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往事】新年又到了(小說)
春節(jié)是中國人喜慶祥和的節(jié)日。勞累了一年的人,可以用這個空閑好好地休息一下;奔波在外的人,可以在這個假期和家人團聚幾天;甚至在監(jiān)獄里服刑的犯人,在這個時候也會感到人世間的溫情。所以,每個中國人都對這個節(jié)日特別注重,都有著各自不同的然而卻都是美好的期盼。
但是,也有確確實實從心里往外不盼年,非但不盼,而且還怕過年的人:新生屯的老莫頭就是。因為,新年一來到,他就該遭罪了。──不過,那已經(jīng)是多年多年以前的舊事了。
歷史的誤會給了他一頂帽子,從1961年末戴上以后,這一戴就戴了十八年。開頭幾年,他只覺得有些沉重,而后的十多年,他就被壓得直不起腰來了。
且不說他平日里受到的各種各樣名目稀奇的“待遇”,就說這過年吧:從1964年起,義務(wù)給隊部掃院子(其實這是飼養(yǎng)員的日常工作);1966年以后增加了起馬圈糞;1968年開始給大隊秧歌隊抬大鼓……每一次“加劑子”,就像法律一樣固定下來,以后就年年如此。
就說這抬鼓吧。每年春節(jié)大隊要組織秧歌隊,到各隊的光榮之家去慰問,這也是老傳統(tǒng)了。但以前那面大鼓是用小車推著的,這回卻要用老四類使杠子抬;從排練到巡回,一抬就是半個多月。往年,起完馬糞掃掃院子,還能在家消受幾天;從那以后,這老莫頭就再也別想在家歇著了。
秧歌隊出發(fā)了。前面是彩旗開道,接著是花花綠綠油頭粉面的秧歌手,后面是樂隊:吹喇叭的,拍小鈸的,最后是擂大鼓的。樂隊的人穿著雖不那么艷麗,卻也十分齊整;只有兩個抬大鼓的,破衣舊帽,渾身塵垢,且臉色陰沉,與秧歌隊的調(diào)子大不諧調(diào)。人民的開心之日,就是反動分子的難受之時嘛!
秧歌隊后面,跟著一群小孩子。孩子們不斷地向抬鼓人投擲土塊,有的還故意地撞到他們身上,使這兩個腿腳不靈的人趔趄到苞米茬子地里去:誰讓他們犯罪來著!
樂隊奏起來了,大鼓敲得嗵嗵響。老莫頭的耳朵已經(jīng)不覺得震得慌了,大概那里面住了一窩蜂子,擋住了音響;他只覺得心好像要跳出來,那每一槌都像捶到了他的心上。粗硬的杠子在他的肩上抖著,他小心翼翼地抬著,使鼓面端正地對著敲鼓人;眼睛還要朝前看,隨著秧歌隊的轉(zhuǎn)動兜著圈子。好不容易熬到了散場。他拖著兩條酸腿回到家來,那碗應(yīng)景的餃子已經(jīng)喚不起他對新春的興趣;他靠墻坐在炕上,松松酸肩膀,閉上了眼睛。大鼓的聲音仿佛還在他的耳畔心頭響著:咚咚咚,咚咚咚……
1976年春節(jié)。這個已經(jīng)抬了八年大鼓的老莫頭病了,臘月三十,他步履艱難地到大隊去請假。
“怎么?你想退休了?不行!”年輕的胡書記負責這項工作。
老莫頭苦苦哀告。
“你實在抬不了,叫你兒子來替?!?br />
老莫頭有些驚訝。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問:“那幾個……”,被改造的不止他一個,但是那幾個都是沾點官親的。
“你想換班啊?你不能來就叫你兒子來。別廢話,耽誤了秧歌可找你算賬!”
老莫頭拖著兩條沉重的腿回家去找他兒子,那心情就像楊白勞賣閨女一樣。
聽了父親的訴說,兒子又氣憤又委屈,一股怒火從心頭噴了出來:“我不去!這還興接班嗎?”
“哎呀!你就替我去一回吧。咱們擰不過人家呀!”
“有個挨斗夠他的了。有事找我,不用你去?!?br />
一家人誰也沒吃出大年初一早上的那頓餃子有什么滋味。收拾完碗筷,都囚在家里,等待著禍事的到來。
果不其然,九點鐘,來了兩個臉上涂著胭脂的臨時民兵。
“叫你們爺倆都上大隊!”
老莫頭的臉立刻就變了色,兒子不服氣地說:“去就去!這次還沒犯到他們手里?!痹掚m這么說,心里也發(fā)毛,他已經(jīng)陪著他的反動父親經(jīng)歷了十年的“革命洗禮”,群眾專政的威力他是領(lǐng)教過的。
父子倆走進了那曾叫他們酥過多少次骨頭的大門口,胡書記臉色鐵青。
“莫憑欄!叫你抬鼓怎么不來呢?”
“這不是四類的活嗎?我不能和他們?yōu)槲??!?br />
“嗬嗬?界限劃得倒挺清楚??!告訴你,我們區(qū)別對待,不白使喚你,給你記工分?!?br />
“胡書記!現(xiàn)在是我的假期?!?br />
“你他媽的真能對付!支使不動你咋的?你看那些打秧歌的,哪個放假了?”這位在“斗批改”階段從打手堆里“突”上來的“運動員”,呼地逼上來,照著莫憑欄的胸口打了一拳。
“胡書記,不要隨便打人吧!我還沒犯錯誤?!蹦贻p人的眼里冒著火。
“你這狗崽子,打你又怎么著?你告去!”他又打了一拳。
看見兒子挨打,老莫頭的心里很是難受,急忙從后面走上來賠罪。
“你這老混蛋!你給我撅著!”革命的胡書記把老莫頭按到了墻角,又回身對莫憑欄說:“你抬不抬?不抬你們爺倆一起撅著!啥時候答應(yīng)了啥時候起來?!?br />
看著撅著的父親,兒子屈服了。
“哼!你小子倒是別干哪?告訴你,事不算完,這些人耽誤的工夫要算到你們身上?!彼D(zhuǎn)身對老莫頭說:“抬不了鼓也不能叫你回家享福去。你給我跟著游街去!”
胡書記真不愧是搞“專政”的干部,他的空白大牌子總在柜子里備著。他拿出一張,抓起毛筆,寫了個“反動不化,反對擁軍擁屬”,往老莫頭的脖子上一掛,“走吧,跟著看秧歌去,省得在家悶得慌!”
莫憑欄操起那個大杠子,放到肩上,屈辱的眼淚立刻像泉水一樣涌了出來。他不低頭,也不擦淚,任憑它在臉上流淌。這個當年被同學(xué)們認為很有藝術(shù)細胞的青年,回鄉(xiāng)后,也曾懷有“把青春獻給農(nóng)村”的天真理想。但是一年比一年冷酷的現(xiàn)實使他明白了:政策僅僅是好聽的條文而已。他的文藝專長,也曾叫他發(fā)揮過一次:那時學(xué)習(xí)“小靳莊活動”的高潮期。而他偏偏卻拒不參加,因而挨了一頓批判。在其余的歲月里,除了挨批挨斗,他沒登過臺;除了寫檢討,他沒動過筆。從他父親抬大鼓,他沒看過秧歌;甚至在外地看見秧歌,心里也頓然感到難受別扭。想不到今天,他倒被迫“參加”了秧歌隊。
秧歌隊沿街走著,兒子抬著鼓,老子掛著牌。這一創(chuàng)舉驚動了滿村人,使看熱鬧的人多了許多。人群中自然會有很開心的,但是多數(shù)人還是投出了同情哀憐的目光。有位老人說:“大過年的,折騰他們干什么?”然而這位同情者還不知道,胡書記折騰了他們一天后,還罰了莫家三十元錢,算是賠償?shù)⒄`出秧歌的損失。
晚上,廣播電臺播出了廣播劇《小艾麗的星期天》。當廣播剛開了個頭,說到“它有個好聽的名字,叫幸福城……”莫憑欄心煩地扯斷了天線:“什么幸福城,扯淡!”老莫頭急忙接上線說:“可別閉了,大隊召喚聽不著,又該挨罰了?!?br />
廣播喇叭不管主人的心情如何,它照樣播送它的故事。漸漸地,一家人聽進去了:劇主人公的遭遇在他們的心里產(chǎn)生了共鳴。如果說劇中的資本家為了發(fā)財把人變成獸還得化裝一下,來掩人耳目的話,而我們的革命派可以在眾目睽睽的場合公開把人變成狗!《小艾麗的星期天》是虛構(gòu)的故事,而“莫家父子的新春節(jié)”卻是活生生的現(xiàn)實!
四人幫被粉碎以后,階級斗爭的形勢依然嚴峻,老莫頭的問題尚沒得到解決。直到1979年夏,大隊才宣布恢復(fù)老莫頭的公民權(quán)。而人們對他看法的轉(zhuǎn)變,是在國慶節(jié)以后省政協(xié)來了一封慰問信之后,大家才確乎相信:老莫頭真的不是階級敵人了。
1980年的除夕夜,一幫年輕人圍坐在老莫頭的身邊,要他講講他的過去。
老人笑笑說:“我的那些事,你們不是都知道了嘛,怎么還讓我交待呀?”
一個小青年說:“不!過去整你的那些材料都是假的,我們要聽真的?!?br />
“那可都是真的?!崩先藝烂C起來,“抗戰(zhàn)時期我確實是在劉少奇的領(lǐng)導(dǎo)下做白區(qū)工作,我也真的住過反省院。小憑欄就是在監(jiān)獄里生的,所以我才給他起名叫憑欄。大躍進的年代我也真是個右派,所以才換來了這頂帽子,戴了這么多年?!闭f到這里,老人笑了笑,又接著說:“孩子們:要相信黨,相信黨的政策,黨對每一個人都是負責的。為我的問題,不知搞了多少次外調(diào),耗費了多少錢財。所以我說,那都是真的。只有一點我不能承認,那就是:我不是反革命。文化大革命,批我斗我,那是有人借題發(fā)揮。但我相信一點:黨總有一天會給我做結(jié)論的。無論什么事,有開頭,就有結(jié)尾。好比過年也是這樣:有春節(jié),就有除夕。你們看,今天不就是除夕了嗎?”
是啊,今天是除夕,明天就是春節(jié)。新年又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