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青楓浦上(小說)
楠木橋下發(fā)現(xiàn)了兩具死尸。
霜降剛過,寒冷和蕭條就裹緊了這個北方的小鎮(zhèn)。風吹著長調(diào)奔跑,各家晾衣繩上的衣服就擺動起來,像醉酒后的漢子,跌跌撞撞。死亡引起的恐慌就在風里蔓延,一里一里,一寸一寸,錐心蝕骨。上了年紀的人紛紛表示悼念與惋惜,在斜陽殘照,余暉灑滿青楓河畔之時他們絮絮叨叨——他們認識死者。
木匠李——單從半根斷指。
青楓河分為枯豐兩季。豐水期這兒魚蝦成群,水面不寬不窄且深。陽光照在上面,泛起一層金黃。枯水期,也就是在秋冬兩季。這兒卻是乞討者的窩窩。他們用秋收后的稻草鋪在河床上,上下三層,最底下一層隔開硌人的石子,中間一層防水,上一層保溫。他們睡在這兒,覺得在流落異鄉(xiāng)的時光中第一次有了家的感覺。
但這只是他們一廂情愿的想法。青楓鎮(zhèn)說到底也是自私的,無法接受他們,乞討者的落魄、貧窮和以放棄尊嚴為代價的生活方式,從來都是受人鄙棄的。
人們皺眉、捂鼻、快步疾走,然后投來厭棄的目光。
鋒利的玻璃插入胸口,是致命的傷。黑血彎彎曲曲地流出一大灘,像廉價收購時的秸稈。木匠李和橋下的乞丐就抱在一起,共赴黃泉。兩個形似孤單的魂魄,終于在同一個夜晚平等地走向死亡。
警察拍照并翻動他們的尸體,最后是一個穿白大褂的法醫(yī)對著警長耳語一番。警長又思忖一會兒,示意把兩具尸體抬上岸,鄭重并不失嚴肅地對所有人解釋道,他是醉酒后失足落水,至于無辜枉死的乞丐,則是被木匠李手中的碎玻璃插進胸口致死。但木匠李也忘記了自己手上還有一半多的碎片扎進自己的胸口。他無意中成了殺人者與被殺者。
乞丐的嘴大張著,露出有豁口的且沾滿了黃色牙垢的“鋸子”,里面塞滿了驚恐和不甘,也許他連一聲救命都沒能喊得出來,就被所謂的命數(shù)擠出了輪回。眼睛睜著,死不瞑目,像對這個世間的不信任。然而他睜著的眼很快被警察抹上了,瘆得慌,
圍觀的人群很快隨著案情的清晰和明朗而作鳥獸散,沒有任何人會對一個乞丐或是木匠的生死刻意打聽。即使打聽又能怎樣呢?人人都是一張獵奇的臉,故作深沉地感嘆一番,又把這件事講給尚不知情的人。
“嘿,城那邊死人了,你知道嗎?”
“什么?”另一個人就驚詫起來,又投去追問的目光?!霸趺此赖??”
“一個醉鬼。還有一個倒了八輩子霉的乞丐——活活給碎玻璃扎死了。誰知道木匠會失足滾下橋?誰又知道他碰巧攤上自己的一條命?!彼职l(fā)表了自己的感慨,臉上寫滿了對乞丐的同情,但心里卻想著他活該。
他把身體往右邊挪挪,碰上那人的肘部。他說:“你是沒看見,那木匠和乞丐的死相有多慘,就跟上輩子做了孽似的——就像這樣?!彼咽稚煸诎肟?,做出一個抓的姿勢,同時眼睛翻出白眼,嘴巴大張,牙齒上下分合。怪異并且猙獰。讓人連一刻鐘都不想看見他的臉。他總是一副無動于衷的表情,好像生于死的問題在他們口中就如四時更替一般平常無奇。
但聽他講述的人,除了巨大的好奇心之外,還想說點什么的。他的喉頭涌動幾次,但講述者過于專注乞丐和醉鬼,使他又把將說的話咽下去。有些微的失落。
楠木橋。
青楓鎮(zhèn)是引以為傲的。有那么一個時段,很多知道楠木橋的人,就一定知道青楓鎮(zhèn)——它是青楓鎮(zhèn)的門面,是它的臉。而這楠木橋,也成就了木匠李,少年得志。
且說青楓鎮(zhèn)山環(huán)水繞,在北方也算得上是青山秀水。青楓河蜿蜒而過,如同玉帶,河水澄澈,游魚來來往往也把這兒當成故鄉(xiāng)。生息繁衍。只有鎮(zhèn)上幾個調(diào)皮的孩子偶爾在河里摸上幾條魚,央求母親煮魚吃——那是值得所有孩子紀念的時光。日子倒也過的閑適舒淡,并不知除青楓鎮(zhèn)以外的世界是何等繁華。
如此反復過了許多年。
青楓鎮(zhèn)終于發(fā)生了一件大事。聽說有人要投資青楓鎮(zhèn)的建設(shè),是個老板。他已經(jīng)和政府簽訂了相關(guān)的合同并著手實施,這位老板說青楓鎮(zhèn)也曾是他的故鄉(xiāng),他的夙愿就是把青楓鎮(zhèn)建設(shè)成富裕美麗文明的村鎮(zhèn)。畢竟,誰都不愿看見故鄉(xiāng)貧窮落后。他說得誠懇,像是一種承諾。
一石激起千層浪。
青楓鎮(zhèn)的人們紛紛揣測這位慷慨老板的身份。與青楓鎮(zhèn)究竟有何淵源。甚至有人拿出了一份古老的名單,毛筆字體,剛勁瀟灑,像是對世間諸事的證明。拿出名單的王大媽說,他們家老王死得早,留下的東西多數(shù)也是閑置不用的閑散物品。可他這么多年寶貝似保存的東西,惟有一支風干的毛筆和一張寫滿名字的紙。
可鎮(zhèn)上的人都知道,這老王大字都不識幾個。
人們一面對老王懷疑,一面又說他是真仁義,死了都不忘青楓鎮(zhèn)的鄉(xiāng)親。眾人唏噓起來,喧鬧像是夏日午后的蟬鳴,聒噪并且興奮。他們有什么擔心的呢?
與此同時,青楓鎮(zhèn)的建設(shè)便開展起來。
一個中年人在某天黃昏中叩開了木匠世家——岳家的大門。岳家祖上做木匠大概能追溯到民國時期。按他們的話說,那叫避亂世。最后索性定居在這里,安安穩(wěn)穩(wěn)地做個匠人,糊個嘴。別無所求。
“你找誰?”來開門的竟是個八九歲的姑娘,穿著樸素,卻毫無怕生之意。見了陌生人先是一愣,爾后便落落大方地問著來人。
中年人向里張望,擠出微笑,旋即對這姑娘便答:“我來找這里的師傅,與他商量一些事情?!?br />
女孩子倒也不多心,便讓中年人進來。又回過頭,向里屋喊一句:“爸,找你的。”里屋就應聲出來一個男人,矮小但卻飽滿,眼里盛著笑,鼻梁高挺,嘴邊卻被硬硬的胡茬覆蓋,寬下巴。身著布衣,連著補丁,灰塵把原來的顏色蓋的全無,真像是從土堆里打滾出來的孩子。他說:“您是打家具還是做大梁。”
“不,我不是來打家具的。也不要大梁。”中年人說。
男人這下就疑惑了,他仔細地將中年人上下打量一番,然后挑眉,瞇眼,抓一抓油得結(jié)板的頭發(fā)。
“我的意思是,找你架一座橋。”
“那你應該去找工程隊,我只是木匠。”
“是為青楓鎮(zhèn)架一座木橋,岳師傅?!?br />
“木橋?”男人思忖著,并且一遍遍地念叨。
“可是……”許久之后,他放下?lián)现笠恍K皮膚的手,指了指角落里胡亂堆積的木料開了口?!澳憧次疫@兒,再做橋的話,只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br />
女孩子把這一切都聽在耳邊,覺得父親就應該接下這活兒。況且是為青楓鎮(zhèn)架橋,那傳出去后,還不好好炫耀一番?她也不管爸爸還在顧慮什么,就沖兩人說:“爸,這活兒我們還是接下吧!省得這位叔叔白跑這一趟,再說你還不是有三哥在了嘛。”
“如梅!”
男人壓低了聲調(diào),向中年人說:“你看……”
“這事兒就這么定了,回頭我把木頭運來您瞧瞧。都是從廣東那邊運來的楠木,適合架橋的木料?!?br />
男人知道是推脫不了的。只好嘆口氣。
三哥就是李遠。
李遠十四歲的時候就拜入了岳家學木匠,三年過去,手藝是越來越有聲有色了,甚至有點青出于藍的味道。面對年輕后生的變化,很多人都對岳師傅隱隱有了擔心——教會了徒弟,餓死了師傅。這正常不過。但事實上,李遠并沒有刻意與師傅為難,甚至連普通人的驕躁也不曾有過。只是埋頭苦干,認真鉆研。
岳如梅倒是放心大膽地在院子里活蹦亂跳,一點兒也不顧及灰塵沾上剛洗過的衣服。然后就是與李遠的互相玩鬧,彼時都是孩子,孩子與孩子之間的溝通,大抵都是這樣的開始。
她對他說:“你這個悶葫蘆!”
他取笑她:“你這個野丫頭?!?br />
雙方就這樣來回對罵,直到岳師傅終于忍耐不了而呵斥他們,他們才肯停下。這天吃飯的時候,他們坐在各自的對面,她卻使勁瞪著他,他把腳探過去,碰她的腳,他想說不要生氣了。
又是一個盛夏的黃昏,夕陽躲在云層的后面偷笑,孩子似地把余暉蕩成一圈一圈的波紋。又從中破開五光十色的紋脈,像萬花筒那樣裝點了無數(shù)行人的夢。斜暉把院子映成古銅色,同時也眏出年輕男子的輪廓,他半挽著衣袖,露出紅潤而健康的肌理,身體隨著手中的刨子一前一后地傾倒。節(jié)奏鮮明。
中年人再一次來到岳家,就在這樣的一個下午。
“您就是李遠師傅吧?”中年人詢問道。
小伙子一愣,手中的刨子一停,緊跟著后退兩步,再向前邁一步,眼睛里充滿疑惑。
“您是?”
“他就是我跟你說過的那位叔叔,找我爸架橋?!倍阍诎堤幍呐⒆右廊桓牟坏纛B劣的習性,又從角落里興沖沖地替那人回答。中年人面帶微笑,又伸出手,說你好。李遠仿佛楞在那里,但轉(zhuǎn)而放下手中的刨子,把手在衣服上搓幾下,這才握住中年人的手,也說一句,你好。動作生硬羞澀。
“三哥,你看你,害羞了!”女孩子什么時候都不忘取笑年長的三哥。李遠又笑起來,完全是不好意思的,但卻自然,像是面對很平常的事情。李遠突然反應過來,他對中年人說:“您是來找?guī)煾档陌??他不在?!?br />
“不,有些事情對你說是一樣的?!?br />
中年人挑個干凈的凳子坐下,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告訴他。李遠也像他師傅那樣的思忖。中年人說他希望這個架橋的工程是由李遠來做,岳師傅從中指點,最后在橋落成時在橋上刻上師徒二人的名字。李遠當然想要在橋上刻下自己的名字,他學木匠,可不只是為了糊口這么簡單,他像所有接受了啟蒙教育的孩子那樣強烈地向往遠方,并且固執(zhí)的認為,遠方一定有一番天地能容得下自己。
黃昏拉長了影子,夕陽染紅青山,流水作響,蟬鳴依舊。李遠心中忐忑,不知如何答應。他若答應。師傅會答應嗎?可他不答應。他又怎會甘心。但師傅就是師傅,徒弟就是徒弟,哪有師徒同名的說法。
索性這個時候岳師傅是回來了的。李遠在心里想,若是師傅同意,自己自然是沒什么意見的;若師傅不同意,自己也堅決站在師傅這邊。自己的手藝雖是形似了,但與師傅比起來,自己缺少的,正是師傅作手藝一輩子所積累下來的經(jīng)驗。
岳師傅聽完,看了看中年人,又看著李遠一陣。說:“我同意?!?br />
李遠打心底里笑了。
自那以后,岳師傅便對李遠更加上心了。手把手地教不說,更規(guī)正了他做木匠活兒的姿勢、力度、步幅和前后傾靠的角度。他說不要讓他丟臉,李遠說不會的,名師出高徒。
接下來就是整飭楠木,使之成為有用之材。做支架的做支架,做橋面的做橋面。期間少不了刨子的參與,岳師傅就這樣當上了甩手掌柜,時不時為其指點一二。岳如梅這時也不瞎胡鬧了,她知道三哥告訴過她楠木的貴重,何況她也想看看楠木橋的模樣。
中年人倒是隔一段時間來一次,少不了稱贊手藝的話。他說:“李師傅啊。你不知道,你的手藝要是在廣東那邊,那可絕對是一等一的。那地方,手藝人可是稀缺的。關(guān)鍵是能掙錢?!彼腴_玩笑的話,在李遠的心里產(chǎn)生了巨大的沖擊。李遠莫名地想去廣東,他只是想想而已。但事實印證,他的確是去了那個南方的城市。
所有人終其一生也要走到最遠的遠方,但遠方又在那里呢?他們最后都走回了心里。
四個月過去,大約也是臨近年關(guān)的時候,楠木橋終于如期架在了青楓河上。人們歡呼,人們尋覓,人們恭賀,人們稱贊。楠木橋背后的身影,在一片張燈結(jié)彩中,得到了他們作為匠人最好的禮物和要求:他們的名字刻在了楠木橋頭,將與時光一起印證永恒。
和那隱隱約約到來的新年。
過年了。
“對不起,原諒我對你的不愛,我只是把你當作妹妹?!?br />
“可是,你知道,我從來都沒把你當作哥哥。我是心甘情愿的。”
這是他們之間常有的對話,在某些失眠的夜里,他對她說起他的慚愧。也不開燈,在由黑暗組成的深邃里僵持,但她只是微愣一會兒,輕易地原諒了他。她愿意去相信他,對他仁慈。
“要不,我們回青楓鎮(zhèn)吧。孩子在那里,總是不放心的?!?br />
他不說話了,像圍繞著青楓鎮(zhèn)邊緣的那座山一樣的沉寂,妥協(xié)著黑暗,然后無法抗拒地迎來黎明。她把手放在他的肩上,觸摸著他在呼吸時一起一伏的動感,他的手反扣在她的手背上。在黑暗中,他說:“如梅,我不再想回去了。等我們安定下來,就把孩子接過來吧!”他說得懇切而憂郁,想要這樣的在城市中扎根,談何容易。新世紀初的經(jīng)濟增速是他們無法想象的,他們只看得見市場上的價位是一天一個漲幅,房地產(chǎn)吹破了喉嚨才喊出的天價的成品房,以及工資越發(fā)越多錢也不值錢了。
岳如梅輕輕嘆口氣,妥協(xié)了他的決定,就像黑夜妥協(xié)了黎明到來。
說到底,她愛他。從十五歲開始萌發(fā)生長了這么多年。
她知道,自己勸不了他。便也隨他一起在城市里打拼。
平淡的日子過久了,終究要發(fā)生一些不平淡的事情,命運認為,這樣才是他們該有的人生。
他們的廠房是在遠郊,高高的水泥墻壁經(jīng)過幾年雨水的沖刷,仍有水垢從頂端流下來,黑色的,看不清的顆粒附著在上面,像老鼠屎。更高的是不遠處鋼廠的煙囪,燃煤煉鋼產(chǎn)生的黑色氣體騰云駕霧。他們的廠房就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開出小小的窗子,但窗子卻在距離屋頂不到半尺的地方,平時人是夠不到的。廠房里開著燈,映入工人眼簾的,是電刨的火花和彌漫的塵埃,耳膜被電刨刺耳的聲音嚇得一次次收縮防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