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韻】牧羊人與狼(小說)
一
牧羊人買買提老爹似睡非睡之間,突然聽到胡楊林深處傳來一聲低低嗚嗚的叫聲音。那聲音聽起來很低很遠(yuǎn),好像有點像小孩在哭,可買買提老爹還是聽到了。他就像被電擊一樣撲棱地從土炕上彈了起來,然后,他坐在土炕上伸長了脖子仔細(xì)地聽著。他要分辨清楚是自己在做夢,還是真的聽到了讓人不得安寧的叫聲??墒悄裂蛉诶矞悷狒[,騰的一聲從地上跳了起來,對著牧羊小屋門外拼命地咆叫著。買買提老爹什么也沒聽到,他大聲地說:黑利,安靜一點,讓你攪和的我什么都沒聽見。
黑利扭過頭看了他一眼,搖了搖尾巴又臥在土炕下的地上,可它嘴里依然發(fā)出不情愿的聲音。買買提老爹坐起來一剎那,渾身汗毛和頭發(fā)都立了起來,感覺自己的身體也很僵硬,他甚至感覺到腦后有一股涼嗖嗖冷風(fēng),直往他的脖子里灌。當(dāng)牧羊小屋外再次傳來低低狼的嗚嗚叫聲,黑利顯得非常亢奮,前爪子扒在門板上瘋狂地咆叫著,還把門板抓得咔哧咔哧地響,恨不得立馬就沖去,與入侵者大戰(zhàn)三百回合,把入侵者趕出這片胡楊林。無論動物還是人都是有自己的勢力范圍的,特別在牧羊人買買提老爹的心里,這片胡楊林是屬于他的,他不會允許任何人以任何目的占據(jù)他的牧場。當(dāng)他聽出狼的嚎叫聲那一刻,緊張、害怕一股腦兒地襲了過來,他感覺自己的身體都好像被抽空了,腦子里也是一片空白,呼吸急促嗓子發(fā)干,渾身直冒冷汗。他知道怕也沒用,在胡楊林里沒有給他壯膽的人,只有黑利跟隨他的身前左右,他只能硬著頭皮面對。
買買提老爹自從走進(jìn)胡楊林就覺得不對勁兒,他總好像嗅到一股不明的氣息,那種氣息透著一股血腥和殘暴的味道,他的身后總好像有幾雙眼睛盯著,哪怕風(fēng)吹動一下落葉,他都會感到很緊張。那頭小毛驢也老是顯得很心燥不安,前蹄子老是刨著地面,動不動就昂唧昂唧地叫;羊群也好像感受到了什么不對勁,只要有一點風(fēng)吹草動,它們都會抬起驚恐的眼睛四處觀望著;最奇怪的是牧羊犬黑利,老是無緣無故地對著胡楊林咬著。這些現(xiàn)象都很反常,以往可沒見過。買買提老爹在心里盤算很多情況,可他并沒有想到狼,最后他想,可能是換了新環(huán)境,它們都感到不適而已。狼的叫聲告訴他,狼已經(jīng)悄無聲息地來了,雖然從狼的叫聲感覺還有挺遠(yuǎn)的距離,可狼這東西速度快的驚人,用不了多少時間,就會來到他的羊圈這里了。
很多年沒有聽說胡楊林里有狼了,買買提老爹一直覺得狼早就絕跡了。這些年他放羊從來沒為這事而擔(dān)心過,說老實話,他放了這么多年的羊還沒見過狼,狼是啥樣子他也沒有見到,狼只存在于他年輕時的故事里。那還是上個世紀(jì)八十年代中期,他聽老人們說起過狼的一些事情,可他并沒有在意,就當(dāng)故事聽了,聽完了也沒放到心上。那時,買買提老爹還很年輕,他也沒想過自己老了會跑到胡楊林里放羊。年輕時,買買提有一點游手好閑,干過不少荒唐的事,現(xiàn)在想起來還讓人臉紅。可是誰也沒想到,自從老伴兒五十多歲去世了之后,他就開始給村里人放羊。大家都覺得他腦子出了毛病,放羊哪是他這種人干的,還有很多人不放心,背后說,把羊交給他,我可不放心,萬一丟了死了怎么辦?讓他賠,那還不是和沒說一樣,他會陪我們嗎?我們只有吃虧的份兒。
可是,村里的年輕人都出外打工了,只要出門打工比放羊掙錢多一點點,有手藝的多掙錢,沒手藝的打小工也比放羊強(qiáng)。所以村子就沒剩幾個身強(qiáng)力壯的人,上了年歲的人別說放羊了,就是自己行動都成了問題。沒有辦法村里人才勉強(qiáng)把羊送過來。雖然把羊送過來了,可心里還不放心,他們都結(jié)伴而來的,怕他秋天把自己的羊弄沒了,反而說話不算話,叫上一個人也算有了證人,臨走的時候,還對他說:買買提,我們把羊交給你了,秋天交給我們時可不能少。另外的一個人說:我的母羊肚子里還有小羊羔,你可要好好照料。
買買提一臉嚴(yán)肅地說:放心吧,到了秋天少不了你們一根羊毛。我買買提說出的話就一根釘子,如果我食言了,全村放羊的錢我都不要了。買買提知道自己年輕時游手好閑慣了,荒唐事兒也干多了,人家不信任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可是村里人哪里知道,他一度也想好好干,人家能發(fā)家致富,自己為么不能,他就在心里無數(shù)次下決心,一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墒亲约荷鐣笥烟嗔耍F(xiàn)在通訊又這么發(fā)達(dá),你躲在哪里人家都能找到你,他也不知道自己要混到什么時候去。二十四年前,買買提突然到胡楊林放羊去,這樣誰也找不到自己了。眨眼之間二十幾年過去了,買買提也老了。村里人好像早已忘了從前游手好閑,天天干壞事情的買買提,他們只記得那個放羊的買買提老爹了。
當(dāng)然,他不想告訴別人自己放羊真正的原因,只要說出來了,就成了沙木沙克小鎮(zhèn)茶余飯后的笑料了,說不準(zhǔn)還會招一些不必要的麻煩。給自己惹點兒流言蜚語也沒啥,反正自己就是一塊茅坑的臭石頭,壞名聲早就是他這號人的標(biāo)簽了。可要是再捎帶上圖拉克孜就不好了,人家可是沙木沙克鎮(zhèn)最漂亮的女人,如果傷害到她那可是自己最大的罪過。人的嘴是世界上最很可怕的東西,就像兩片上下翻動的肥肉,就把這個世界攪得亂七八糟??龋裁词聝航?jīng)過三個人的嘴就變面目全非了,好事兒也變成了壞事。他可不想讓那些嚼舌根的人,有了墊牙的話題,更不想把臟水潑到圖拉克孜的身上。
他曾有過圖謀不軌想法,可是當(dāng)他面對圖拉克孜劈頭蓋臉一頓損罵,買買提好像突然醒悟了。他一直覺得自己活得很自在,在沙木沙克小鎮(zhèn)誰不懼他三分,可哪里想得到,在一個女人心里竟然連一只狗都不如,這幾十年算是白混了。
二
買買提老爹摸起土炕上的手電筒,隨手操又起門后那根頂門栓,開門就沖出了屋門,站在牧羊小屋前,用手電筒照著四周的胡楊林??墒呛诶人€迫不及待,門剛開了一個縫兒,它就像一條魚一樣嗖的一聲鉆了出去,眨眼就消失在夜色里。黑利平時看上去很隨和,身材也并不高大,可是遇到緊急的事兒,它卻不會兒偷一點懶兒,也不管將面臨怎樣的危險,它都會沖在買買提老爹的前面。買買提老爹知道黑利的毛病,聽風(fēng)就是雨,不等他下口令就沖出去了。他來不及多想,就對黑利喊道:黑利,你瞎跑什么?趕緊回來。
平日里,黑利很聽買買提老爹的話,他對待黑利就像對待人一樣,從沒把它當(dāng)做一只狗。好像黑利也能聽得懂他的話,只要他一句話黑利顛兒顛兒就去干了。無論往外趕羊還是往回歸攏羊,黑利總是跑在最前面,這讓買買提老爹每天少跑了不少冤枉路。年歲大了腿腳也不愛動了,有的羊總喜歡單獨行動,走著走著就離羊群遠(yuǎn)了。他可不想到晚上,在黑燈瞎火地到胡楊林里找。買買提老爹就說:黑利,快去把那個不停話的家伙給我趕回來,黑利就會一溜小跑地跑過去把離開羊群的羊趕回來。你去把那個壞家伙教訓(xùn)一頓,它就會去把那只羊教訓(xùn)你一頓。把那只羊撲幾個跟頭都是小事,它還會不讓那只羊吃草,和那只羊逗著玩,直到那只羊老老實實的它才算完事。不然它糾纏著不讓吃草。黑利很有辦法,有時,買買提老爹站在遠(yuǎn)處看著黑利的小把戲,也忍不住哈哈地笑,他就對黑利說:行了,讓它好好吃草吧。黑利才會撒著歡兒跑到他的身邊。說老實話,在買買提老爹的眼里,黑利比人都懂事,它看得出他高興還是發(fā)愁了,還會討好他。看到買買提老爹坐在沙丘上發(fā)呆,它就身前身后地耍怪相,直到他臉上露出微微的微笑,它才會自己玩耍去。
當(dāng)買買提老爹晃來晃去的手電光照到黑利的身影時,黑利已經(jīng)回到他的身邊,圍著他轉(zhuǎn)了兩圈,可它對著胡楊林總是忍不住地狂吠著。買買提老爹對黑利:還不知道什么情況,你就沖了出去,黑燈瞎火的你瞎跑個啥,萬一是狼你可對付不了。
買買提老爹打著手電光在羊圈里照了一圈,并沒有發(fā)現(xiàn)有什么異常。他提到嗓子眼兒的心才落了底,長出了一口氣自己嘟囔著:沒事兒就好沒事兒就好,要是給我弄死幾只,我可不知道怎么辦。他對黑利說:走,我們到四周看看,第一天到了胡楊林就不得安寧,恐怕今年我們倆不能安生嘍。黑利一會兒前一會兒后地跟著他,不時地對胡楊林狂吠幾聲。他說:黑利呀,你看到了什么,老是叫個不停?安靜一點不行嗎?
胡楊林初春的夜色感覺還是很冷,涼嗖嗖的夜風(fēng)吹著落葉,發(fā)出沙沙的響聲,就像靜夜里一雙女人小腳走過一樣,輕輕的。其實是落葉貼著地面滑動的聲音,這種感覺讓買買提老爹緊張的神經(jīng)放松了許多。可是冷嗖嗖夜風(fēng)讓他不禁打了個很響的噴嚏,他這才發(fā)覺一著急出來時沒穿那件老羊皮的居瓦(一種沒掉面的老羊皮大衣)??伤肟纯春鷹盍掷锏降装l(fā)生了什么,也就沒有回去穿。他自己嘟囔著:萬一狼真的來了,圈里一百多只羊就遭殃了。
他帶著黑利繼續(xù)向胡楊林深處走去。黑利幾次不管不顧地向前沖去都被他叫住了,可是黑利最后還是沖了出去,他喊也沒喊住。買買提老爹知道胡楊林里肯定有東西,不然黑利不會這么拼命。他覺得要真是狼,那就麻煩了,黑利說什么也干不過一只狼。買買提老爹一邊大聲喊著黑利一邊加快自己的腳步,還用頂門栓敲打著胡楊樹干,發(fā)出啪啪的聲響。發(fā)出點聲音也是給自己壯膽,對狼也是一種恐嚇,黑利也不會吃多大的虧。在胡楊林里想快是快不了的,到處是橫七豎八的樹枝和灌木以及攀附在胡楊樹上藤條,有的地方連個縫隙都沒有,別說夜里了就是大白天,想過去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突然胡楊林里傳來黑利凄慘的叫聲,買買提老爹知道黑利吃虧了,而且是吃了不小的虧。他恨不得立馬就到黑利和狼搏斗的現(xiàn)場,他不顧一切地向前沖著。吐瑪克(白板皮帽子)被樹枝掛掉了,衣服也像被掛的破衣啰唆,他全然不顧地向前奔跑著。可是最讓他著急的是,他突然感到右眼前一黑,一股劇烈的疼痛襲來。他知道是樹枝戳到了眼睛,疼得他齜牙咧嘴,拔出手指粗的木棍,疼得他才一點暈過去。他捂著的手感覺黏糊糊的,不用看他也知道流了不少血。他拿下捂著的手,感覺什么也看不到,他想,自己這只眼睛算是廢了。他已經(jīng)管不了那么多了,要盡快趕到黑利和狼搏斗的現(xiàn)場,不然黑利的小命難保呀!他咬牙強(qiáng)忍住疼痛,細(xì)細(xì)辨聽一下黑利和狼搏斗的聲音,感覺至少還有四五十米遠(yuǎn)。他把手電筒放在嘴里用呀咬著,雙手掄起那根頂門栓,邊走邊猛勁擊打著胡楊樹干,發(fā)出啪啪的聲響。
當(dāng)他好不容易來到黑利跟前,黑利已經(jīng)臥在地上不動了,嘴里發(fā)出可憐的呻吟聲。買買提老爹用手電照了一下,看到黑利的一條腿已經(jīng)被咬斷了。他用手電向胡楊林四周掃了一卷,他看到幾雙發(fā)著藍(lán)瑩瑩和綠瑩瑩的光點。他的頭發(fā)和汗毛孔立馬就立了起來,渾身麻酥酥的感覺,陣陣的冷風(fēng)讓他不禁打了個寒顫。買買提老爹狠狠地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這個時候他可不能慫包,狼可不會發(fā)仁慈之心放過他和黑利。猛烈的疼痛讓他清醒過來,他打著手電筒細(xì)細(xì)地觀察四周,才發(fā)現(xiàn)在他的四周二三十米之外,有四五只狼,每一只狼都盯著他和黑利,他看到狼又尖又長的嘴,一張嘴感覺嘴牙子都扯到了耳根子。那條舌頭就像紅綢帶一樣,在它們的嘴外卷來卷去。它們有的蹲坐在那里,有的在不大的范圍里來回走動著,尾巴像旗桿一樣直直地立著,擺出一副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其實它們時刻注意著他和黑利,只要它們認(rèn)為到了出擊時,它們的利爪鋒利的牙齒,就會撕碎他和黑利的肉體。買買老爹現(xiàn)在已經(jīng)顧不得了自己的眼睛和受傷的黑利了,他必須想出辦法把這幾只狼群驅(qū)趕跑了,不然別說醫(yī)治傷口了,就是他和黑利無法脫身的。
買買提老爹和四五只狼僵持了一袋煙的工夫,他覺得這樣僵持下去也不是事兒。那時,他滿腦子全都是亂七八糟的想法,可沒有一個是對付狼的有效辦法。他真恨自己,怎么到了關(guān)鍵的時候,就什么都想不起來了。忽然,他想起年輕時,聽老人說過狼怕火。他想,在胡楊林里最不缺的就是柴火,不管是真是假,他都得試一試,不然他也沒別的辦法。他先是撿了一小堆柴火點著,然后邊觀察狼的動向邊把撿來的柴火往火堆上放,火堆越來越大,火光也越來越旺,還不時發(fā)出噼噼啪啪的聲響。再看那幾只狼,抬起蹲坐在地上的身體,在原地來回走了幾遍,好像它們也失去了耐性。游走了一會兒,其中一只狼,可能是狼頭吧,揚(yáng)起頭嗚嗚地叫了幾聲,其他的狼扭身就走了。買買提老爹這才松一口氣,一屁股坐在黑利身旁的地上。他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汗水已經(jīng)濕透了衣裳,借著火光一看,不僅衣服被掛了幾個大口子,身上的皮肉也被掛破了,血跡已經(jīng)干成了血痂。右眼一股疼痛襲來,他的腦門上又冒出細(xì)細(xì)的汗珠。買買提老爹用手蒙住左眼,右眼什么也看不到,他感覺自己的右眼瞎了。他嘆息地嘟囔著:哎!這個跟著自己一輩子?xùn)|西就這么沒了。
黑利臥在地上舔著自己的傷口,不時發(fā)出呻吟聲。買買提老爹查看黑利的傷口,小腿骨已經(jīng)斷了,脖子上的皮和后背幾處被撕開一個大塊,肚子也被掏開個大口子,腸子也脫落出來了。買買提老爹對黑利說:你呀,就愛沖動,你能打過它們嗎!它們可是野性十足的狼,一條狼你都對付不了,何況四五只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