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礁石】預約死亡日(小說)
蛋糕上的蠟燭眼看快燃盡,老董神情凝重地將它們輕輕吹滅,又小心翼翼地一根一根取下。他取得又輕又慢,生怕弄壞了上面的裱花圖案。那是一幅臘梅壽字圖,粉色和紅色的臘梅錯落有致,大大的壽字嵌在中國結的中間,古樸而雅致。
今天是老董母親齊婉語七十一歲生日,開席沒一會兒,老董的兒子浩然宣布了一條喜訊,他的新婚妻子佑怡懷孕了。好日子加上好消息,老董夫婦激動得不能自已,喜悅和歡笑在空氣中流動。
齊婉語問:“佑怡的預產期是什么時候?”
佑怡答:“奶奶,是明年的七月五日?!?br />
齊婉語沉默了一會,說:“你最好早點生,那天我約定要走了?!?br />
大家一頭霧水,忙問:“您要去哪?”
齊婉語說:“當然是去董坤——你爺爺,你爸爸那了?!彼呎f邊分別指了指兒子董澤民和孫子浩然。
大家當即被老太太的話嚇蒙了,董坤老爺子一年前已離世。氣氛一下子墜到冰點,誰都不敢輕易接話,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場面陷入尷尬。
書芬見親家母沉著臉緊拉著女兒佑怡的手,連忙過去低聲賠笑:“老人家年紀大了,話不能當真的?!?br />
親家母笑著點點頭。書芬還想再解釋兩句,誰知齊老太太隔著老遠,卻像長了千里眼、順風耳,聲音不大不小地怒了一句,“我是年紀大了,但腦子沒壞,哪有媳婦嚼婆婆耳根子的?”
親家母聽見,忙打趣道,“老太太是逗我們玩呢?!边呎f邊將書芬拉坐在身邊。書芬的臉一陣紅一陣白,不知該如何圓下去,她看了看丈夫,老董兩眼直盯著蛋糕上的蠟燭,就像看著爐火上煮著的牛奶,唯恐一不留神,牛奶煮開了,溢了出來。他看得專注,這使大家也不由自主地跟著一起看,其間只有浩然說了一句,奶奶,你要許愿呀!齊婉語淡淡地答,許了。老董跟著說,媽,吹蠟燭吧?齊婉語說,你吹吧。聽了指令,老董點點頭,又讓蠟燭燃了一會,有點舍不得讓它熄滅的意思。直到蠟燭快燃盡,這才吹滅了。
蠟燭熄滅的瞬間,親朋們或重或輕地長舒了一口氣,好像老董剛剛拆掉了一個炸彈。沒有人鼓掌,也沒有人嘻笑,大家都不說話,只將一個溫和的笑容長時間地掛在臉上。
席間,大家心里還存著老太太的話,情緒怎么也高不起來,更是默契地回避著生日這個話題,似乎“生日”二字中的“生”總會聯系到“死”,所以刻意不提。蛋糕被完整地放在了一邊,大家靜靜地吃著壽宴,每道菜都吃得干干凈凈,眼下似乎唯有認認真真地吃飯,方可省略掉交談,掩飾住情緒。
散席后,浩然夫妻送佑怡父母回家,老董開車載著妻子和老母親。
車上,齊婉語問:“佑怡這個預產期有點不對呀?”
書芬與老董對視了一下,答:“媽,佑怡是婚禮前一個月懷上的。”
“我說嘛!”
書芬笑了笑:“那會兒他們已經領證了。”
齊婉語擺了一下手,意思不用解釋。
齊婉語是滿族人,家族是滿姓八大姓氏之一齊佳氏,祖輩早改了漢姓,姓齊。她對自己的滿族血統總是避而不談,一生也沒經過什么風浪,小的時候盡管世道動蕩,由于家族根基深厚,并未受到沖擊。父母一直讓她念書,后來她還考了上一所工業(yè)大學,在男女生比例嚴重失衡的工科院校,齊婉語非常引人注目。那時的她,剪著齊耳短發(fā),穿著白襯衫藍布裙,走路帶風,是男同學心目中理想的未來妻子。家里也曾給她介紹過幾個家世顯赫的男孩,她都沒瞧上,后來她跟自己的父母說她喜歡大學同學董坤。董坤家境單薄,其父親只是一名中醫(yī)師。她母親告訴她,找丈夫時要把姿態(tài)放低,就能找個強的,如果放不下身段,那只能找個弱的。齊婉語并沒理會母親關于姿態(tài)與擇偶關系的婚姻理論,她只想與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最終父母隨了她的心愿。
董坤這一輩子只愛齊婉語一個女人,他像捧著掌上明珠一樣疼愛著她。齊婉語對這個自己選擇的男人也是摯愛一生,只是沒想到董坤會先走一步,留下她與孤寂作伴。雖說小輩們聽話又孝順,但這完全是兩碼事,不是能相互替代的。這些感受和想法,她從不說,活到這個年齡,再說什么夫妻感情這類事就顯得有點矯情,有點不莊重。一年前,董坤查出肝癌晚期,他本人也知道,可全家唯獨瞞著齊婉語,并不是大家覺得她性情軟弱,而是不想讓她難過。她有多愛自己的丈夫,就連這世上的瞎子都能感受到。這是一份不摻雜世故,純凈如水般的愛情,它不怕生活瑣碎地碾壓,不懼廝磨殆盡的寡淡,只恐愛人不在的落寞。齊婉語以為自己會在老頭子的呵護下先離世,又或者兩人垂垂暮老之后,在某一睡夢里突然一起牽手西去?;蛟S是她這一生太過平順,老天為了求一個世間平衡,在她人生的最后年華里放進了這個結,使她從此悠悠自擾。
現在房間里只剩下她一人,生日蛋糕最終還是在她的要求下分食了,齊婉語只留了一小塊,這塊上正好有那“壽”字,她把蛋糕放在董坤的照片前,久久地凝望著照片里的人,看著看著,笑了。她想起老伴在世時,每次生日他都會在自己的臉頰上親一下,而后還會贊嘆一句。他會說,嗯,今天皮膚很好呢;或者說,嗯,今天你好香呀;又或者說,嗯,長胖了更好看了……可此刻,只有冷冷的清風從她的面頰上漠然地拂過。
有人在敲門,齊婉語知道八成是兒子董澤民,可這會兒她不想說話,可敲門聲固執(zhí)地持續(xù)著,猶如他的性格,沉穩(wěn)而頑固。齊婉語曾想兒子的性格像誰,她與董坤都不是這樣的,最后想到自己身上流著滿族人的血,這或許便是兒子性格的來源吧。
“媽,你睡了嗎?”董澤民顯然是非進來不可。
齊婉語心里苦笑,便回了一句:“睡了?!?br />
“你還沒吃藥呢?”
齊婉語無奈嘆氣,心想,你怎么這么執(zhí)拗?只好又說:“你進來吧?!?br />
董澤民端著一杯水笑著推開門:“媽,吃了藥再睡吧?!?br />
“嗯,你放下吧?!?br />
老董沒放下,那意思是要看著她把藥吃了。齊婉語只好拿起柜子上的四個各不相同的藥瓶,分別倒出兩?;蛉?,它們一起放在手里,滿滿的一把。老董立即遞上水杯。齊婉語很怕吃藥,藥粒有指甲蓋大,她的嗓子細,一次就著水也只能吞下一粒,十來顆藥咽下,肚子已被水灌飽,什么胃口都沒了。每天三頓藥,吃得她直想吐,可是醫(yī)生說了,人老了,藥比飯重要。
見母親吃完了藥,老董站著沒動。
齊婉語知道他是有話要說,就像她對自己的評價,老了,但不傻。她也不看他,只是說:“坐吧,想說什么就說吧。”
“媽,你今天好像不高興。”
“沒有?!?br />
“是不是我們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br />
“你們都很好?!?br />
“那你之前怎么說想去找爸爸呢?”
“你別管了,那是我跟你爸的約定?!?br />
“什么約定?你別騙我,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不會是又病……”
“呸,哪有那么多的???我就心臟這點老毛病,其它好著呢?!?br />
“那好那好,媽,下次可不帶這樣嚇我的?!?br />
“我怎么嚇你了?”
“你說要去找爸,這還不是嚇我?”
“你也是快做爺爺的人了,別盡說傻話。”
齊婉語實在不想繼續(xù)這個話題,她并不是一時興起才有這個想法的。關于生與死,現在的她有太多時間去想,去思索。當一個人不再需要向生活所求時,生的吸引力就變得很小,沒有了欲望,連活著的氣力也一同消失了。猛然,她的心口一陣絞痛,她連忙掩飾,一旁的兒子沒有察覺。痛,這個感覺她早已習慣,能疼,會疼,表示還活著,算是一個提醒,一個敲打,別活的什么感覺也沒有。藥物只能短時緩解癥狀,并不能將它治愈,疼痛的存在,使她內心的憤怒有了存在的理由和空間。她曾有那么一段時間對這個痛還心存感激,因為它點燃了一個人內心自私而隱秘的“惡意”。她終于可以放下溫文爾雅,克已自持,就算這個態(tài)度不是對他人的,僅僅朝著自己,她也感到痛快。進行這樣一場不公正的情緒宣泄,多少帶著點瘋狂,盡管恨的對象是自己,那又怎樣,她在生氣,而且需要一個出口。于是,痛就痛吧,如果不是醫(yī)生和孩子們一定要她吃藥,她才不吃呢。每次醫(yī)生都會問,近來感覺怎么樣?她就答,好多了。醫(yī)生就繼續(xù)用藥,好像是在用藥來安撫和喂養(yǎng)著病痛,讓病痛聽話一點,安分一點,不要擾了人們活著時的夢。
說到夢,她覺得自己一生太過“好夢”了,就算自己是一個物欲小,沒野心的人,那也太過平順、安逸。就在董坤走前的最后日子,她也沒有覺得生命虧待了自己。起初,董坤住進醫(yī)院,全都騙她說只是有點肝腹水,很快就能回家。她也每天與丈夫通電話。丈夫會問,有沒有好好吃飯?按時吃藥了沒有?晚上別睡得太晚,等等。盡管人不在家,可心里一直念著、掛著。直到有一天晚上,她剛睡下,手機鈴響,一看是老頭子,忙接起,只聽丈夫帶著哭腔說,婉語,你明天來醫(yī)院看看我吧。那語氣簡直是在懇求。她趕忙答應,又告訴丈夫自己一直都想去醫(yī)院陪他,只是孩子們不讓,想著自己去了,可能沒幫上忙,反而給大家添了麻煩,就不好太強求了。丈夫說,我太想你了。婉語聽著心里酸酸的,丈夫一直是自己的依靠,是家里的主心骨,可電話里,這個男人正在向自己“撒嬌”。那晚,他們就抱著手機聊了好久,一直到丈夫的手機沒電了才掛斷。
第二天,婉語自己去了醫(yī)院,當她出現在病房門口時,兒子和兒媳嚇了一跳,剛埋怨她不該來。一直將半個腦袋埋在被子里的丈夫立即伸出臉來,袒護道:“是我讓你媽來陪我的?!苯又忠荒樀奈駛€犯了錯的孩子。
在丈夫最后的日子里,齊婉語真真地體會到病者所承受的痛苦,那是所有醫(yī)學手段無法拯救的煉獄。丈夫一天比一天消瘦,似乎每過一天,就縮小一圈。不管怎么努力地往身體里輸入營養(yǎng),都無法將他的軀體再次充盈起來。他的呼吸越來越微弱,他的目光越來越茫然,他的身體像被禁錮了,不能動彈。他躺在那,在那張小小的病床中間縮成一團,像漂浮在無邊的海上,床成了托住他生命的唯一支撐物,而他,遠遠地看去,已經縮小的像一個孩子。生命正一點、一點地從他身上流走,你能感覺到,他正在生與死之間躊躇、徘徊。此時,病者既有無法忍受病痛而急于赴死的決心,又有眷戀親人和人世而不愿離去的固執(zhí)。在每一天,每一小時,甚至每一分鐘里,他的情緒都在這兩種心境里掙扎,這是何等的殘酷,受到折磨的不僅僅只有肉體,還有一顆心呀。
此時的醫(yī)生也顯出了無奈和疲憊,他們變得小心翼翼、斤斤計較,每天在治療與等待之間做著平衡。生命像被放在一座看不見的天平上,稍不留神,天平傾斜了,病人也就去了。齊婉語一直以為醫(yī)者的心都是鋼鐵做的,見慣了生死,早已大徹大悟,誰知他們也會為了留住生命,而向病魔屈膝。他們謹慎而溫柔地對待著這個天平,一會在這邊加一點砝碼,一會又在那邊減一點重量,勉勉強強地將搖搖欲墜的生命掛在時間的峭壁上,一直堅持到生命無力承受,而戛然斷裂的一刻。
丈夫走后,齊婉語抑郁了很久,孩子們對她的態(tài)度更加溫順、屈從,她終于從一個丈夫手心里的老寶貝變成了兒孫們尊怕的老祖母。可作為一個女人,不管多大年紀,這都不是她想要的。
就這樣,齊婉語在回憶中睡著了,醒來時,孩子們都已出門。吃過早飯,她給陽臺上的花灑了點水,一盆蝴蝶蘭耷拉著腦袋。她不會養(yǎng)花,董坤在時,全是他在打理。那時董坤還有一群花友,鄰居王美娟就是其中一位。王美娟比齊婉語小幾歲,特別會養(yǎng)花,董坤時常跑去找她聊“花經”,他們還互贈花卉,或者代養(yǎng),等開了花再各自拿回去觀賞?,F在家里已沒幾盆像樣的花了,自董坤走后,王美娟也不再來,主要是齊婉語對她不太熱情。至于原因嗎,只是有一次,董坤叫了王美娟一聲“花仙子”。
齊婉語換了一件圖案稍顯花俏的衣裳,抱著蝴蝶蘭向王美娟家走去。隔著她家的院欄可以看見里面青枝綠葉,花團錦簇。王美娟正巧拎著東西從屋里出來,看見了她,忙放下東西,過來開院門。
兩人走近后,不約而同地向對方笑了笑,臉上都帶著許久不見后初見的靦腆。王美娟指了指她懷里的蝴蝶蘭:“這花怎么了?”
“不知道,快蔫了。”齊婉語答。
“給我吧?!蓖趺谰瓴坏人墒?,直接將花盆抱了過去。
齊婉語拍了拍袖口上的浮灰,問:“你要出去?”
“嗯,街口那個修鞋的,你認識嗎?”
“不認識?!?br />
“病了,很重。他兒子強子前些時候沒了,兒媳生孩子時難產,早走了?,F在身邊就一個孫子,叫小猴子,還有點傻。怪可憐的,能幫一下就幫一下?!闭f完,她將花放在一處避光處,再次將剛才放下的東西拎起。齊婉語這才看清,那是一袋大米和一桶食用油。
“這東西是……”齊婉語問。
“送給他們的,那老頭病得起不來,不能修鞋了,就那點低保,看了病就吃不上飯?!?br />
“哦,我跟你一起去?!?br />
“好啊,一起去。”
齊婉語模模糊糊記得街口好像是有一個修鞋的,現在自己很少出門,也就有點想不起來了,聽王美娟一講就生出許多好奇。她跟著王美娟走了小半條街,最后在后巷盡頭看見一個依著圍墻搭建的棚屋,說是屋子,還不如說是雨搭子,只是四周違了起來。兩人進去,里面又暗又濕,一股霉味。一個六,七歲大的小孩坐在地上玩著一個破皮球,看見人,也沒什么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