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半夜來人(小說)
小陳干門衛(wèi)一晃八年了。他對自己“狗”一般的工作越做越來氣。雖說是倒班,但輪到自己干夜班那就不是倒班,那是倒霉!
來的人一撥一撥,屁大的官也敢對他頤指氣使,嘀嘀——一聲,汽車來了,要他開大門,開車門,手護門頂,彎腰等尊客下車后送他們踏進辦公樓。有時這撥剛接待,那撥又在門外嘀嘀,皮靴子都跑爛幾雙。更加使人受不了的是,正接待“正宮”寶馬,“偏宮”的驢車也不示弱,咴兒咴兒叫個不停,得,送文件的來了,上級給下級傳達指示,惹不起!地委掃廁所的也比縣委書記身邊的大,何況他是看門狗狗。沒職位,只有腿跑得溜。上下樓要飛著跑。
小陳抱怨也不是沒有理由,八年了,加活不加薪,從看門這份本職工作擴散,他要讓各廳各室去開會的信息,傳達室是干嘛的,為什么要他在各廳各室的門上貼紙條再提醒?
個別人吃夜宵了,跑單幫了(私事),約會了,他要專門去叫(那時沒有智能手機,哪像現(xiàn)在建一個群多省事);他要騎單車,到電信局找回送信員來不及送或者滯留的報紙和信件,那些過時的,但還非常重要的信息要撿漏,然后把報紙和信件給了傳達室;他還要記錄今天來的上級單位有哪些,下級單位有哪些,有重要事的紅五角標示,使書記的秘書做到胸有成竹。這些都不算辛苦,最辛苦的是半夜,瞌睡的打迷糊,仍然要用半個腦筋(另半個已睡去)去做這些事。
八年了,他由怨達恨,恨來恨去恨自己,恨自己沒本事,曾經(jīng)的三年義務(wù)兵就是個崗樓棍,退伍到地方了仍然是個崗樓棍,不過這條棍栽在縣委的大門邊,身份鍍金,高了一截。惹兒時伙伴眼紅,動不動就找他辦事,仿佛他是縣委書記的爹,說話一句頂一萬句似的。
其實,他弟弟的三輪車被城管扣了,他連書記的秘書都不敢放開了說事,人家也是“官”,動不動橫眉立眼的訓(xùn)人,訓(xùn)人的時候,老子訓(xùn)兒一般,不敢頂嘴,更不敢“狡辯”(辯白)。他曉得,王母娘娘腳下的老鼠也是神,哪敢惹!
不敢惹是怕丟飯碗,那是一根支撐家庭活下去的總神經(jīng)唄。丟了政府門前的金飯碗,再去找銀飯碗,怕連破飯碗也難,書記曾經(jīng)說過,要是這里打發(fā)了你,你在全縣甭想再找到飯碗,不用招呼,各地聞著消息,你就到一邊晾著去了。這話著實嚇壞了大伙,不敢出粗氣,只能俯首帖耳聽命于政府的幾個人的頤使。八年了,換了幾屆領(lǐng)導(dǎo)都這樣。
這一天他飽受不平之氣,但厄運卻在半夜。俗話說,錢難掙,氣難受,屎難吃,那氣不好受哦,為此他哭了半天,剛剛朦朦朧朧打盹小瞇的時候,電話鈴聲大作,白天那股氣憋在心里頓時變成氣腔棒,他跳起來,接過電話氣哼哼地大嚷:“又是誰?還讓人活不活?”
對方卻是很少見的溫柔:“我是秦思過,給我找柳海全。”
秦思過?這個名好熟,像在那張報紙上見過,他讓我找柳海全,柳海全正是他的頂頭上司縣委書記,媽呀,敢這樣直呼大頭其名,一定是縣委書記的爹,要不,就是(上級)爺爺來了。而他,睡夢中仿佛對這大官爺爺耍了脾氣,怎么辦?不待叫來柳書記就該卷鋪蓋滾蛋了。
秦思過還真是省委書記。
這位書記微服私訪,坐了一輛爛吉普,車轱轆沾滿了泥漿,天知道他去了哪里?為什么會走到半夜?剛到了他這里,他一個小保安沒像白天接待大爺們那樣開門開車門,怎還耍起了臭脾氣?小陳后悔的只想抽自己幾個巴掌。
身邊的像是秘書之類的人仿佛心里更來氣,張手楊胳膊的要為他護駕而來的書記打抱不平,書記扯他衣襟暗示不要。
于是兩人裝作一般官員自己開門下車,秘書平了內(nèi)心的火氣,面帶應(yīng)有的端莊和尊重,問:“小伙子,是不是攪了你的好夢?別愣著了,快去叫你們的書記?!?br />
“偌大的樓里怎只有一名你一個保安值班?”書記和秘書一人一句地問他,小陳欲啟齒又不敢,肚里說:“半夜了,都下班,不是只我一人還有誰?”他抱著電話,撥幾次電話號碼,沒人接。小陳只好請示來人去家里叫。
這一去,小陳差一點被書記的情人罵的祖宗重新爬出墳?zāi)埂Ul讓他這個冒失鬼不識好歹,提高八度聲音叫書記,整整叫了十八聲,人家正做風花雪月之事被他攪黃了,書記沒說啥,可氣壞了他那小情人,破口大罵,這罵聲讓小陳不斷回想起白天誰誰誰橫鼻子豎眼的罵他,半夜里又沖撞了來的大爺,眼下,又招這小婦人恨聲不斷。
唉!反正他這份工作做不成了,與其這樣,不如破罐子破摔了吧……他拼著近五年來怒氣凝結(jié)成的狗膽,大聲狡辯:“啊呀,我也不想攪擾你的夢,是秦思過讓我來叫書記的,反正我是老鼠鉆進了風箱,跑那頭都是受氣?!?br />
原來,當他打破了縣委書記的美夢后,先急著握個電話柄挨個詢問他的秘書,為什么由小陳來搗亂他的私生活,秘書一問三不知,就在他輪流問了幾個秘書的空兒,情人就把小陳罵惱了,縣委書記柳海全生氣極了,他憋了滿臉怒氣勒令小情人閉嘴,因為他隱約聽見小伙子嘴里蹦出的“秦思過”三個字,莫非省委書記親臨桃林縣?如果是他半夜來訪,他慢待了闖禍了!
柳海全慌了,吸著拖鞋走出來,正好再次聽見小陳的怨言:“我也不想攪擾你的夢,是秦思過讓我來叫書記的,反正我闖禍了,也就該卷鋪蓋回家了。”
縣委書記聽了小陳再次提及省委書記的大名,證實他絕對沒聽錯,再也沒心思責備小陳,只慌慌急急把拖鞋的后跟扯起,居然在前邊氣喘吁吁地跑著,小陳也慌忙跟在后邊。
他總算把縣委書記“護送”送到縣委門口,離縣委大門還有200米,見幾個秘書齊聚在路邊等書記,一見書記的頭發(fā)梢,立刻圍著書記一番鬧哄哄的關(guān)心。
“書記,這有鞋,換我的,新買的!咱倆號碼一樣,舒服。”“別廢話,快脫!”“書記,襯衣?!薄靶辛耍I(lǐng)帶也摘下來吧,棗紅領(lǐng)帶正好配著白襯衣?!薄巴馓住馓卓炫?,小心著涼!”一番亂糟糟的包裝。
“秦書記在?”
“二樓迎賓室。”
“走,不然秦書記等不及了?!币魂嚒疤ぬぬぁ钡哪_步聲消失了。小陳被撇在一邊,覺得自己沒啥事了,悄悄回到值班室開始卷鋪蓋回家。
過了兩天,失落萬分的小陳突然接到了通知:“繼續(xù)上班,工資酌情加?!钡人搅藛挝徊胖溃h委書記被帶走“問話”去留任命,后事不明。
縣委值班室門前,幾個秘書在等鄉(xiāng)鎮(zhèn)干部接他們?nèi)ムl(xiāng)下鍛煉。窗口飄來這幾位的對話:“唉,我的領(lǐng)帶,媳婦剛買的,”“瞅你那小氣,我的安踏航空聯(lián)名款跑鞋,700,頂尖,早知,嗨!別說啦!”聲音雖小,但小陳聽得真真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