看著你天天呆在屋里,我怎么覺得很難受呢?”
“我不想出去,外面有什么?在網(wǎng)上可以找到想要的一切?!?br />
“可外面也有很多網(wǎng)上沒有的東西?!?br />
“是什么?”
“出去就知道了?!?br />
他將我拉到衣柜前,讓我換了一條運動褲和一件有領T恤,又用水將我的頭發(fā)稍稍打濕,梳了一下,最后用手捏了一縷碎發(fā)垂在我的額前,算是給頭發(fā)做了一個造型。
我將那縷碎發(fā)放回到我一頭濃密的頭發(fā)里,指了指他的沙灘褲:“那你呢?”
他手一揮,相同的服裝便穿上了身,他用手指從頭發(fā)中挑出一縷碎發(fā)撂在額前。突然,我的那縷碎發(fā)又再度垂了下來,我向上翻眼,瞅著自己額前的碎發(fā),他朝我得意地笑了笑。
外面風和日麗,鳥語花香,一派春意盎然。我們并肩走著,雖然模樣一樣,但精神迥異。他左顧右盼,勁頭十足,一副興致勃勃的樣子。而我因長久呆在屋內(nèi)有些暈光,眼睛酸脹,行走乏力,病懨懨的。沒一會兒,我就覺得累得不行,與他拉開了距離。我在后面望著他,突然覺得他比我高,比我壯,比我有朝氣。
突然有人從我身邊跑過,后面有人大喊抓小偷。我本能地將身體縮進墻角,以免無辜遭池魚之殃。突然,前方有人發(fā)出慘叫,行人紛紛朝聲音匯去,我按不住好奇也尾隨人后。走近,看見另一個我正將一人的手臂反剪按在地上,慘叫聲就是趴在地上的人發(fā)出來的。月西看見我,朝我擠了擠眼睛,人們立即隨著他的視線看向我,接著大家沖我發(fā)出一聲聲贊許,更有人拍著我的肩頭不停地夸贊。我只好頻頻向眾人點頭,好像賊真的是我抓住的。
我們終于在公園一角坐下,又累又餓的我大口吃著面包,喝著汽水。月西只是抱著一包玉米給鴿子喂食。
我問他:“你剛才的兩招哪里學的?”
他愣了一下:“你小時候?qū)W的呀!”
“???”我細想好像小學時媽媽是讓我學過一陣子武術,后來也不知什么原因又不學了,“太久了,不記得了?!蔽艺f。
他將后背頂在長椅的靠背上,看著遠處,說:“有記憶多好呀!”
“你沒有嗎?”
“在被訂制身份之前,我們所有魔豆都是一樣的,沒有性別,沒有思想,沒有過去,也沒有感情,只有當顧客決定購買并選定身份后,我們才會被注入指定身份者的類基因密碼,成為一個魔豆人。”
我點點頭,雖然并不理解他說的什么“類基因密碼”,但有人羨慕自己,心里不禁有些得意,“你現(xiàn)在應該很高興吧,你擁有了我所有的回憶和能力,你已經(jīng)不再是一顆普通的魔豆了?!?br />
他笑笑,不再說話,眼神有點憂郁。
吃完面包我去洗手間,走出時遠遠地看見他正和一個人在交談,于是慢慢走過去,他們突然轉向我,原來跟月西說話的是男人婆,我立即閃身躲在一臺自動售貨機后面。他們兩人邊走邊聊,氣氛融洽,不時發(fā)出朗朗的笑聲,期間又走走停停,一副聊不夠的樣子。他們并肩走著,夕陽灑在他們的身上,散發(fā)著柔和的光澤,像一對戀人走在晚霞映照的沙灘上,讓人心醉。
我想趕上去,剛加快了幾步,只見男人婆挽起月西的胳膊,一副小女人的姿態(tài),月西側臉凝視,兩人相視一笑,身體靠得更近了。我驚訝地停下腳步,久久地注視著兩人的一舉一動,直到他們完全消失在路的盡頭。
我不知道他們在談什么,也不知道男人婆是否發(fā)現(xiàn)那個“我”其實并不是我。細細想她應該發(fā)現(xiàn)不了什么,因為我與她并沒有過多的交集,除了說稿子的事,我們沒聊過什么。原因主要在我這邊,我不喜歡她,甚至還有點討厭,在她身上完全看不到女性的嬌羞與溫柔,在她的眼里我就一臺打字機。如果不是她一直給我提供生存資源,我想我根本不會理她。可是現(xiàn)在,另一個我正與她手挽手地漫步在落日的街頭,像一對情侶低語淺笑。我不禁有了一絲醋意,卻跟喝醉酒似的暈眩起來。
三
另一個“我”什么時候回來的,我不知道,獨自回家后就睡著了,看到他時已過午夜,我經(jīng)常會睡到半夜突然醒來,醒后便再也睡不著了。
他不用睡覺,這我已經(jīng)知道。此時,他正坐在地上,望著窗外。
我也坐了過去:“想什么呢?”
“她是個好女孩?!彼挠牡卣f。
“誰?”
“田馨。”他是在說男人婆。
“哦……你喜歡她?”
他點點頭,猛地望向我:“你沒喜歡過她?”
“沒有?!蔽铱隙ǖ鼗卮稹?br />
“怎么可能,我就是你呀,我都喜歡她了,你怎么可能不喜歡她呢?”他覺得我在撒謊。
“真的,我要是騙你,你應該會知道吧?!?br />
他仍用不可思議的表情盯著我,接著點了一下頭,似乎已經(jīng)確定我沒有騙他。
我繼續(xù)酸不溜溜地說:“你現(xiàn)在有了專屬你自己的回憶了。”
“你指今天我與田馨。”
我重重地點點頭。
“沒有想到喜歡一個人的感覺是這么美妙?!彼@得有點激動,“不過你不會怪我吧?其實今天我還沒有告訴田馨我并不是真的你,還有,她約我明天再見面,還要帶上前幾天跟你說的那個稿子?!?br />
“什么稿子?”
“你沒寫嗎?”
“沒寫呢?!?br />
“那你快寫,明天我?guī)ソo她?!彼话褜⑽覐牡厣侠?,推坐到電腦前,“快寫,天亮之前必須寫完?!闭f完跑到我的衣柜前試起衣服。
我雙手按在鍵盤上,腦子里卻想著他們倆,童話故事一點也寫不出來。其實自從他來了之后我就沒寫出一個字,從前總在我腦子里跳來飛去的小動物小仙女現(xiàn)在都不知跑哪去了。他看我在電腦前發(fā)呆,勾了勾手指,示意我讓開。我站起身將座位讓給他,只見他的手指在鍵盤上不停地上下翻飛,故事一頁又一頁地快速顯現(xiàn)在電腦屏上,讓人目不暇接。很快,一篇稿子寫完了,備份進U盤后,他向我擠了擠眼睛,就又去試衣服了。我真搞不明白,另一個我怎么這么愛臭美,不是弄頭發(fā)就是弄衣服。
天亮后,他沒跟我招呼就直接出門了,我心里一萬個不舒服,他明明是我買來陪自己的,現(xiàn)在怎么老跑出去陪別人?心有不甘,決定出門去找他們。我?guī)缀醪怀鲩T,外面人車混雜、交通擁堵,再加上不知該往哪去,于是倍感郁悶。我漫無目標地在大街上亂走,看見一個書城門口氣球飛舞,高音喇叭放著童歌,于是擠了進去,一個“仙女”正在推銷圖書,一個“笨熊”在給孩子們送氣球。我拿起一本翻了翻,是我的童話合集。我將書放回去時,仙女在我身后說:“買一本吧,這批書款將全部捐給兒童福利院?!彼穆曇艉檬煜?,心生疑惑,忍不住回頭細瞧。天呀!這裝扮仙女的人不是男人婆嗎?
太厲害,絕品的品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