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是個異常的冬天，冷暖冬夏，讓人不適，醫(yī)院里住滿了感冒患者，以孩子老人居多。我的采訪任務(wù)也增加不少，時常進(jìn)出醫(yī)院采訪。
　　 離家在外，父母最擔(dān)心我受不了中原冬天的寒冷。或者是父母年齡漸大，很多話說了自己會忘記，叮囑又叮囑，一遍又一遍。晚上，我正忙著寫稿子，電話打了進(jìn)來，又是相同的話，天冷，多穿點，沒事別出去，多喝開水，學(xué)會燉魚湯，暖胃……我開了免提，一邊打字一邊不耐煩地說：你都說一百遍了，我這么大人了，還不會照顧自己啊，你們真是操心！
　　 電話那邊沒了聲音，我繼續(xù)打字。過了一會，我瞅了一眼手機(jī)，屏幕竟然還亮著，正在通話中。就沖著話筒說：電話沒掛??？電話那端，母親急忙解釋說：每回都是你先掛電話，你沒掛，我和你爸想著你沒說完，都在這兒等著呢。
　　 我突然心生內(nèi)疚。
　　 我拿起電話柔聲細(xì)語地說：媽，我今天去醫(yī)院采訪了，正寫稿子呢。這段時間天氣異常，你倆得多注意身體，不要感冒了……我話還沒說完，母親就接著說，你也得注意了，出去時候要戴上口罩。你爸吃兩天藥了……
　　 母親還沒說完，就聽到電話中父親的責(zé)怪聲：你咋亂說話，吃個藥也給孩子說。
　　 電話掛斷了。
　　 我拿著手機(jī)愣了。上次電話中就聽到他有輕微的咳嗽，這次與母親通話時又聽到電話中傳來父親的咳嗽聲。想到最近的流感，我不禁擔(dān)憂起來。撥電話過去，電話關(guān)機(jī)了?？纯磿r間，已經(jīng)是晚上九點多，父母有早睡早起的習(xí)慣。心想，明天早上一定打電話過去問問。明日復(fù)明日，整天忙忙碌碌，很多個明天過去了，我也早忘記了給父母打電話的事。
　　 兩周后，又接到母親的電話，聽得出她心事重重，欲言又止。我心生疑惑，忙問：怎么了，家里有什么事？母親遲疑了片刻，說：你爸，感冒加重，發(fā)燒快40度了。沒等母親說完我就急了，嚷道：怎么回事，去醫(yī)院看了嗎？母親說：去了。在社區(qū)醫(yī)院住了五天，輸水，燒是退了點，還是咳嗽。拍了片，醫(yī)生說肺上有炎癥，讓去省里的醫(yī)院做個全面檢查。
　　 我的頭瞬間嗡嗡作響。父親不抽煙，不喝酒，沒有不良嗜好，怎么會肺部有問題，難道是遺傳？我想起爺爺?shù)牟?，不敢再想了。對母親責(zé)備的話脫口而出：怎么不去市醫(yī)院？你們怎么想的，心疼錢還是覺得沒啥問題？你們還以為自己扛一扛就好了啊，有沒有一點常識??？
　　 母親囁嚅著說：你小聲點，別讓你爸聽見了。他不讓給你說，怕影響你工作，來回坐車還耽誤時間。
　　 我心里像堵了塊石頭，越來越沉，長長地深呼吸。
　　 原以為父親又會千般拒絕，我也做好了“嚴(yán)厲說服”的準(zhǔn)備。沒想到父親破天荒地沒有推卻，同意去省醫(yī)院接受治療。
　　 我請假回來，妹妹也放下了店里的生意。等待檢查結(jié)果時，心中忐忑不安。我們沒有把焦慮掛在臉上，從不表現(xiàn)出緊張。因為身體虛弱，父親走幾步就氣喘，除了下樓檢查，就是躺在病床上。父親樂觀豁達(dá)，從不給我和妹妹臉色看，也不會因為病痛而對我們發(fā)脾氣。在接受檢查治療中，還總對我們說：肺部有問題改變不了，就看是大問題這是小問題了，發(fā)愁多想都沒用，不如安心等結(jié)果。
　　 在醫(yī)院的五天，常常是這樣的場景：父親半靠在床上輸液，我和妹妹坐在床前的椅子上，聽父親講我們小時候的趣事。父親愛下棋，我買了一副象棋，不輸液的時候，和父親對弈一兩局。在這樣的氣氛中，父親的病明顯好轉(zhuǎn)。護(hù)士開玩笑說，你們這哪像住院，像在療養(yǎng)嘛！
　　
　　 二
　　 同病房有位老先生，肺心病，不敢生氣，不敢多動。老伴日夜守在身邊，沒見到她的子女或者晚輩來探望。老先生不多言，每天病懨懨地躺著，偶爾被老太太攙扶著下床走幾步，到窗口站站。病房在十樓，可以看得到遠(yuǎn)方密集的樓房，以及頭頂灰白慘淡的天空，老先生站不過兩分鐘就又重新躺到了床上。老太太很愛講話，時常與我們閑聊，?？湮覀冃㈨?。父親臉上洋溢著自豪：孩子年前本來就忙，還讓她們請假，真是添亂。又問老太太幾個孩子？她連連擺手，借著給老先生倒水，轉(zhuǎn)移了話題。我猜測著可能是兩個孤寡老人吧。
　　 父親住院的第三天。老先生半夜突然病重，咳嗽吐血。醫(yī)生護(hù)士進(jìn)進(jìn)出出，忙了兩個多小時才穩(wěn)定了病情。老太太守在老先生身邊，握著他的手坐了一夜。早上，我買早餐回來，順便給老太太帶了一份。老太太心不在焉地接過來放到床頭柜上，沒了往日的熱情。我看到她手里拿著手機(jī)，眼睛一直盯著屏幕，似乎在想什么。過了一會兒，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按下一個個數(shù)字，撥通了電話。那是部平板老年機(jī)，聲音很大，對方聲音的傳導(dǎo)性也強，兩人對話幾乎聽得清清楚楚。
　　 “浩，上班了吧？”老太太問。
　　 “沒呢，有事？”話筒里傳來的男聲冷冰冰的。
　　 “你爸，昨晚咳嗽的厲害，醫(yī)生今天換了治療方案，用藥多了。”老太太聲音沉重、感傷?？梢钥隙▽Ψ绞撬膬鹤?。
　　 “該咋治就咋治，聽醫(yī)生的。住院費我今兒抽空續(xù)交。還有別的事嗎？快到時間了，我得上班了?！蹦新曂钢荒蜔?，像是要掛電話。老太太急忙說：“還有件事，我想貝貝了，啥時候帶他來看看?！?br />　　 “等兩天吧，這幾天公司事多，正發(fā)愁呢，你們就別添亂了。”男聲拒絕得果斷，沒有任何商量的余地。老太太沉默了。
　　 這時，老先生醒了，用盡力氣嚷了一句：“叫他滾，我死也不見他！”然后就咳嗽起來。
　　 老先生在護(hù)士的護(hù)理下，氣息漸漸平靜下來。老太太像個做錯事的孩子，站在陽臺上望著窗外，早晨的太陽斜照進(jìn)來，灑在她身上，暖暖的，可我依然看到了她滿身的無助與孤寂。作為旁觀者，我們不能問，也沒辦法幫忙，更無從得知他們父子之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父子一場，本就是緣，即使有怨，有什么比得過病床前盡孝更重要的呢。生病可以用藥醫(yī)治，但心傷該怎么治？
　　 一整天，老太太都很沉默，沉默中打開水，喂飯，扶著老先生下床散步。兩人白發(fā)相映，相依相伴。他們那個叫浩的兒子，上午九點多打了電話，告訴他們續(xù)交了兩萬元住院費，沒有問病情怎么樣了，也沒有到病房看看自己的父親和母親，而老先生想見的孫子，更成為了癡念。
　　 兩天后，父親的檢查結(jié)果出來了，醫(yī)生說重感冒引起的肺部炎癥，沒有其他問題。我們懸著的心終于放了下來，遵照醫(yī)生的建議回到市醫(yī)院繼續(xù)接受消炎治療，收拾東西準(zhǔn)備出院。父親特意與老先生聊了幾句，老先生比前幾天有了精神，病情似乎好轉(zhuǎn)不少。父親勸慰他安心治療，心情好病就好得快。老先生點點頭說，對，我想開了，也認(rèn)命了，命不好養(yǎng)了個不孝子，就不指望了。父親開導(dǎo)他說，快過年了，孩子們工作都忙，分不開身。咱也別多想，保重身體為主。老先生苦笑說，啥工作忙，被我罵了，受不了走了。
　　 老太太讓老先生喝了口水，遞給他毛巾擦擦嘴。接著老先生的話說：我那兒子跟他爹一樣，脾氣大。爺倆整天吵，他這病就是氣的。我誰也勸不了，不管了，都自己想吧。
　　 這些話，老太太在心里悶了好久了，說完，長長嘆了口氣。用羨慕的神情對我父親說，你可真有福氣，養(yǎng)兩個閨女，還孝順。父親忙說，兒女都一樣，都一樣！你那孩子可能是工作真的忙，忙完就來了。你倆也別多想，養(yǎng)好身體，早點出院！老人點點頭，又是長長的嘆氣。
　　 回家的路上，我們討論著兩個老人與他兒子的事情。老太太沒說太多，但從言談中，不難看出父子兩人之間的矛盾。我突然想起爺爺，當(dāng)年爺爺生病時脾氣也是那么怪，父親是怎么受過來的呢？
　　
　　 三
　　 冬天的風(fēng)攜著寒氣橫沖直撞，夾帶著灰塵滿天亂飛。爺爺從地里回來，滿身的塵土，不停地咳嗽著，臉漲得通紅。接連幾天都是這樣。父親聽出咳嗽有些異樣，提出去醫(yī)院看看，爺爺抽著煙，吼道：吹點風(fēng)吃兩口土，去醫(yī)院干啥，我身子沒那么嬌貴！父親也勸說不動，只好作罷。氣溫一天比一天低，冬的氣息越來越深，爺爺咳嗽也在加重，痰中帶了血跡。他還是固執(zhí)地不去醫(yī)院。父親不由分說叫了輛車，在爺爺?shù)牡目人月暫拓?zé)罵聲中，強行把他送進(jìn)了醫(yī)院。
　　 檢查結(jié)果出來了，爺爺已到肺癌晚期。拿著診斷書，父親無力地靠在樓梯扶手上，沉默呆立，淚水盈眶。醫(yī)院樓梯口人來人往，總有人詫異地看著父親，還有背著書包東瞅瞅西看看的我。那年，我不到七歲，還不懂得疾病的痛苦，更不知道癌癥的無情，也不明白平素堅強的父親為什么哭。生病多好啊，可以住進(jìn)醫(yī)院，可以躺在床上休息，還有人提著水果、罐頭和牛奶來看望，住院是件多么幸福的事！于是，我仰起臉問父親：爺爺也要住進(jìn)醫(yī)院了嗎？問了好幾聲，父親才回過神來，把診斷書折疊好放進(jìn)口袋里，兩只大手抹去淚痕，然后牽著我的手，說：爺爺不住院，走，回家看爺爺。
　　 我怕爺爺。他說話嗓門大，看到不順眼就高聲訓(xùn)斥，不論是親朋還是路人。有人把垃圾隨意丟地上，他能追上那人，命令他撿起來。孩子們爬到墻上玩，他伸出大手抓了腿就抱下來。街坊鬧了矛盾，爺爺總要去勸，勸架的聲音比吵架都大，洪鐘似的，震得人耳膜疼。爺爺當(dāng)過兵，上過戰(zhàn)場，負(fù)過傷，立過功，得過嘉獎。按說，接受過戰(zhàn)場洗禮，經(jīng)歷過生死考驗的人能看透紅塵俗世，尤其年過花甲更能享受兒孫繞膝的天倫之樂。但爺爺不是。我和妹妹相繼出生后，爺爺?shù)哪樉鸵恢笨囍Ｐ『⒆幼钅鼙鎰e遠(yuǎn)近，從記事起，我見到爺爺就躲，聽到爺爺叫我，我保準(zhǔn)跑得比兔子還快，直到他看不見。
　　 父親那時在縣城工作，每次回來都會給爺爺奶奶帶些吃的，用的，讓我送去。我不情愿，但架不住有五角錢的跑腿費，就忘記了爺爺陰沉和嚴(yán)厲的臉。提著東西穿過兩條街，來到爺爺家。照例，先在門外聽聽有沒有爺爺?shù)恼f話聲，然后再把大門開一條縫，探頭進(jìn)去，看看爺爺是否在家。如果爺爺在家，放下東西就跑。不在家，我就留下來和奶奶玩。有時正在奶奶身邊，聽到門外傳來咳嗽聲，重重的腳步聲，就知道是爺爺回來了。不管在玩什么，吃什么，都會慌張地放下，規(guī)規(guī)矩矩坐著一動不動。其實爺爺從未兇過我，但也沒抱過我，對我不疏不親。當(dāng)別人夸我學(xué)習(xí)好又懂事時，他總會重復(fù)一句話“小女娃有啥指望，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要是個男孩還能當(dāng)兵打仗。”我從不和爺爺主動說話，為此，父親沒少教育我，不能耍小性子，要尊重長輩，爺爺不喜歡嬌氣的孩子。可是我不嬌氣，爺爺也不喜歡我??！
　　 父親隱瞞了爺爺?shù)牟∏椋皇禽p描淡寫地說，抽煙過多引起的肺部炎癥，讓爺爺住院治療。爺爺?shù)裳?，跳著腳喊：老子打仗受傷都沒在醫(yī)院躺過，咳嗽兩下就住院，不嫌丟人啊。爺爺脾氣依舊很大，依舊天天抽煙，依舊下地做農(nóng)活，誰勸都不聽。但爺爺咳嗽厲害了，尤其是晚上，半夜常?？刃?，身體直線衰弱。他不去醫(yī)院，讓村醫(yī)來輸液，喝湯藥緩解。父親讓我多去看看爺爺，我去了，叫他，他看我一眼，也不應(yīng)聲。我向他匯報考試成績，拿獎狀給他看，他擺擺手示意我出去，說小孩子吵得心煩。敏感的我，覺得小小的自尊又被爺爺傷害，就不再去看他了。
　　 爺爺?shù)牟≡絹碓街?，脾氣更壞了，動輒就摔東西，罵人是常有的事。罵得最多的是他的長子，即我的父親。藥苦，罵；水燙，罵；身上疼，罵；心煩了，罵。可不管他怎么發(fā)脾氣，說什么難聽話，父親的臉都不加慍色，不會不耐煩，一直笑呵呵。水燙了，就吹涼一些。藥苦，耐心地解釋道：苦藥利于病，喝了病就好了。爺爺根本聽不進(jìn)去，一次次打翻了藥碗，怒吼著：給我杯毒藥，別讓我活受罪了！父親好言勸說。爺爺罵他：你出去，我最煩你，老在我眼前晃啥晃。爺爺扭過頭不看他，不和他說一句話。父親不走，爺爺急了，抓起東西砸過來。父親有時候會下意識地躲開，很多時候來不及躲，碗啊、盤子就砸到了身上，湯水灑得衣服上、地上都是。爺爺罵夠了，無力地躺在床上，重重地喘著氣。父親收拾干凈臟物，平靜地端茶倒水，喂飯喂藥，日夜守在爺爺床邊。
　　 爺爺在病床上躺了三個月，父親守了三個月，承受著爺爺?shù)膲钠?。親朋來探望，都稱贊父親的孝心，父親只是笑笑：自己爹，做啥都是應(yīng)該的，說什么孝。爺爺說，不孝有三，無后為大，沒給我添個孫子，伺候我再好，也是不孝。父親紅了臉，尷尬著說：爹，我也想給你生個孫子，但政策不允許啊。爺爺“哼”了一聲，又扭過頭去。
　　 我那固執(zhí)的爺爺，那個一心想要抱上孫子傳承香火的老人，沒能熬過那個冬天。62歲那年冬天離開的，還認(rèn)為他的長子是大不孝的。爺爺走后，父親泣不成聲。記憶中，那個春節(jié)很冷，是灰色的，沒一點喜慶。葬了爺爺，父親病倒了。直到來年春天，冰雪消融，青草萌芽，父親才慢慢康復(fù)。
　　 這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多年后，提起爺爺，父親依然會紅了眼圈，神情黯然。父親的悲傷是盡了孝道未被認(rèn)可的委屈，還是父子間再不能續(xù)的一世情？
　　
　　 四
　　 一直不理解父親，曾經(jīng)以為他在爺爺面前的謙卑是因為害怕。在我的記憶中，爺爺就是個壞脾氣的老人，極少見他笑。父親呢，似乎特別怕爺爺，對他言聽計從，從不違逆。我甚至覺得他有些愚孝。
　　 當(dāng)我這樣說的時候，父親說，對自己父親發(fā)脾氣擺臉色，那才是不孝。
　　 《論語?為政篇》有這樣一段話，子夏問孝，子曰：“色難。有事，弟子服其勞；有酒食，先生饌，曾以為孝乎。”
　　 以前學(xué)《論語》的時候，并不太理解其中的含義，隨著年歲的漸長，經(jīng)歷了父親生病住院的事情，再去理解，驀然間就理解了父親，他才是真正的孝。
　　 色難，難在對父母和顏悅色，時刻保持一顆恭敬的心。想到這里，我頓添羞愧之色。我又對父母做了什么？離家千里，對他們的叮囑心不在焉，說多了就不耐煩地打斷。母親看到獨自走路的女孩子總會聯(lián)想到我，一遍遍提醒我下班早點回去，別一個人走路。我總是說她杞人憂天?；丶揖捅е謾C(jī)刷新聞、玩游戲，懶得與他們溝通工作的事情和在外的情況……我總是把自己的壞脾氣留給父母，他們也一次次寬容，為我的壞情緒買單。
　　 無聲的時光，任青絲變?nèi)A發(fā)。一直以為，父親是無所不能的鋼鐵巨人，幾乎沒生過病，更別說住院。這次的肺炎，父親前后住院一個多星期，病中的他明顯憔悴、蒼老，步履也不像往日那么矯健有力了。我也是第一次陪在父親身邊，盡心照料，為此，不少親朋友好友夸贊我孝順。但我真的孝順嗎？我曾不止一次地問自己：如果父親像爺爺那樣的壞脾氣，我能做到“色悅”嗎？我知道沒有假如，只有真實的生活。
　　 此刻已至深夜，夜色籠月，幽幽梅香沁鼻。深冬的夜晚靜寂無比，暖暖的燈光下，我輕輕敲擊著鍵盤寫下這些文字。門被輕輕推開了，母親再一次催促我：早點睡吧，這些天在醫(yī)院沒休息好，別再熬夜了啊。我回頭對母親一笑：好的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