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柳絮(短篇小說)
一
我母親最初來到菜籽莊時,正值一場據(jù)老人們說是三十年未遇的大雪。
雪花扯棉撕絮般緊著下了一夜,早晨清洌的空氣中透著一股冰糖般的味道。太陽一冒,映得東邊半天宛如橙紅色綢子,剩下的天空藍瑩瑩的沒有一點云彩絲。偶爾刮過一陣小風(fēng),房檐和樹梢上的雪沫子淅淅瀝瀝亂飛。莊北頭的錢二媳婦收拾好院子,打開道門要鏟掃外面的雪,一眼看見有人低頭蜷縮在西邊的大門角里。一縷一縷黑色長發(fā)披散著蓋住了臉,油漬麻花的藍綠色棉外套,腿上圍著一件同樣油漬麻花的水紅棉外套。錢二媳婦一眼判斷出此人性別,回頭朝家里直喊錢二。錢二把手伸到女人鼻子底下試了試,還喘氣,活著呢。錢二媳婦蹲下用右手推了女人肩膀,哎,醒醒,醒醒。
錢二兩口子架起女人扶進屋。兩碗熱小米湯灌下肚,女人的臉紅潤了,人也清醒了。錢二媳婦倒了熱水讓她洗手,又叫她坐到飯桌前一起吃早飯。女人高鼻大眼,模樣周正,只是眼神發(fā)直,有時楞楞的,說話有點啁,像是從東北一帶過來的。錢二媳婦發(fā)揮莊里婦女特有的八卦本能,從女人不太連貫的話語里,隱約拼湊起她的身世:丈夫死了,有過一個兒子;公婆趕她出門,在單位里下崗;有人把她塞進一輛面包車,送進山里一個人家,后來又把她推上一輛摩托三輪車,從早晨跑到傍晚,像扔垃圾一樣扔她在一個鎮(zhèn)子上;記不清家在哪了,身上也沒錢,只好到處討飯,身上的棉襖、棉褲、棉鞋都是好心人給的。
女人一直都是風(fēng)餐露宿,難得在暖暖和和的屋里穩(wěn)穩(wěn)坐著。時間不長,就有點坐不住了,撓撓頭皮,抓抓大腿,搓搓后腰,身上的棉衣悄悄散發(fā)出泔水桶般的油餿味。女人面皮更紅了,站起來說了一串感謝話和祝福話,又說,我該走了。錢二媳婦拉一把她的袖子,說,這么大的雪,你上哪里也受凍,爐子上熱水現(xiàn)成,你洗洗頭吧。
女人洗著頭,錢二媳婦決心好人做到底——這么一個正模正樣的女子,頭腦還犯糊涂,再到處要飯過生活,還不知要遭多少罪呢。
很快,女人見到了劉漢,朝他笑了笑。劉漢覺得很面善,不知不覺也裂嘴笑了一下。不用登記,也不用結(jié)婚典禮,這個無家可歸的流浪女人,從錢家到了劉漢家,成為劉漢的妻子。在我們菜籽莊,管各種類型的智障者都叫“潮巴”。沒人問過劉漢妻子的名字,也許有人問過,但都沒問出個姓甚名誰,因為她有點呆傻,“潮巴”就成了她的名字。
正是深冬清閑的時候,天天都有不少鄉(xiāng)鄰過來看“新媳婦”。劉漢樂呵呵的,眼角的皺紋笑得像一把剛剛涂完油漆的刷子。他把院子、屋里都打掃得干干凈凈,還泡了茶,買了瓜子,招待每一個上門的鄉(xiāng)鄰。多年來,這個家里就劉漢和父親爺倆過日子,四五個板凳都面目黯淡地閑置在灶房角落里,現(xiàn)在全派上了用場,劉漢睡覺的炕沿上也時常坐滿左鄰右舍的大人或孩子。
西鄰四嬸問潮巴,你叫什么名啊。她低頭咬咬大拇指,抬起臉呵呵兩聲,搖搖頭。四嬸剛?cè)ミ^小賣部,回家路上打拐進來看看的,晃著手里一瓶梨汁問潮巴,知道這是啥不?潮巴伸出右手食指點著標簽上的字念道:“冰糖秋梨汁?!彼穆曇艉鋈桓咂饋?,哆嗦著下嘴唇喊道:“對,就是這個!我家曉明小時候,也是買這種秋梨汁,好喝,還敗火?!比缓蟀哑孔映膵鹨煌疲み^頭去,兩手捂上臉,肩膀一抖一抖,鼻息撲撲有音。
潮巴特別喜歡逗引四五歲的小男孩兒,見了就蹲下往手里塞糖或瓜子,眼睛摘不下來地跟著來回轉(zhuǎn)。小山子最不怕生,吃完糖就再伸手要,潮巴一邊拿過糖來一邊說:“還有呢,你讓我抱抱!”小山子很歡喜,往前湊過來,潮巴先用衛(wèi)生紙給他擦了左嘴角淌下的涎水,又卡著小山子肋下抱起來,和他抵了一下頭,說:“真乖,準備好,咱飛高高吧!”兩手把小山子舉過頭頂轉(zhuǎn)了一圈,小山子樂得咯咯笑。潮巴更高興了,說:“小子又俊又帥,我給畫張像吧!”她問劉漢要了紙筆,就坐在飯桌前,豎起筆朝著小山子端詳了一番,低頭畫起來,好像才幾筆,一張肖像就畫完了。婦女們都驚得嚷起來,真像,真像他呢!
蘭子媽轉(zhuǎn)進來看潮巴時,手里捎著一件正織著的柿黃色毛衣袖子。她問潮巴會不會織,潮巴伸手接過來說:“這是織的平針加絞8字花呢!你要是忙,我一天就能幫著織只袖子。”蘭子媽喜得拍手說,心里正愁呢,給女兒織完這件,還要給她爹織件新毛衣過年呢。潮巴低著頭織毛線,嘴里說:“男人,不是用這東西暖和暖和就能拴住的……”
初來乍到的潮巴身上藏著太多秘密,這給貓冬的農(nóng)婦們增添了許多新鮮的話頭和樂趣。德山媳婦有理有據(jù)地推斷說,潮巴才不潮呢,比咱這些老婆們都聰明,肯定是受了什么刺激才這樣的,她說刀子能殺人,說不定她原來的男人是個熊貨,讓她殺了!
對于殺人的事,人們不太相信,這個文文弱弱的女人,哪像殺人犯?不過,劉漢每天都不動聲色地把家里的菜刀、小刀、剪子等各類利器藏好。
在這么熱情和熱鬧的菜籽莊里,潮巴住了一個多月,然后就懷孕了。
是的,這個孩子就是我。
二
錢二媳婦是菜籽莊最早接納我母親的人,也是她把我母親領(lǐng)給了我父親,因此,我母親把她視為娘家姐姐,錢二呢,就是姐夫。
菜籽莊對潮巴的新鮮勁過去了,趕集的,打牌的,做針線的,人們的注意力又回到各自的日常里,不再經(jīng)常有人轉(zhuǎn)進來看探潮巴。
除了悶在家里看電視,潮巴隔三差五地到錢二家串門。只有來這里,她才能撂下身后的尾巴——劉漢遠遠望見她進了錢家大門就放心地回家了。兩家的房子都在東西向同一排上,中間隔一條南北大道,劉漢家在大道東數(shù)第四戶,錢二家在大道西數(shù)第一戶,總共相距五六十米。在錢二家玩夠了,錢二媳婦送出門來,遠遠望著潮巴兩腳踢踢踏踏蹭著路面挪回家。
潮巴找錢二媳婦聊天,不過是些家長里短,今天吃的啥,出門見了什么人,集上真熱鬧,喂的黑羊快下小羊了,誰家媳婦和婆婆吵架了,誰家嫁出去的閨女離婚了。有時氣氛到了,也說些閨房悄悄話,開點葷玩笑。每次聊天,她倆都樂得哈哈大笑。
潮巴的肚子像皮球,充氣似的一天天鼓了起來。
潮巴又來找錢二媳婦,兩人在臥室里關(guān)了門說話,說著說著,就到了私密話題。潮巴說:“我懷曉明時,有時還饞那一口。現(xiàn)在懷著這個,怕壓到孩子,早不做那事了?!卞X二媳婦順口說:“那站著從后面啊,他最喜歡從后面?!背鞍秃龅靥痤^,瞪著錢二媳婦,眼里的寒光,像凜冽的寶劍之氣瞬間逼至汗毛。錢二媳婦的臉一下子漲紅了,急著解釋:“男人都喜歡從后面的,人是從動物發(fā)展來的嘛。哪個女人懷孕時都這樣,你懷曉明時,不也這樣嗎?”
嘲巴一下子想起,錢二媳婦偶爾到她家閑坐時,劉漢平時的粗門大嗓總會變得細下來,仿佛嗓子眼里扎了根橡皮筋,人也變得文質(zhì)彬彬,不像個農(nóng)村的莊戶漢,倒像在鄉(xiāng)政府上班的干部,笑的時候,竟然還要用手捂捂嘴。
那天之后,潮巴再也沒去過錢家。又過了一月,錢二媳婦去看潮巴。潮巴正坐在炕沿上看電視,見錢二媳婦來,抬了抬屁股,示意錢二媳婦坐。電視里正在播放《孽債》,里面孩子哭大人叫,潮巴雙眼盯著電視摘不下來,臉色也成了秋天雨后的柿子,紅紅的,淚光點點。床上,放著織到一半的深灰色毛衣,平針,前面中間有一趟粗粗的絞8字花。錢二媳婦伸手拿過毛衣來,擱在大腿上,抽了抽鋼簽,想幫著織上幾針。潮巴扭過頭,像吆喝伸嘴到自家狗盆前偷食的野狗一樣,大聲嚷道:“哎,別動,別給我織錯了針!”錢二媳婦嚇得一哆嗦,剛剛拿在右手的鋼簽當啷掉在地上。她抬頭看了看,潮巴不像開什么玩笑。錢二媳婦彎腰揀起鋼簽,插在毛線團上,和半截毛衣一塊放回去。潮巴沒再說啥,扭回頭繼續(xù)看她的電視。錢二媳婦也坐著呆呆看電視,不一會兒,說該回家喂雞了,站起來要走。潮巴整個人釘在炕沿上一動不動,只斜著瞅了一眼,嘟囔一句:“快喂雞去吧,別耽誤了下蛋。”
潮巴生了個大胖小子。按娘家姐妹的標準,錢二媳婦上集買上一百個雞蛋,截了三尺藍底子碎花棉布。潮巴出院回家的當天,錢二媳婦拿著雞蛋和棉布早早送了過去。一進屋,錢二媳婦瞄見里間門半開著,躺在炕上的潮巴眼睛彎成月牙狀,小聲和妯娌們說著什么。堂屋里有妯娌迎進錢二媳婦,接過東西,再陪她進里間看產(chǎn)婦和孩子。潮巴眼皮緊閉著,坐在床沿的妯娌壓著嗓子說,生完孩子身子虛,剛睡著呢,孩子也睡了!
孩子出生后十二天,菜籽莊的風(fēng)俗,娘家要給產(chǎn)婦添飯。錢二媳婦稱了二斤小米和二斤紅棗,提著走進劉漢家。由于沒有婆婆伺候月子,潮巴已下地自己做飯了,正在飯屋里切西紅柿。錢二媳婦在飯屋門口站住,說:“妹子做飯呢?你去歇著,我替你做!”潮巴抬了抬頭,說:“馬上就完!屋里坐吧,替我看會兒孩子,讓他爸買封火柴去!”錢二媳婦只好答應(yīng)著往北屋走。劉漢聽見動靜打開堂屋門,邊迎接邊客氣說:“看你這么破費!快請進快請進!”嘲巴站在飯屋門口,手里拿著菜刀,螃蟹般張牙舞爪地朝劉漢揮著說:“他爸,別瞎叨叨!沒火柴了,趁有人給看孩子,快去小鋪買一封火柴!”
三
剛會走路的我和父母、爺爺生活在一起,如果不是我一周歲生日那天夜里出了事,也許我們一家就這么幸福地一直生活下去。
劉曉亮的第一個生日,全家人都很高興,搞得很隆重。那天,劉愛美也過來給侄子過生日,還專門從鎮(zhèn)上買了一個八寸的生日蛋糕。劉愛美提著蛋糕從村口進來時,熱情地和鄉(xiāng)鄰打招呼,大家眼睛里發(fā)出的亮光都射到蛋糕盒上。劉愛美解釋,曉亮過生日呢。劉漢從妹妹手里接過蛋糕問:很貴吧?這東西只有城里人過生日才吃呢,咱只在電視上見過!
劉曉亮像只跳到枝頭的雀兒,嘴里呼喊出大人聽不懂的興奮音符,拉著媽媽的衣角指著蛋糕,表達他想馬上就吃的意圖。潮巴抱起兒子,照他臉頰上親了一口:“乖寶寶,吃完飯才能吃蛋糕,還要點蠟燭、唱生日歌呢!你曉明哥哥過生日時我都給他買蛋糕,你聽話,以后你再過生日,咱都買大蛋糕!”
午飯過后,劉漢把生日蛋糕切成八塊三角,親自或者打發(fā)妹子給自家兄弟和要好的鄰居分送嘗嘗。最遠分到錢二家,是劉漢親自去的,半天才回來。
只是沒人想到,那是潮巴給劉曉亮過的第一個也是惟一一個生日,她再也沒有機會親自給兒子買生日蛋糕。
晚上下半夜,潮巴忽然從夢中驚醒。她拉開被子跳下床,連外衣和鞋子都沒穿,打開房門沖出去,彎腰從地上摸起一塊半頭磚,回頭跑進屋里,掀起布門簾進了劉父的房間,照劉父臉上直砸兩磚,又轉(zhuǎn)身再跑進自己的房間,照劉漢臉上連砸三下。她手中的磚頭還要朝兒子臉上砸去,卻忽然停住了。
劉父驚叫起來,劉漢驚叫起來,被驚叫聲驚醒的劉曉亮大聲哭起來。夜正深,整個菜籽莊里連聲狗叫都聽不見,這一家人突然驚叫哭喊,也驚醒了住在劉漢西鄰的二弟劉遠全家,他們急忙穿上衣服,過來看看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劉父和劉漢臉上都鮮血淋瀝,把劉遠兩口子和他們的兩個兒子大專、小專都嚇壞了?,F(xiàn)場亂成一鍋粥,大家使勁定了定神,才弄明白原委。潮巴可能在睡夢中受到什么刺激,神智不清之下把全家人都假想成壞人,她自己則像英雄一樣去自保戰(zhàn)斗,最終讓她眾神歸位的,不是公公和丈夫的驚叫聲,而是她作為母親對兒子的本能認識。
劉漢嚇得說不出話來。劉父無端挨了板磚,疼得直喘冷氣,滿心憤懣無處發(fā)泄:弄了這么個潮媳婦來,這是要害死咱全家?反正已經(jīng)給生下兒子了,趕緊地,把她送走!
劉父的理由很充分。潮巴極可能是殺死丈夫逃出來的,現(xiàn)在受了刺激就打人,保不準哪天也會受什么刺激再拿刀子。劉遠兩口子也都附和劉父,說,就是就是。
劉漢慢慢回過神來。雖說只是個潮巴,但她進來的這兩年,劉漢吃得香睡得甜,下地干活外出打工都感到渾身有勁兒,夜晚上了炕,他也能享受作為一個男人的快活。最重要的是,潮巴給他生了一個兒子,她是劉曉亮的親娘,如果送走她,兒子就成了沒娘的孩子——沒娘的孩子,將來肯定要比父母雙全的孩子多吃幾麻袋的苦。
劉漢拿孩子說事和父親商量,以后只要多注意些,別刺激到她,并防著她點,就不會出什么大問題。而且,以他的年紀和家庭情況,想再另找個女人,也絕非易事。
劉父想了想,他也擔心孫子沒了娘處境戚慘。劉父不再堅持送走潮巴,但嘴里說著:這以后日子怎么過?天天擔驚受怕的!
劉遠提出,就算不送走潮巴,也得教訓(xùn)教訓(xùn)她。傻嘛,就和小孩子一樣,犯了錯挨頓打,以后就不敢再犯同樣的錯了。
仿佛劉遠所說不無道理。既然父親不再堅持送走潮巴,劉漢覺得也應(yīng)該給父親個交待,他默認了二弟的說法。
在長輩們的授意下,教訓(xùn)潮巴由劉遠的兩個兒子大專、小專執(zhí)行。大專伸出巴掌,朝著女人來回扇了二三十個耳光,她的面皮泛出雨后水泥墻一樣烏青油亮的色澤。小專抬起右腿,狠狠沖著女人的胸口踹了幾腳,女人跌坐在地上捂著心口窩喘不過氣來。
謝謝程想,謝謝賜稿流年,期待你的另一篇!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善待別人的文字,用心品讀,認真品評,是品格和品位的彰顯!
我們用真誠和溫暖編織起快樂、舒心、優(yōu)雅、美麗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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