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恩】娘親(小說)
一
母親二十歲那年嫁給了個子瘦小,小時候出天花時留下滿臉坑坑洼洼的父親。用外公常掛嘴邊的一句老話說,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
父親家地處長江下游,幾十戶人家像星子般散落在那個叫蘆花莊的村子里。六十年代末的蘇南農(nóng)村,幾乎家家都是高低不一的土胚房,泥草與蘆葦葺的屋頂,或坐北向南,或坐西向東,能住上青磚瓦房的廖廖無幾。
母親娘家的房子便是青磚大瓦房,與父親家僅隔二個村莊。當(dāng)媒婆顛著小腳挎著一籃雞蛋在外公面前把父親家吹得天花亂墜時,脾氣火爆的外公黑著臉毫不客氣將媒婆趕出了門,媒婆邊走邊嘀咕,“不講理的老家伙,死倔,看你尋個好人家?!?br />
外公在鎮(zhèn)上供銷社工作,人脈廣,周邊十里八鄉(xiāng)的基本熟悉,自然也熟悉父親家的情況。媒婆添油加醋的話讓外公極度反感也多了個心思。
幾天后,外公幫母親相好了對象,鎮(zhèn)派出所所長老張家的小兒子。小伙一表人才,家里八間大瓦房,威風(fēng)凜凜矗立在小鎮(zhèn)東街那石橋邊。
“八間,桂英,你想想,八大間!”外公伸出手指頭得意地在外婆面前比劃著,外婆笑得合不攏嘴。
“誰喜歡誰嫁?!蹦赣H回得風(fēng)輕云淡。
外公氣得暴跳如雷,“反了你,腦子灌了漿糊?!?br />
外公猛地吸一口水煙,煙絲兒霎地竄出火星,一股辛辣,嗆得他差點把煙桿甩出去。
母親咬著嘴唇,瞟一眼外公,又扭頭看著外婆,聲音像蚊子般,“我就嫁蘆花村的趙忠。”
外公外婆一時沒反應(yīng),半天才回過神。外公操起靠在墻角的掃把,劈頭蓋臉抽了下去。母親不躲不閃,倔強地瞪著外公。外婆摟住母親邊擋邊罵,“死丫頭,嫁漢嫁漢,穿衣吃飯。那家兄弟姐妹六七個,父親早沒了,母親身體又有病,干不了農(nóng)活,吃了上頓愁下頓,你真犯渾了?!?br />
“昏了頭,趁早死了這心。”外公唰地扔了掃把,不偏不倚砸在門外正瞇眼曬太陽的小黑貓身上,驚得它喵嗚一聲竄上了院墻。
春風(fēng)浩蕩的四月,母親穿著大紅棉襖,發(fā)上綁著外婆用紅頭繩編的小花結(jié)嫁給了父親。外公終究犟不過跟他一樣犟的母親。
出嫁那天,里外都不見外公的影,母親等到煙囪都快看不清,才紅著眼一步三回頭跟著接親的兩個小姑娘往村口走。其實外公一直在,一直在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柳樹下,躲躲閃閃,一直看著母親拐過村口,拐過路口,再拐過那條彎彎的小河,越來越遠……
二
母親屬牛,牛一樣的脾氣,毫無江南女子的溫婉,卻像一朵恣意怒放的雛菊。
母親是和同伴去鎮(zhèn)上趕集時認(rèn)識父親。母親看上了攤位上一把玲瓏的木梳,幾個混混看上了玲瓏的母親?;丶視r,她們走到一片竹園被混混堵上了。母親和同伴的呼救聲引來了剛從集上賣完葦席的父親,父親正是血氣方剛的年齡,掄起扁擔(dān)呼啦啦地沖了上去,一下竟摞倒兩個。但父親最終還是被他們壓在身下揍得鼻青臉腫。若不是有幾個村民剛好路過,父親一定被揍到破相。但父親俠肝義膽的壯舉,讓母親那顆多情的少女心從此淪陷。
成親那天,門窗都貼上了大紅囍字。當(dāng)晚,三間草房難得一齊點了油盞火。儉樸的有些吝嗇的奶奶佝僂著背,一次次撥著燃盡的燈芯灰,撥一次火苗便旺一些。
夜?jié)u漸深了,母親端端正正坐在床沿,父親摸一把母親的臉,母親笑得像場邊開得失了魂的桃花。父親便傻了,左一把右一擰,那歡愉在火苗雀躍著嗶哩嗶哩響。
婚后第三天,母親便跟著父親下地了。那時生產(chǎn)隊干活都是集體勞作,農(nóng)忙更是雞叫出門,狗叫回家,中午也只有一個小時的休息。
父親是老三,兩哥哥都已成家另過,底下還有一對正上小學(xué)的雙胞胎弟妹。父母起早貪黑拼了命地干活,依然隔三差五斷了糧。曾經(jīng)衣食無憂的母親喝著能照見人影的米湯,就著奶奶用蘿卜纓腌制的咸菜,一干一上午農(nóng)活,常常餓得頭暈眼花。父親更不用說了,奶奶偷偷在父親兜里塞一個紅薯或土豆,父親咬一小口,大半給了母親。母親咬一口,說奶奶偏心,把媳婦當(dāng)外人。父親只是呵呵地笑,由著母親埋怨。
一年中大半靠著紅薯、南瓜、麥片甚至米糠度日。過年過節(jié)時才會買些肉,奶奶把豬肉切成絲和著白菜煮上一大盆,正長身體的小叔小姑吃得伸著脖子直打嗝。
江南的春天是最鮮活也是最仁慈的季節(jié),地頭、河邊、草叢里,一棵、一棵,或一片一大片綿延著翠綠的野菜。趁著雨天或偶爾閑暇時,母親便挎上竹籃,帶上剪刀或小鏟子,在田間地頭挑著那些清香的野芹、馬蘭、薺菜……回家或炒或涼拌,開胃也充饑。
眼睛有些糊涂的奶奶也從不閑著,在家里養(yǎng)了兩對兔子和幾只雞。兔毛可以賣錢,剪毛時奶奶在腿上墊一塊青布,從兔子背上開始,左手捋順兔毛,右手拿把剪刀貼著兔身咔嚓一下,一撮毛便下來了。奶奶咔嚓一下,兔子便哆嗦一下。剪完毛的兔身上條條血痕滲著血絲,仿佛剛被鞭子抽打過似的。
母親不忍心,沖著奶奶笑嘻嘻地說:“娘,我?guī)湍慵???br />
“啥?嫌我不中用了?”奶奶舉著拐杖一下一下戳著硬崩崩的地面。
“娘,我是怕你累著?!?br />
蹲在一旁磨鐮刀的父親對著陽光細(xì)細(xì)觀察刃口是否鋒利,光影下刀口亮得閃眼。父親甚是滿意,邊收拾工具便漫不經(jīng)心地說:“兔子是老娘的寶,由著她吧。”
父親瞥一眼正往西屋走的奶奶,小聲說:“前幾天隊長跟我說,別讓老娘再趕著雞去吊麥穗了,村里家家都養(yǎng)著,有人眼紅有人說閑話。我說了幾次,可老娘偏不聽?!?br />
母親掩著嘴吃吃地笑,“娘年記大了,糊涂了?!?br />
夏風(fēng)吹過,麥浪滾滾,大地仿佛被鋪上了一層金子,麥香四下流動。
緊張的農(nóng)忙一個多月后終于結(jié)束。隊里交完公糧,按著每家勞力、人數(shù)分著麥子。家家都把麥子拿到加工廠碾成麥片煮飯煮粥,再換些面票或面粉。
這個季節(jié)的胃是最奢侈的,但奶奶依然精打細(xì)算著過日子,麥片飯其實粗糙,但耐饑,奶奶留著隊里插秧時節(jié)才給父母隔天做一次。平時一小把面條,半鍋水,加上一些雞毛菜或咸菜,全家人吃得直伸脖子。有時就半鍋子面粉糊糊,灑些鹽,滴幾滴菜籽油,溫溫軟軟,母親喝了一碗又一碗。
割完麥子,麥荏地里便溉灌上水,正是“聽取蛙聲一片”的時候,那此起彼伏的聲音就是青蛙們歡快的大合唱。
生產(chǎn)隊里那臺唯一的拖拉機開始日夜不停地翻耕。這段時日,隊里便不再開早、夜工。而這時的奶奶便來了精神,帶上小凳,腰里塞只黑烏烏的布袋子,叫上小姑,一早便去水田邊守著撿鴨蛋(生產(chǎn)隊里放養(yǎng)的鴨子)。
此時的水田一片汪洋,幾百只鴨子嘎嘎叫著,追逐著,不時低頭啄食遺落在水田里脹胖的麥子,各種小蟲子也是它們的美餐。
奶奶端坐在小凳上,瞇起眼緊盯著鴨群。只要那拐杖突然舉起,奶奶必會急促地說:“英子,快,那邊?!毙」妙D時像離弦的箭沖到奶奶拐杖所指的方向,鴨子嚇得四散而竄,水田里或多或少便留下幾個鴨蛋。小姑捧著鴨蛋興奮地嘎嘎叫。
十幾天的時間,能撿到三四十個鴨蛋。那幾天奶奶便會隔三差五從壇里摸兩個出來,加些榨菜煮一大盆湯,小姑碗里蛋花最多,小叔咕嚕嚕喝完,盯著小姑的湯饞得直流口水,小姑便分一半給他。奶奶舉起拐杖哐的一下抽得小叔呲牙咧嘴。母親心疼地?fù)ё⌒∈?,“娘,你也太狠了,都起包了?!?br />
“沒出息,哪有英子懂事,還做阿哥了。”
插完秧后,隊里的活便沒那么繁忙。日子趕著季節(jié)的腳,轉(zhuǎn)眼便是秋天了。
忙完自留地里的活,中午時父親帶著扁擔(dān)和麻繩去江邊割蘆葦,母親拿著鐮刀踢踢沓沓跟著。白茫茫的長江白茫茫的水,瓦藍的天空找不到一絲褶皺和瑕疵,懸在半空中的太陽與翠綠的葦葉輝映著、起伏著,日光把水岸邊的蘆葦洗成了一片花白。
幾聲清脆的鳥鳴從葦蕩深處傳來。葦鶯鳥在幾根蘆葦上搭起了窩,繁洐著它們的后代。
“平,你看,那幾只是一家子,胖的是你,邊上的是我,最小的,那是我們的孩子?!蹦赣H瞇著眼笑。
“呵呵,真是一家子,可,可我們哪有孩子?”
“有,在我肚里?!?br />
父親跑到母親身邊,很認(rèn)真地盯著母親肚子,半天,咧嘴笑了。
父親把草帽放在堤上,按著母親坐下,摸索著從口袋掏出一顆花花綠綠的水果糖,剝開,塞進母親嘴里,母親嘎嘣咬一口,半顆又塞進父親嘴里。
父親與母親,他們簡單地幸福著、渺視著這歲月煙云里的苦仄與艱辛。
三
燕子啄新泥的時候,萬物孕育著勃勃生機。我在母親幾天幾夜的陣痛中,被鄰村的接生婆硬是從母親肚里拽了出來。奶奶沖著母親說:“先開花后結(jié)果,好著呢,來年再生個孫孫。”
我整日像個小貓般蜷縮著,有氣無力,奶奶便去找了算命先生。先生翻著眼掐算一番,說我八歲之前是浮萍,須得寄養(yǎng)祠堂,菩薩保佑,渡過八歲才是她家的根。奶奶便把我寄養(yǎng)在村邊那個庵堂里,權(quán)當(dāng)貓呀狗呀賤養(yǎng)。
母親心里別扭,好像我是那尼姑生的。父親心寬,安慰母親,“娘是為燕好,好養(yǎng)活,等燕滿八歲行根了,再去贖回來。”
我的出生讓家里的日子更難了。除了偶爾吃頓麥片飯和晃蕩晃蕩的稀飯,飯桌上最多的是南瓜和紅薯,青黃不接的時候有時還用麩糠度日。
母親看著面黃肌瘦的我,難過得掉淚,抱著我時不時地去外公家蹭吃。要強的父親每次看到母親帶著糧食回家,便覺自己無能。很多時候,母親一覺醒來,父親還在那編葦席,簸箕。其實那時幾乎家家都編,賺不了幾個錢。父親再怎么勤勞,日子還是像那霜打過的黃花菜,焉不拉嘰。
好日子苦日子都是日子。冬雪飛舞的時候,父親便在雪地里支起篩子逮麻雀。幾天一次,有時幾只,有時落空。母親跟奶奶把麻雀放開水里燙下,細(xì)細(xì)地拔凈毛,切成小塊,加上土豆爆炒,撒些蔥花,全家人吃得興高采烈。
麻雀的鮮美還沒讓嘴巴過足癮時,春姑娘緋紅著臉悄悄地來了。父親在空閑時就去河邊摸螺絲,清明前的螺絲肉肥厚鮮嫩。十幾分鐘便一大盆,放在水里清養(yǎng)一夜,第二天用剪刀剪去尾部一小端,紅燒清蒸吃得下巴都會掉了。
父親每次收工回家還沒跨進門檻就直著喉嚨燕子、燕子地喊,我便像小鳥一樣撲進他懷里,不時伸出手去揪他的耳朵,口水弄濕了脖子。
歲月安詳?shù)亓魇?。在蘇南,有水的地方,蘆葦不請自來。淺秋時,似花非花,似霧非霧的蘆花,白茫茫的一片又一片。這時的蘆花最柔軟,父母便割了葦花編起了過冬的蘆花鞋。一家老小每人至少兩雙,穿在腳上酥暖的腳底發(fā)癢。
秋雨綿綿,下了大半宿,窸窸窣窣的那種細(xì)雨,聽不出有多少勁道,卻將地面泥濘地走個幾十步便費力了。母親斜著身子站在河堤上,彎下腰將岸邊茂盛的紅薯藤勾回家喂豬,嫩葉可以下面條。母親勾一捆便小心地往岸上拖。
河面并不寬,奔流不息的江水途經(jīng)這里突然分出條支流,繞過父親家屋子,一直向南蜿蜒無盡頭了。僅僅是細(xì)雨,河水便渾濁了,像被老天爺將河床翻了個底。
母親一屁股坐在紅薯藤上,顧不得藤葉上還殘留著一些雨珠子,伸出沾滿紅薯藤漿水的中指和食指往喉嚨里猛摳,一陣干嘔,除了倒出幾口酸水啥都沒有。母親撫著肚子,發(fā)起了呆。
晚飯時,奶奶給母親蒸了蛋羹。“阿玉,我找歪八婆算過了,這胎可是個孫孫呢?!蹦棠贪训案赣H身邊推,啪的一巴掌抽在小叔子剛握住勺子的手背上。
歪八婆住在村西口,五十多歲,身子骨瘦得像棵玉米桿子,嘴歪鼻斜。鄰里鄉(xiāng)親遇到怪事難事求她,只認(rèn)鈔票不講情份。
有回聽奶奶講,八婆親弟弟醉了酒,稀里糊涂跑到別人家墳頭上撒了一泡尿,然后呼呼大睡。第二天早上被家人尋著抬回家,醒來后便開始沒日沒夜磕頭,嘴里嗚啦啦地怪叫。八婆被弟媳急三火四請來驅(qū)鬼,做到一半問弟媳討要一張大團結(jié)才肯把法事做完。八婆回家后莫名其妙口鼻歪斜,惹得眾鄉(xiāng)鄰都說那是她六親不認(rèn),心黑,報應(yīng)。
母親看著肚子,真希望里面是個大胖兒子,隨了大家心意。可這歪八婆的話她是不太敢信,畢竟讀過幾年書,那可是迷信。
第二天一早,隊長哨子一響,母親便又下地了,這幾天婦女都在稻田里拔稗草。秋風(fēng)蕩過,稻子便沉得彎了腰,像懷孕的婦女盼著即將臨盆的喜悅。再有個把月就可以收割了,那時,交完公糧,每家都能分到幾百斤稻谷,想著又香又軟亮得像珍珠般的白米飯,母親大口吞咽著口水。
“阿玉,發(fā)啥呆呀,才出來又想男人啦?看看,稻子稗草都分不清呀?”
母親一愣,才發(fā)現(xiàn)手里真揪著幾棵稻子,慌忙放下。稗草其形狀和高矮與未成熟的稻子挺相似。必須連根清除,否則來年田里會越長越多,影響水稻產(chǎn)量。稻熟時,田里基本不再上水,草根便頑固地深扎土壤里,母親使勁地拔著一株稗草,只覺心慌氣短。
“阿玉,你臉色怎那么差?哪里不舒服?”一旁的阿芬嫂子關(guān)切地問。
“沒事,沒……”母親沒說完便暈了過去。
三天后,因有著隊長的照顧,母親不再撥草,去瓜田里看瓜。十幾畝的瓜田一半西瓜一半香瓜。母親站在瓜棚里,遍地滾圓的西瓜,菜花般金黃的香瓜,看得母親莫名的興奮,看得母親摸著肚子突然就生了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