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楓】杜十娘沒有百寶箱(小說)
建偉是大二308宿舍里唯一一位來自貴州山區(qū)的農村孩子,剛讀大一的時候就發(fā)誓一定留在上海。他盡管在穿著說話上和其他五個城里人差著一大截子,但從沒產生過別的貧窮學生的自卑感。一是因為他是他們縣里的文科狀元,縣長都給他戴過花;二是因為他為了留在上海這個目標,在學業(yè)上孜孜以求,心思不在這些表面現象上。最起碼在其他五人看來,建偉對他們買來的奢侈品從不在意,臉上除了微笑,絲毫看不出嫉妒的樣子。
就是這個建偉,卻領先于其他五人,率先擺脫了單身的稱號,把一個光鮮的女孩領進了宿舍。
“你們吃?!迸岩欢研∈称穱W啦一聲倒在了桌子上。
女孩長發(fā)及腰如瀑布,淡雅的連衣裙上束著一根鑲鉆腰帶,標準的瓜子臉,聰明的杏仁眼,膚色白膩,那穩(wěn)重端莊的氣質,讓最調皮的上海當地人小杰見了都變得小心翼翼。
小杰問女孩:“你是學姐還是學妹?”
女孩好像沒聽清小杰的問話,不解地看著建偉。
“她不是學生,是打工妹,和我鄰縣?!苯▊テ降卣f。
除了沒在宿舍的小山東,其他四人都驚訝地你看我,我看你。
建偉和杜小琴認識實屬巧合,但絕對不是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那是一個烈日炎炎的上午。建偉坐公交車去同濟大學,車上很擠,他只能站著。雖然車上開足了冷氣,但車上的人依舊感到呼吸不暢。一個穿著大花褲衩子和文化衫的中年男人不住地往冷氣口附近挪動,直到在建偉和一位穿吊帶上衣的女孩身邊停下。需要修補的路面被工人挖出了一個個大小不一的四邊形凹坑,公交車只能顛簸著緩緩前行,車上站著的人無節(jié)奏地搖晃著。
突然,穿吊帶上衣的女孩轉過身來,“啪”的一聲,給大花褲衩子一記響亮的耳光。
“臭流氓!”女孩的臉頰緋紅,扭著腰拽著自己牛仔短褲看。建偉一眼就看到了女孩的短褲上有一片濕乎乎的污物。他知道那是什么,車上看到的人也都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被打的男人竟然“嘿嘿”笑著,彎下腰想拽女孩的短褲,還抬起臉來問女孩怎么了?
女孩被激怒了,抓著大花褲衩子的頭發(fā)就打,大花褲衩子猛一挺身,趁著招架的工夫,抓住女孩的吊帶衣,扯斷了一根。女孩雪白的左胸立刻裸露出來。女孩驚得立刻停了手,把上衣提起來。
花褲衩子背后的建偉火冒三丈,雙手採著他的頭發(fā),將他摁倒在地。車上的乘客受了感染,喊著要把猥瑣男送派出所。
猥瑣男一邊掙扎一邊說:“我認識她,和她是熟人,臭婊子,你忘了嗎?在長寧路?!?br />
女孩狠狠踢了猥瑣男一腳,罵道:“臭流氓,誰認識你,滾下車去。”女孩堅決要求司機停車。大花褲衩子灰溜溜地走了。
女孩手提著衣服帶子對建偉說:“謝謝你。”
建偉對女孩說:“別客氣,都是老鄉(xiāng),聽你口音是貴州安順的吧?我是安順普定縣的?!?br />
女孩很驚訝地說:“呀!還真是老鄉(xiāng),我是平壩的。”
建偉就這樣和杜小琴認識了。
杜小琴說,她的父母年輕時就在在上海收破爛,自己在家被爺爺奶奶照看。父母通過十幾年的打拼,現在已經是一家廢品回收公司的經理。她在小學時學習成績很好,初中時被父母接到了上海,家庭條件好了,可成績一落千丈,高中都沒考上。她現在也沒啥工作,就是在父母的公司幫幫忙。
和杜小琴認識后,建偉開始變化了,身上的地攤貨被高檔品牌貨代替。手機換成了蘋果最新款,筆記本是宿舍里最高檔的。原來同學聚會他都是不參加的,但現在他時不時地請舍友吃頓麥當勞。頭發(fā)每天都整理得烏黑油亮,學習也不再那么用功,仿佛他的上海夢已經實現了。
小山東說話很直接,提醒建偉和杜小琴不合適,不要為了錢賣了自己。建偉不以為然,他覺得現在青春正好,如果不充分利用,等到畢業(yè)時,單槍匹馬闖蕩申城,怕是困難重重,到時候一切都晚了,他是絕對不會回貴州的。杜小琴說過,等到他畢業(yè)結婚的時候,她父母就會給她一套房子,雖然她的父母還不知道有建偉這個人,但是婚房是早許下的。學歷有個屁用,在上海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家才是硬道理。對于室友的勸說,他甚至產生了一種快感,他覺得室友是在嫉妒女友送給他的衣服,嫉妒他的零花錢,嫉妒他馬上就有一套上海的房子,盡管他們對自己擁有或就要擁有的一切不在乎,其實他們是裝得不在乎,就像自己以前裝著不在乎他們的一切一樣。
他自信杜小琴是真心愛她,自己也癡心愛著杜小琴。這種愛絕對不是毛頭小伙因剛接觸性愛而產生的的癡迷。她為了他離開父母獨自在外租了房子,盡管他倆做愛的機會取決于杜小琴的電話。建偉理解杜小琴,她說過父母知道她租房的地址,害怕父母阻攔他們的見面,只有到了火候才能把他倆的關系和盤托出?,F在見面,他倆只能偷偷摸摸。建偉在心里幾百遍地問自己,是愛杜小琴這個人,還是愛她的錢?他給自己的答案非常不確定。如果答案是愛她的人的話,他會給自己一個假設,她沒錢,還愛她嗎?如果答案是愛她的錢,他怎么會那么癡心呢?或許是被杜小琴的床上功夫折服,她的技巧如同一級片的女主角。他也幻想過她的這些功夫來自于前男友,甚至有一種惡心的感覺。但這種感覺一瞬即逝,有時更覺得產生這種感覺對不起杜小琴,特別是杜小琴給她生活費的時候。
杜小琴和建偉說起他倆的關系,有時直白得讓建偉受不了。她說倆人的關系很公平,建偉雖然不很英俊,但有學歷;她雖然沒學歷,但人漂亮而且有錢,誰也不虧欠誰。她會讓建偉少奮斗十幾年甚至一輩子。建偉有時覺得杜小琴說話太難聽,傷了他的自尊心。他轉念又一想,杜小琴畢竟是沒文化的人,他除了學歷還有啥?再說了,走出校門找到工作后,誰還在意你的學歷啊。
一切似乎很順利地發(fā)展,直到有一天建偉一夜未歸后,小山東和小杰從派出所把他領出來,并湊錢給他交了五千元嫖娼罰款。
小杰的手指幾乎戳到建偉的鼻尖,罵他沒良心,罵他對不起杜小琴,罵他就是頭種驢,罵他還不如宿舍里沒對象的五個人,堅持不住了在被窩里自擼也不去找小姐。
建偉坐在床邊,臉色蠟黃,他兩眼直勾勾地望著桌子上的茶杯,寬大的門牙緊緊地咬著沒有血絲的嘴唇,一言不發(fā)。他就像輸光了錢的賭徒,給人一種非常絕望的感覺。同學們罵他嫖娼,數落他沒有良心,他現在倒是希望同學們罵的是真事??墒聦嵅皇沁@樣,如果真是嫖娼,他就不會萬念俱灰了。
周三下午,他收到了杜小琴的微信,讓他晚上六點過去。他像每次一樣,早早地洗了澡,換上了杜小琴給他買的名牌運動裝,提前一個小時趕到了長寧路杜小琴的租住房。杜小琴出門還沒回,建偉沒有鑰匙,只好在門口等她。杜小琴從沒想過給建偉鑰匙,建偉也沒要求過。
杜小琴從外面買回了現成的飯,兩人草草吃過就上了床。杜小琴剛剛脫光衣服,房門被敲響了。外面的人說是警區(qū)的,查暫住證。杜小琴示意建偉不要出聲,也不要去開門??刹恢裁丛?,外面的人把門打開了,涌進四五個警察,把一絲不掛的建偉和杜小琴摁在了床上……
“嫖娼?開什么玩笑,”建偉底氣很足地說:“她是我的對象,懂嗎?”
“她是你的對象?我看你真不老實,你知道她進來幾回了嗎?大學生還不學好。”一位年輕警察擺弄著建偉的學生證說。
警察又繼續(xù)詢問建偉,女的叫什么名字,哪兒人,在哪兒住,多大了,干什么工作。建偉大部分的回答令警察不滿意。
歲數大的警察合上詢問記錄說:“看來你是杜十娘的老顧客了,她的情況還能知道一點?!?br />
“你們抓錯了吧,她叫杜小琴,不是杜十娘?!苯▊ビ悬c釋然地說。
兩位警察都笑了。年輕警察說:“杜十娘就是杜小琴,杜小琴就是杜十娘,她因為賣淫被抓進來好幾次了?!?br />
建偉的腦袋嗡嗡直叫,吃驚地張大了嘴巴,歇斯底里地吼道:“她在哪兒,你們把她找來??!我不相信她是那樣的人?!?br />
年輕警察說,她正在交代她的問題,看來你不老實,在這兒待著吧。
建偉如僵尸般地熬了兩周,心里總算平靜了點。他去杜小琴的租住房找了幾次,前幾次屋門緊鎖,最后一次門打開了,是新換的租戶。他從網上搜出上海許多和廢品有關的公司,但沒有一家老板姓杜。杜小琴的手機一直處于關機狀態(tài)。三個月后,就在建偉認為杜小琴在他生活中消失的時候,杜小琴給他發(fā)來了微信:
建偉,請原諒我騙你,我因為愛你,才和你編造了這些謊言。我確實是安順平壩的,但我的父母不是什么大公司的老板。我家里很窮,父母靠種地為生,母親在我十二歲時病世了。要強的父親獨自一人供應我和弟弟上學。我上高一的時候,貧困的家庭再一次雪上加霜,我的父親得了尿毒癥,不用說換腎了,就是透析也不經常做。我和弟弟的學習都很優(yōu)秀,在學校很有名。但學習再好,我也斗不過命運。我就算靠學校減免學費能維持學業(yè),可我的父親怎么生活?我只能來上海找我的表姐。我家親戚都知道表姐在上海發(fā)財了。就這樣,我和表姐一樣做了小姐。當我的第一次換來二千元的時候,我沒有哭,反而很高興,因為這些錢夠我父親買一年的糧食。我做了二年,就給家里寄去了二十多萬,但還是沒能挽留住父親的生命。
本來,父親去世后,我手里的錢也夠弟弟上大學的費用了,我也可以回老家做點小生意。這時,我認識了你,而且我倆相愛了。當聽說你死活要留在上海的時候,我改變了打算。別看他們叫我杜十娘,但我沒有杜十娘的百寶箱,我的錢都養(yǎng)家了。你有學問,我只能從錢上彌補你。我想瞞著你,再做三五年,最起碼掙出房子的首付錢。到時候就和你說是父母給的,再編一套父母公司破產失蹤的謊言騙你。
出了那晚的事情后,我想了很久,我和你不合適,配不上你,我有點不自量力。我也不想回貴州,不瞞你,我還要繼續(xù)做這行,攢夠了錢就在上海買套小房子,我窮怕了。
建偉,我是真心愛你的,忘了我吧,好好做學問,有出息了找個當地的姑娘做老婆。這是我最后一次使用這個手機號。再見,我們互相忘了吧。
看完后,建偉覺得自己的心找不到了。
建偉終于回到了以前的樣子,又習慣了地攤貨,又可以看著室友買回的奢侈品平靜地微笑,不過,這次不是在大二308,而是在研究生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