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黑白馱著夜晚(散文)
醫(yī)院里有一臺黑白電視機,像征性地擱在掛號室的角落里,上面蒙了一層灰。我沒見過有人去撥弄過它,偶爾有一只貓蹲在它面前,但也不那么正經(jīng),眼睛不住地瞅瞅掛號室梅姨的屁股,然后輕輕喵嗚幾聲。梅姨扭過頭來,推推瓶底似的眼鏡,腳一跺,喊門衛(wèi)老伯把貓趕出去。門衛(wèi)老伯如果不立馬應聲,梅姨掄起門背后的掃帚,朝貓身上打,順帶把貓待過的地方狠狠掃幾下,又拎起浸過來蘇兒的拖帚拖了又拖。梅姨嫌貓身上有跳蚤。
與童醫(yī)生閑聊時,無意中說起那臺電視機。童醫(yī)生像是過度解讀了我的意思,嘴上還說著話,腳早邁出了診室。我想叫住她都來不及。
一會兒,她笑嘻嘻地回來了,說是跟劉會計打了招呼,那臺電視機搬到你寢室里去。一個人在夜晚嘸休嘸息,多難熬啊。童醫(yī)生把后面一句話又強調成“難熬啊,嘸休嘸息”。那個“啊”字,開口很大,類似于她看病時囑病人把嘴張大,壓舌板擱在舌頭上,一邊啊,一邊讓病人也跟著啊。如果病人啊得不夠大,她把自己的嘴啊得大大的。
我剛來,寢室里根本沒有什么東西,一床,一桌,還有一椅,也不知是誰曾經(jīng)用過的,上面斑駁結著一些疙瘩,似乎把光陰的幽暗嵌在里面。桌腳有些瘸,我塞了塊小木板,才勉強撐住,椅是折疊的,但一旦疊起,很難放下來,跟你抬扛似的。倒是床,看著有些年紀,但睡在上面倒沒吱嘎吱嘎,仿佛對前主人的事緘口不語。
所以,一臺十七吋電視機的到來,仿佛是來拯救我寢室暗淡的。被我用干抹布擦了數(shù)遍后,銀灰色的電視機煥發(fā)出一種锃亮的光澤,與木質的褐色,墻壁的白色,在對比中喚起了寧靜的氣息。
黑白電視機有兩根天線,能履行職責的,只有左邊那根,右邊的已斷了,一截鐵銹,像是壞死的組織,看著很礙眼,似乎隨時提醒我這是只淘汰的電視機,于是,我拿了一把老虎鉗,把它清理干凈。電視機的信號不太好,看著看著,雪花開始飄揚,里面的人像也跟著扭,仿佛有一雙巨手正擰他們。
內科的阿其醫(yī)生給我拿來一圈鉛線,囑我掛在天線上,這樣可以收集到一些信號。我照辦,屏面倒清晰很多,似乎里面的人都洗過了臉??珊镁安婚L,雪花又三三兩兩趕攏過來。隔壁的王醫(yī)生讓我把天線朝向他們家的水龍頭,那里有一根粗竹竿,上面掛著看起來像只蜻蜓的天線。我也依了。電視機里的雪花沒了,只是聲音像是水里泡過的,聽起來很黏,不過,頻道多了幾個。
后來,電視的頻道越來越少,我拍打電視機,起初還有點靈,里面的人物像是被我拍醒了,能好端端地說會兒話,繼而,也不太靈了,任我啪啪又啪啪,顧自閃來閃去,把頭拉得像一道道波浪。無聊加氣急,啪,電視機屏幕上留下一個亮點,還久久不散。
一個人坐在黑暗里,不想動。窗外的路燈,隔著淡藍色的窗簾,幽幽落在桌上,風一來,窗簾掀起來,桌上的光跟著一起站起來,并順勢撲到了墻上。
我開門,下樓,跟菊嬸嬸打了聲招呼,讓她晚點關門。菊嬸嬸正跟門衛(wèi)老伯頭挨著頭一起看電視,里面正在放越劇《五女拜壽》,從背后看過去,根本看不見電視的屏幕,只有咿咿呀呀的唱腔在小屋里回蕩,感覺活色生香。他倆回我話時也沒轉過頭來,只是有要無緊地嗯了聲。
一年前,我像一片樹葉,被飄到了浙東的一個鎮(zhèn)上。我從一個鄉(xiāng)村,走到另一個鄉(xiāng)村,只不過身上從此多了一件白大褂,它把我的落腳變得職業(yè)化。陌生的方言,陌生的人群,包括陌生的風俗,慢慢浸泡著我的生活。失意與悵然,像是逗號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我的日常。
遠處三二個燈火,散落在山巒的起伏中。間或還有狗吠,隱隱拐過四五個彎,朝我這邊跑來??諝饫飶浡竟鹊那逑悖L過去,稻田里響起窸窸窣窣的聲音,像是擠進了一些小動物。螢火蟲零零星星地飛著,似乎是給稻田斷句,抑或給開鐮的人留下記號。
這個季節(jié),在老家正是摘棉花的時候。母親此刻應該在河埠頭洗腳,而父親也許已端起了飯碗,頭上懸著一盞燈,燈影下幾碗菜粗糙地擺放著,在他的斜對面擠著數(shù)只筐,像是垛著幾片云。曬干后的棉花白得很親切,即使是在昏黃的燈光下,它仍白得有模有樣。只要父母不閑,我也要跟著忙,忙得根本沒工夫發(fā)呆,更沒有宏大的感慨,只有來自身體上確切的疲憊。
與父母相比,我有些敗業(yè)。我每天覺得閑,一閑心里的雜念更恣意。我很希望忙碌能來找我,幫我擠走一部分執(zhí)念。有時我眼見著一些病人被童醫(yī)生推掉,讓她們去大醫(yī)院看,其實內心是非常沖動,想把病人留住??衫碇怯肿ё×宋?。過后,我也會覺得懊惱。尤其是童醫(yī)生他們一身白地聚攏到屋檐下閑聊時,我感到自己很郁悶,半天沒有好情緒,無聊像黑色的斑點一樣,落滿心扉。童醫(yī)生他們葷段子繞過樹梢與玻璃,摔在我桌上時,我起身把一筒雪白的棉絮抽出來,扯一團,放進由大拇指與食指搭成的圈里,把最上面的棉絲捻成一個尾巴,做成一只只棉球,直把我桌前堆成一個雪白的小山,仿佛它能消耗我的無趣與激情。
醫(yī)院外的爬山虎墻,據(jù)說有蛇經(jīng)常出入。我睡不著時就想那些蛇,一想一驚恐,驚恐之余,睡意慢慢來臨。
我在外面散步回來,菊嬸嬸他們還在看,電視里播放的正是我所喜歡的《哭別》一段,繁管急弦,鼓板密集,一排音符推著另一排音符,由人生高處顛落低處的悲憤與凄涼,以及世情百態(tài)與生離死別的幽怨,被董柯娣唱得淋漓盡致。當結尾一個音咣得收住時,小屋一片靜寂,只有日光燈咝咝地吐著聲。
菊嬸嬸站起來,把門推上,給了我一個桔子皮樣的笑,再次坐到了電視機前,雪白的屏幕上鼓樂歡樂地響起,幕布緩緩拉開,戲劇沖突在黑白間推向高潮,昭雪平反,破鏡重圓,人生再次得到幸福的修補。
當深秋的時候,風開始活躍起來,我不去走路了。我重新陷入了無所事事的狀態(tài)。孤獨繼續(xù)圍攻著我,更咬人的是一天天閑過,以及施展不了的一些念想。我必須找點事做做,否則無聊就會沸騰起來,直把我吞滅。
我摸進了供銷社,只有那兒才有書賣。供銷社在老街的深處,離醫(yī)院約十分鐘步行的路程,這當中要穿過一口池塘,拐過一個種了幾株月季的花壇,繞過兩棵大樟樹。供銷社與臨近的民居連在了一起,也是木結構的樓房,門背后靠著寫有“東一東二”之類的木排,既是窗,也是墻,上面還有完全沒有褪去的紅漆,仔細看,應該是“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與住宅不同的是,一樓的前半部分沒有用樓板隔開,頭頂上仍橫著幾根鉛絲,但已沒有嗖來嗖去的鐵夾子,更不見高高在上的收票人。一些壇壇罐罐,以及盆盆鍋鍋,占去了大半間,甕口壇沿積著黑乎乎的物質,而周身卻被刷得雪白雪白,也不知裝的是什么。
我去的時候是下午四點,請了半小時的假。陽光開始微弱,不過仍斜斜地插進屋里,絲絲光線在貨架上游弋,一起游弋的還有各種氣味,說不出是霉味,還是咸味,或是甜味,像是煮壞的一鍋腌制食品,但各種成分又都拼命證明著自己。婦科的檢查室,以及人流室也有異味,但又不同于供銷社的氣味,后者似乎一直無法解套,就像一場壞天氣砸向另一場壞天氣。
在賣衛(wèi)生用品的旁邊,我才找到書柜。十幾本書被擱在玻璃柜里,有幾本書的書角還翹著,讓我聯(lián)想到豁嘴的老人在陽光下曬著曬著打起了瞌睡。我瀏覽了一下,大多是供初中生看的課外閱讀書籍,還有幾本過期的《山海經(jīng)》。唯一讓我心動的是《朝花夕拾》,薄薄的一本,被擠在最里側。守柜臺的是個女的,我進去時她正曲著腿跟人閑聊,見我過去,便一瘸一拐地過來。我指了指《朝花夕拾》,她俯下身,把玻璃門打開,取出來遞給我。我走到外側,趴在柜臺上,想再挑挑。她搖搖晃晃地過來,問我想要哪一本。猶豫瞬間變得果斷,我用食指貼著玻璃點了一下。我問她,還有其它的書嗎。她說沒了。你想要什么書,我可以去進。她又補充了一下。我說,文學類的給我進點,散文與小說都可以。她討好似的應著,從抽屜里取出一個本子,讓我把書名寫在上面。我看了一下,上面記著橫線抄十本,信箋五刀,鋼筆三支。字寫得歪歪扭扭,仿佛被風刮過似的。我寫了朱自清、許地山、路遙三個人的名字。我說,如果看到他們的作品給我?guī)妆緛怼K培胖?,一邊收起本子。我付錢的時候,她突然問我,你不是鎮(zhèn)上的吧。我笑了笑,算是回答。
我從供銷社出來時還買了只收音機,被我放在枕邊,睡前聽一會兒,絕大多數(shù)聽一個頻道――音樂點播臺。在黑黑的夜晚,聽別人的故事,也聽別人的歌,他們的落寞在我的夜晚滋生,我的寂寥在他們的信箋上蜿蜒。只是,我無法流放自己的愁緒。有時半夜醒來,窗外移進來一縷月光,照在蚊帳上,像是一把鑰匙,而我始終無法握在手里。
我經(jīng)常做夢,夢見自己被人追,我拼命地往前跑,但常常出現(xiàn)斷頭路,或被一座大山阻擋,我驚惶失措時,突然模仿鳥向天空飛,有時倒也能飛上,可身后仍有人追過來。也夢見自己追殺別人,手持利器,向人砍去,但又似乎被道德律左右著,心生懺悔與恐懼,面對倒下的人驚恐萬丈。在怦怦心跳加劇時醒來,意識到自己正躺在床上,忽然感到一陣輕松,好像自己得到了一次重生。我曾偷偷翻看《周公解夢》,也翻看過父親掛在墻上的日歷本,所提示的財運桃花運之類的,似乎跟我沾不上邊,遂就不再有想解夢的念想。
有一段時間我經(jīng)常失眠,即使不值班,也不太想睡覺??刹凰X總歸不是好辦法,我就強迫自己10點半上床,往往一小時過去了,大腦仍很清醒。隨著失眠的日子增加,我知道了自己的睡眠規(guī)律,如果過了子時仍沒睡著,這一宿就甭想睡了。因此,總想趕在子時來臨前睡著。可結果如同鎮(zhèn)上的俗話:心越急,柴越濕。我實在睡不著的時候干脆起來讀書,擰亮床頭的一盞小燈,在背部塞一只枕頭,一頁頁的翻過去。
有時,我也聽到過一些聲音,貓?zhí)衔菁褂袃热莸慕新?,老鼠在平地上面踱來踱去,不知是沾了紙片,還是醫(yī)院里的老鼠看過生死后有一定的慧根,把窸窣裝飾得極有禪意。當然,我也聽到過突突的拖拉機,深更半夜的拖拉機只有兩個事,送急診病人,或是送產(chǎn)婦。它朝醫(yī)院方向奔來的時候,我會下意識地支起身,黑色的身影驀地貼到白色蚊帳上,像一幅剪影鑲在燈光里。
有一天晚上,月亮特別地圓,應該是深秋的一個晚上,大約過了深夜十二點,我仍沒睡著,懷抱薄被,看發(fā)白的窗簾,窗簾偶爾翻起一角,外面皎潔的月光和樹影婆娑像一本被打開的畫冊,毫無保留地呈現(xiàn)在一個失眠人的視線里。也不知是傷感,還是被這份純真的寂靜所感動,我忽然有種想流淚的感覺。這時,我聽到一陣清楚的腳步聲沿著樓梯上來。我猜測來了病人,是菊嬸嬸上來敲醫(yī)生的門。腳步聲在樓梯的拐彎處停下,可能有一陣風吹來,我聽到啪嗒啪嗒,是涼衣竿在撞屋檐下的柱子。腳步聲朝我這邊來,那天牛醫(yī)生值產(chǎn)科的班,但內科誰值班我并不清楚。我估計來了產(chǎn)婦。腳步聲忽然停住了,但沒有聽到菊嬸嬸的敲門聲,然后腳步聲再次響起,只是聲音發(fā)生了變化,剛才是一腳一腳的啪啦啪啦,像是趿拉著拖鞋,而現(xiàn)在是窸窣窸窣,仿佛是碎步。我非常清醒自己不是在做夢,因為我聽到腳步聲順著樓梯下去后消失了,隔著窗簾,我看到外面是一片靜靜的雪白。
第二天我曾問過牛醫(yī)生,也問過菊嬸嬸,結果她們都說昨晚既沒有病人,也沒有產(chǎn)婦。內心的疑問頓時被驚恐稀釋掉了。一連好幾天,我都睜著眼睛,想證實自己那天沒有做夢,但月亮一天天瘦下去,腳步聲沒再出現(xiàn)。
我像一條滑入黑夜的白魚。當我躺在床上想出這句話時,我被醒來的感覺牢牢地拽著。
于是,夜色松弛,晨曦浮滑。我的夜晚已過去。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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