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月光照著父親的愛情(短篇小說)
那天,父親把院子里的煤底子過了篩,加了一筐黃土,提了半桶水,和了一陣,攤成大約十厘米厚的炭餅。他蹲在地上,用一只短柄的鏟子把炭餅割成十厘米見方的塊,頭也不抬地說:我們臘月結(jié)婚,西北風(fēng)刮得院子里那棵光禿禿的梨樹嘎嘎地響。父親看了一眼梨樹的枝頭,回過頭盯著不久剛搭建的小棚,準(zhǔn)備把晾干的炭餅儲在那里。頂上那扇破油氈忽地掀起又放下,父親的灰白的頭發(fā)在風(fēng)中一顫一顫的。
女人叫郭秀清,先前租住在我們村口的一間平房里,據(jù)說她不堪前夫的家暴離異了。后來房東牽線給清水河大橋工程隊(duì)二十多號工人做飯,偶爾也給工頭和前來視察的領(lǐng)導(dǎo)做些小炒。我弟弟就職的水產(chǎn)公司解散后在大橋二百多米遠(yuǎn)的地方承包了一個魚池,喂養(yǎng)著鰱魚鯉魚鯽魚和碩大的草魚,常有客戶和市民踩著齊腰深的蘆草在池子里打撈和垂釣。母親去世一年多,父親漸漸喜歡上了月光,他覺得月光明亮但不張揚(yáng),不像太陽要把人心事掏出來曬干似的。他常常一個人坐在月光下,清輝徐徐,不溫不火,照得他的心思若隱若現(xiàn)。魚池南邊靠近路的地方建了兩間茅房,父親住在那里,白天幫著客戶打撈,晚上和一把椅子一盒煙陪著月亮升起又落下。那天郭秀清給工頭紅燒了一條父親打撈上來的鯉魚,然后披著一件毛衣,沿著蘆葦小道走近了魚池。父親坐在一把柳條編制的椅子上狠命地吸煙,食指和中指間的火星一閃一閃的,魚靜靜浮在水面,四周一片寂靜。月光下女人龜裂的手指貼滿白膠布,微卷的頭發(fā)稀稀落落。她坐在父親身邊,代替月光看他吞吐煙霧,聽他講述遙遠(yuǎn)的故事。月亮西移,女人起身準(zhǔn)備做早飯,她佝僂著腰,裹著白膠布的手拍著胸口咳嗽不止。以后別給工人做飯了,我養(yǎng)活你。我父親抓了一把魚食“嘩“地撒進(jìn)池子,他悶悶的聲音在魚池里蕩起清亮的漣漪。那天的月光如水,父親的眼里也是波光蕩漾。
父親把割好的煤塊用鏟子稍微挪騰了一下位置,以便天冷了能快速晾干。一片梨樹的枯葉子油炸了一樣焦黃,翻卷到父親手邊,然后借著一陣風(fēng)從他的手邊降落在油氈上。父親站起身,拍拍沾滿煤屑的手,大踏步走進(jìn)了屋子。
他用這種態(tài)度顯然是通知我,而不是商量。我立即通知姐姐張繁榮,我姐姐張繁榮連夜從省城趕回來,旗幟鮮明地和我臨時組成了反方陣營,反對的理由浩浩蕩蕩從城里綿延到父親的小院。我母親含辛茹苦供我們上大學(xué),幫我們帶孩子,為這個家庭付出了一生的心血,沒有享一天福就走了。爸爸你覺得孤單,可以跟我們到城里享清福。姐姐聲淚俱下很是感染我們,空氣一直凝滯在飽含水汽狀態(tài),咳嗽一聲就能下起雨來。父親窩在沙發(fā)里,一條腿搭在另一條腿上,眼睛盯著墻上的世界地圖,動作固定了一個多小時。我看到時機(jī)差不多做了總結(jié)發(fā)言:爸爸找個老伴我們支持。但至少要雙方兒女坐在一起商量如何辦。爸爸你慷慨激昂的要養(yǎng)活人家,你以為你是二十歲的小伙子啊你自己能做主!父親好像被我們的情感帶動,目光從墻上的世界地圖收回,低著頭粗糙的手掌在自己的膝蓋慢慢地畫著圓圈,大概是有了效果。我坐在父親對面,拉過他的手說:爸你要找就找個健康的年輕的,你看那個女人婚前受了虐待,腰都直不起來,說不定以后病病怏怏的,你說咱圖個啥……
就是這個!你們?nèi)齻€人誰不愿意誰不要回來!父親騰地站了起來,他手一揮,繼而食指指著門的方向,胸部一起一伏。他忽然“咚”地一聲把自己摔進(jìn)沙發(fā)里,再也沒有說話。我們嚇得半天不敢吭氣。
父親再沒有跟我們聯(lián)系。幾次拿起電話,都不知道如何面對父親,這樣的僵局持續(xù)了一個月。使我們對父親的婚事大踏步退讓的是,有一天父親的門被撞開了,我姥姥率領(lǐng)兩個姨媽沖了進(jìn)來。姥姥一屁股坐在臺階上,哭天搶地用力拍著棉褲,朝著父親蜷縮的那間屋子的窗大罵:你這個挨刀子的,昧了良心的,我女兒在你家侍候老的侍候小的,供幾個小叔子念書,好吃的好喝的都讓著你們。現(xiàn)在我女兒剛沒了幾天,你就把花媳婦娶進(jìn)門,開始滋滋樂樂過日子。我苦命的閨女……你這個陳世美!姥姥哭聲震天,有人從門縫里看了一眼悄悄走了,我家的情景劇開始在村子里播放。平時關(guān)系近一點(diǎn)的女人走進(jìn)來,陪在我姥姥身邊抹著眼淚,我姥姥把母親從小的乖巧懂事長大后的勤勞善良哭訴給眾人,女人們開始設(shè)身處地同情姥姥譴責(zé)男人們的狠心腸。只有父親蜷在沙發(fā)里沒有出來,也沒有說話。姥姥的哭訴把父親這個負(fù)心漢推到輿論的制高點(diǎn),兩個姨媽火借風(fēng)勢,掄起墻角的鋤頭砸爛了臺階上的水缸,水和破碎的殘片順勢而流。小姨端起鍋臺上的鋁鍋摔在地上,抓起飯勺敲碎了父親屋里的玻璃。幾個女人拉住了瘋狂的小姨。我姥姥走進(jìn)屋子,從木箱里找出母親的衣服,一邊哭一邊裹,院里屋里像被十二級臺風(fēng)掃過似的。父親終于站了起來,他一把抓起案板上的搟面杖舉過頭頂,一棒子打在臺階上,一塊磚裂成了兩半,其中一半掉下來,然后他掄起搟面杖到小姨面前說:你今天再敢放肆,我讓你死在我的院子里!你動一下試試!
聽人說那天父親的聲音很高,像炸雷滾過,院子中間梨樹上兩只麻雀呼地飛起,暴風(fēng)驟雨頃刻停息。
我們趕過來的時候,只有阿德叔坐在爸爸身邊。他是爸爸的鐵桿兒發(fā)小,我記事起他們少有一天不聚的。阿德嬸子腰間吊了半年的血袋子,離開塵世后,阿德叔叔和爸爸兩個男人更親密了。他點(diǎn)燃一支紅旗渠,輕吸了一口,遞到爸爸嘴邊,陪著爸爸坐在炕上死命地吸,炕沿上,地上全是煙灰?;疑臒熿F肆意彌漫,像浩淼的歲月籠罩著兩個孤獨(dú)的男人,他們坐在炕上就像兩片破舊的小舟蕩在霧鎖的江面上。父親和阿德叔叔在江面,我們都在岸上。我聽見阿德叔叔說:你喜歡那個女人就娶過來,孩子都有自己的事,誰也指望不上,我明天就去說合,年前把事辦了。我在煙霧里看見父親眼里全是淚。
父親的那顆淚最終沒有掉下來。我和姐姐在滿院的狼藉中撿拾戰(zhàn)爭后的碎片,父親的沉默像破碎的瓦片切割著我們的痛點(diǎn),我們似乎看到父親那滴眼淚沉重地跌在以后的日子里,漫長的路變得泥濘不堪,所以心照不宣地選擇后退,反方陣營不攻自破,為了父親。我們請人安裝了被小姨砸碎的玻璃,姐姐繁榮買來一個大紅桶,給父親裝山泉水。
父親的婚期就定在了臘月十二。
父親結(jié)婚那天,郭秀清只帶了一包舊衣服,用藍(lán)色的方格圍巾裹著,最醒目的是腳下穿了一雙嶄新的黑皮鞋,算是做了新人。她被我的嬸嬸們簇?fù)碇?,拘?jǐn)?shù)刈谝巫由希^發(fā)依舊稀稀疏疏,像干旱低溫條件下越冬的麥苗枯黃地曲卷著,臉色灰暗。手上的白膠布臨時撕掉,露出與周圍皮膚不同的顏色,據(jù)說比父親小十多歲,僅從這個形象上,與父親的年齡差距完全可以忽略不計(jì)。阿德叔叔象征性地放了一掛小鞭炮,院子里便是一片喜慶。我母親身材高挑,干凈利落,生前在村里擔(dān)任過團(tuán)支書和婦女主任,直到去世依然一頭烏發(fā)。我在灶臺間凝視這個將要和父親一同生活的女人,與母親的巨大反差使我們姐妹那天言寡語淡。
郭秀清第一次婚姻嫁到山腳下的屯里鎮(zhèn),生育了一兒一女。屯里鎮(zhèn)往西就是呂梁山脈,密集的小煤礦染黑了小鎮(zhèn)的街道,也肥了鎮(zhèn)子上人們的口袋。前夫因地制宜做起了販賣洗精煤的生意,賺錢的同時也賺了女人,隔三差五還把女人帶到家里來。男人有點(diǎn)錢拳頭就硬了,江湖上流傳著他打老婆的兇殘。郭秀清帶著一身的傷痕離開了家不久,山里一個煤礦瓦斯爆炸,所有小煤礦納入安監(jiān)局整頓范圍,洗煤廠因?yàn)槔坏皆杭娂妶?bào)停。前夫販賣洗精煤的生意漸漸擱淺,他迷戀上賭博,常常夜不歸宿。坐吃山空的男人萬萬想不到有一天郭秀清回到鎮(zhèn)上向他提出了離婚。那一年冬天霧霾特別嚴(yán)重,城市鄉(xiāng)村像舞臺上噴出二氧化碳表演效果似的云霧彌漫。除了上班人們大多窩在家里。郭秀清的前夫在麻將桌前徹夜鏖戰(zhàn),突然歪在椅子上,麻友們緊急呼叫120,最后診斷結(jié)果是腦溢血。一生在世間吃喝嫖賭瀟灑行走的男人從此只能歪著半個身子在子女的攙扶下艱難走上幾步路。郭秀清的女兒程蘭其實(shí)當(dāng)年是支持父母離婚的。作為女人,她同樣不能容忍男人的暴力。她上初二的時候就開始瞪著眼睛流著淚把母親拉在自己身后,以為自己一天天長大可以保護(hù)母親,改善家庭。沒有想到,這個讓自己有點(diǎn)恨的父親還沒有風(fēng)流夠,就成了一輛歪歪斜斜的破車,除了走路不行,罵人行,胃口行,生命力行,他還有一個漫長的路需要有個人陪護(hù)。程蘭開了一個早餐館,有個弟弟程東在北京打工,照顧父親唯有母親郭秀清是最佳人選。程蘭到大橋工程管理處幫母親刮冬瓜皮,把父親的病情敘述給郭秀清。郭秀清目無表情,伸著一頭稀稀疏疏的頭發(fā)給女兒看說:你看我的頭發(fā),你那個畜生爸揪著我的頭發(fā)打我的時候,下手有多狠,他怎么不知道有今天?他去找相好的去侍候他呀。
那天,郭秀清當(dāng)著女兒的面,流著眼淚,抖索著嘴唇揭開一件件泛黃的卻帶著血淚的往事,她最后閉著眼,揮著手,把這些往事統(tǒng)統(tǒng)拋進(jìn)了清水河。她站起身,望著我父親的魚池,淡淡如風(fēng):我要嫁給看魚池的老頭,他對我好。
那你好好跟著他享福吧!程蘭把這句話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丟在郭秀清身上,頭也不回地走了
父親的婚禮上,郭秀清的兒女都沒有來。
后來聽說兒子程東回來過一次,郭秀清母子倆在一家蘭州拉面館里吃了一頓飯。滿世界就數(shù)這個兒子讓郭秀清抓心撓肝了。程東在北京一家賓館做保安,風(fēng)吹日曬的,本來皮糙肉厚,這回見面坐在郭秀清對面,悶聲不響地喝著酒,看樣子工作很不容易。直到快吃完了,才問起她的事,程東端著酒揚(yáng)起脖子倒進(jìn)嘴里,說:都是你兒子沒有本事掙錢,也管不了你。既然那老頭對你好,你就好好過吧。郭秀清看著兒子年紀(jì)輕輕在外打工一臉憔悴,馬上入冬了還穿著一件單薄的夾克,里面的秋衣領(lǐng)口失去了彈性,松垮地翻卷著。臨走前心疼地掏出三百塊錢生生塞進(jìn)了兒子的衣兜。
婚后的郭秀清辭去了大橋工程處的活計(jì),安心地在家做起了全職女人。她把父親舊被套拆下來帶到彈棉花的店里網(wǎng)了一遍,打掃院子,沖洗爐灶,在陽光晴好的午后用熱熱的毛巾給父親擦臉擦脊背。做包子餃子搟父親喜歡的軟面條,經(jīng)常請阿德叔叔過來三個人一起吃飯。我弟弟因?yàn)榇盹暳蠀^(qū)域經(jīng)理,把效益不太明顯的魚池轉(zhuǎn)包給別人。郭秀清以前就在村里住過,現(xiàn)在名正言順,沒事去鄰居家串串門,交流一些廚藝,也有很好的人緣。父親在那一段時間心情格外的好,皺巴巴的臉上鍍了一層紅光,在村里的小路上走路腳步聲通通通地回響。他請來小工在西屋隔開了一個洗澡間,安裝了熱水器。那些日子父親總是把窗子擦得亮亮的,坐在沙發(fā)上,陽光不偏不斜穿過玻璃灑在他身上,他把脖子仰得高高的,腰盡量挺得直直的,一米六幾的個子一下長了好幾公分。
家里突然加了一個人,父親空曠的屋子突然滿了,滿得似乎裝不下我們的電話和問候。原本節(jié)假日匆匆?guī)е缘拇┑谋枷蚋赣H的腳步,就像河流中陡然佇立了一塊礁石,水流不得不打了一個轉(zhuǎn),找不到流向。每天上班,向清掃樓道的保潔工親切地喊一聲阿姨,這人間最尋常的稱謂在郭秀清那里如同咀嚼生柿子那么抹不開嘴,我索性不打電話也不聯(lián)系。父親倒是騎著電摩來過兩次,帶著郭秀清油炸的軟米油糕。我當(dāng)著父親的面咬了一口,硬如鐵皮。父親盯著我艱難吞咽完,說:手藝高低是一回事,有沒有心是另一回事。
第二年的清明節(jié)因?yàn)楣闱宓拇嬖诟裢鈩e扭,姐姐張繁榮前一天打電話商量第二天是不是直接去墳地里,又怕父親膈應(yīng),大包小包的祭品帶到家里又覺得不妥。弟弟和弟媳婦也建議直接去墳地里匯合。
天還沒有亮,我洗簌完畢準(zhǔn)備去樓下吃豆?jié){油條,然后直接到墳地里集中,聽到手機(jī)震動以為是姐姐的,仔細(xì)一看原來是父親打來,接通時郭秀清的聲音讓我頓時無所適從:閨女,一會回家吃餃子。
不吃了,我在城里隨便吃點(diǎn)。
我就是為你們包的,吃完餃子就去給你媽上墳。
不容商量的口氣。到了家,臺階上已經(jīng)擺了多串紙?jiān)獙毢退?,還有四碗菜,我瞅了一眼就明白了,油炸丸子寓意完美。涼拌蓮菜寓意純潔。羊肉胡蘿卜寓意紅火。一盤牛肉屬于硬菜,寓意后代底氣很足。一串串金黃的紙?jiān)獙氂脛偝槌鲅康牧鴹l挑著,是春天的顏色。我們老家上墳都講究這些,清明和上元節(jié)要帶上寓意子孫后代興隆平安的祭品。郭秀清戴著圍裙在灶間忙碌著,佝僂著腰往碟子里倒老陳醋,她朝坐在沙發(fā)上的父親喊:他爹,快給孩子下餃子。
不料父親動也不動說:放著兩個大閨女,我去下餃子???
父親是把這個舞臺交給我和姐姐,讓我們完成和郭秀清的合作。半年多了,只要我給父親打電話,父親就把電話遞給了郭秀清,這樣的事情非常尷尬。他在制造一切機(jī)會讓郭秀清融進(jìn)我們的家庭。父親打電話,也總說是郭秀清想和我們說說話,仿佛他和我們的關(guān)系都要靠郭秀清來銜接,他想方設(shè)法要把這團(tuán)遠(yuǎn)道而來的泥巴無縫粘結(jié)在我們家的光墻上。
問好,祝佳作連連!
學(xué)習(xí)了,果真是小說高手!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善待別人的文字,用心品讀,認(rèn)真品評,是品格和品位的彰顯!
我們用真誠和溫暖編織起快樂、舒心、優(yōu)雅、美麗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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