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誰念西風獨自涼(小說)
或許我的一生注定是孤獨的一生,或許我只能在西風蕭瑟黃葉飄零的季節(jié),飲一杯相思的苦酒,枕著往昔沉沉睡去……
一、人生若只如初見
“公子,不好了,表小姐要被送進宮啦!”我身邊的小廝明兒氣喘吁吁地闖了進來。這是一個同我一起長大,一直跟隨我的貼心小廝,我的那些美好的過去想必也只有他可以見證吧?!爸懒恕保移嗤竦貒@息一聲。想我納蘭容若一出生便是含著金鑰匙的:阿瑪是當朝權相納蘭明珠,額娘,是一品誥命夫人,就連當今的萬歲爺——康熙也是我的表哥。我自身又是皇上面前的帶刀侍衛(wèi),可謂恩寵交加??墒沁@又有什么用呢?如今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心愛的女人入宮,我卻無力挽回。“一入宮門深似海,從此蕭郎是路人!”
我沒有言語,轉過身去,看向窗外:窗外梨花白得清純,如雪般晶瑩;就像惠兒一樣純潔美好。一陣風吹來,片片花瓣在風中飛舞,仿佛前塵往事,掙扎在這個孤寂的時刻。
“惠兒,來,見過你的表哥”我的祖母也就是惠兒的外祖母笑著拉過惠兒讓我們相見。那年我還小,惠兒更小。她是我姑丈的女兒,可是姑母和姑丈卻先去了,只留下了惠兒。我的祖母看著惠兒可憐,就把她接到了自己身邊。那也是一個梨花盛開的季節(jié),惠兒一襲白衣來到了我們家。當時梨花開得特別美,雪白的梨花,在陽光的映照下,在春風的吹拂下,跳躍著、舞動著,潔白如雪,銀光閃閃。這令我不由得想到了“芳春照流雪,深夕映繁星”。見到惠兒的那一刻,我卻覺得她比梨花還要美。我忍不住一次次地看著這個表妹,對祖母說“這個妹妹我曾見過?!薄昂f,你妹妹在這之前從沒有來過這里,你怎么能見過呢?”“可我總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薄昂煤?,這樣就不顯得生疏了,帶你妹妹去玩吧?!庇谑俏腋輧壕瓦@樣相識了,相識于一個梨花盛開的季節(jié)。
從此,我們一起嬉鬧,一起玩耍,一起在梨花樹下作詩。表妹才氣過人,會賦詩,會作畫,會撫琴。我們兩個常常在一起烹爐煮茶,一起收集蓮葉上的露珠。記得當時在采集露珠的時候,表妹深有感慨地說:“秋荷一滴露,清夜墜玄天。表哥,人生如朝露,轉瞬即逝。”她的話語透著一份凄涼,可是我這個養(yǎng)尊處優(yōu)的人又怎么能理解那種寄人籬下的心境呢?當然我們最快樂的當屬在梨樹下她撫琴,我舞劍的情景:她一襲碧綠的翠煙衫,散花綠草的百褶裙,身披翠水薄煙紗,頭上倭墮髻斜插著一枝梨花的玉釵,眸含春水清波,琴聲隨著她的指尖輕盈地流淌,是那樣的優(yōu)美動聽,真是“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我看得醉了,不由得拔劍起舞。一輪明月高懸,我白衣勝雪,“酒放豪腸,七分釀成了月光,余下的三分嘯成劍氣,繡口一吐就半個盛唐?!本驮谀且豢涛覍畎子辛烁畹睦斫?,我明白了他的心。
外面鼓樂喧天,人來人往的道賀聲充斥著我的耳膜。可是我知道這一切都不屬于我,我只能在回憶中度過這痛苦的時刻。
一轉眼,我跟惠兒都已經(jīng)長大了,惠兒越發(fā)出脫的嫵媚動人了。在我眼里,惠兒具有梨花的純潔,更好似初夏剛剛綻放的蓮荷,倏然間便暈染出一池的芬芳,嬌柔可人,甜美無瑕,讓人心生憐愛!我愛惠兒,惠兒也愛我。我們早已做好了彼此攜手一生的準備??墒悄且煌?,就在額娘闖入我房間的那一刻,一切都變了。“少爺,太太來了!”外面明兒的語音未落,額娘就氣呼呼地走了進來?!皟喊?,娘不能允許你喜歡惠兒!你還是趁早斷了這心思吧!”“為什么啊,額娘?”“不允許就是不允許,沒有那么多的為什么!”額娘失去了往日的和藹,板著臉看向我?!邦~娘,我愛惠兒,她也愛我,我們兩個可謂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你為何要棒打鴛鴦呢?”我站在額娘面前,據(jù)理力爭。額娘拉過我的手,把她的手蓋在我的手之上?!昂⒆?,惠兒是個好姑娘,可是她是不祥之人啊。你姑母姑丈不就是她克死的嗎?我不能允許她再來克你!說什么我也不會答應的!你趁早死了這份心吧!”哎,就,雖然惠兒是她的外甥女,可是相比于她的兒子我來說,她更愛的還是她的兒子。她不允許任何人包括她的親外甥女傷害到自己兒子一絲一毫,決不允許。就這樣她與阿瑪密謀商議把惠兒送入宮中選秀,借以斷絕我們之間的任何來往。
“表哥帶我走吧,我不要進宮,我更不要離開你,天涯海角我們都可以?!本驮诨輧哼M宮的前一晚,我們還是在那棵梨樹下,惠兒哭倒在我的懷里。我摟著青梅竹馬的戀人,心痛的難以自抑。作為戀人,惠兒是我最愛的人,我想給她她想要的幸福;作為兒子,阿瑪和額娘把一生的心血都寄托在我的心上,我應該盡孝;作為臣子,我又怎么能去跟皇上搶女人呢?何況如果我真的那么做了,我將給整個家族帶來滅頂之災的!我的心有一種五馬分尸的感覺。就在那一刻,我看到了惠兒的眼神在一點點變冷,變得是那樣空洞。也許她明白了,她滿懷失望地看了我最后一眼,就逃離了我的懷抱,跌跌撞撞地離開了。我知道她懂了我的選擇,她也選擇了命運。可我更明白,我已經(jīng)沒有資格對惠兒談愛了。因為我不配,我這一生一世都負了她……
“公子,去送送表小姐吧,也許這是你們最后一次相見了,別悔恨終生??!”我的小廝還在勸慰著我,簡直可以說是哭著求我。可我,還有資格再見她嗎?那一晚,當我對她說出“對不起”這三個字的時候,我就沒有資格了。驀地,我拿起了筆,寫下了:
一生一世一雙人,爭教兩處銷魂。
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為誰春。
漿向藍橋易乞,藥成碧海難奔
若容相訪飲牛津,相對忘貧
“快,明兒,把這個送給表小姐,快去……”
一會兒,明兒回來了,手里還拿著“一生一世一雙人“這張紙,明兒哭著說“少爺,晚了……”說著把那張紙遞給我,我沒有接,這張紙就這樣輕輕地落在地上,打著旋。
惠兒走了,我的心也死了……
二、誰念西風獨自涼
在最美好的時刻遇見最美好的人也許是人生最完美的結局,可是卻不過是曇花一現(xiàn),徒留下“輕風吹到膽瓶梅,心字已成灰”。我已心念成灰,然而我的額娘卻不給我絲毫喘息的機會。她看到我的消瘦,看到我“為誰風骨立中宵”,她心疼啊,她覺得一切都是表妹的才情惹得禍,于是她在挑選女子上,轉向了女子的賢良淑德。她希望她的兒子能從過去的情感中走出來。于是這一次我淪為了政治的犧牲品。
“兒啊,額娘這次可是給你找了個稱心如意的妻子了!她叫盧氏,是兩廣總督盧興祖的女兒,論家世,論地位我們兩家可謂門當戶對。最重要的是這個孩子賢良淑德?!蔽抑腊敽皖~娘的心思,對于他們來說,也許美麗才情永遠比不上權利地位來的實際。并且我也聽說盧氏“生而婉孌,品性端莊”,幼承母訓,嫻彼七襄,長讀父書,佐其四德”。我知道這次應該隨了二老的心意了。
伴隨著鼓樂喧天,一頂花轎抬進了我納蘭家的大門。這頂轎子可真是富麗堂皇:罩轎子的帷子選用大紅色的彩綢,并繡有富貴花卉、丹鳳朝陽和百子圖等吉祥圖案,綴以金、銀色,以烘托熱鬧喜慶氣氛。我騎在高頭大馬之上,身披著大紅的紅花,是。我那樣的耀眼。圍觀的人們都驚羨于轎子的豪華,驚嘆于兩大家族的聯(lián)姻,感慨郎才女貌的般配。可是他們又怎么知曉我心里的苦楚呢?只有我的小廝用一種同情的目光看著我這個強顏歡笑,周旋于達官貴人之間的新郎官。在成親的那一晚,蓋頭被掀起的那一剎那,燭光下的她臉上泛起了嬌羞的紅暈,雖不是傾國傾城,但也眉清目秀,眼波清澈,帶有一種溫柔親和的感覺知道我跟惠兒已經(jīng)永遠不可能了,可是我的心卻依然接受不了眼前的這個女人。桌上的紅燭在歡快地跳動著,我跟盧氏就這樣默默地坐著。夜靜極了,遠處的更漏聲傳來,我知道最尷尬的時刻來到了。我站起身來,活動下緊繃的筋骨,對她說:“天色不早了,你早點安寢吧!”盧氏抬起頭,看向我,那眼神明顯地帶著疑問,低聲詢問:“那你呢?”“我有夜里讀書的習慣,不用等我了,我去書房?!北闾右菜频呐艹隽诉@個所謂的洞房,只留下她還有那一枝枝流淚的紅燭。我能想象得到一個女子在洞房花燭之夜獨自守著洞房的那份孤寂和凄涼,我也不是無情,只是惠兒把我的心都給帶走了,我實在那以接受這個陌生的女人。
天亮了,小廝來喊我洗漱,我又回到了那個牢籠??吹剿难劬t紅的,我的心也隱隱有了一絲不安:“卿本無罪,懷璧其罪”我只能在心里暗暗地說聲“對不起了”。洗漱完畢,我們一起去拜見阿瑪和額娘。額娘知道我的性情,故意詢問我們昨夜睡得可好?我偷看向她,可是她卻落落大方,回答地滴水不漏,不由得幾分好感涌上了心頭。要離去的時候,額娘特意留下了我,勸慰我:“孩子,惠兒跟你永遠不可能了,你就不要再讓另一個女人為你傷心了。滿目河山空念遠,莫如惜取眼前人?。 蔽颐靼最~娘的意思,可是要我短時間之內(nèi)忘卻一個烙印在心中的人是何其難啊!每逢看到盧氏,我就不會不由自主地想到惠兒,盧氏的善良,惠兒的多情……也許是家人無意中的談論,也許是盧氏太過聰明了,總之她慢慢地知道了惠兒的存在,也知道了我的心結。但是這個溫柔賢淑識大體的女人并沒有醋意大發(fā),而是用無限的柔情和無微不至的體貼幫助我走出心理的陰霾,用她的融情蜜語滋潤著我這顆多愁善感的心。有婦如此,夫復何求?快樂又回到了我的心上。我只能在心底對惠兒說:“對不起,我今生已經(jīng)負了你,我不能再負另一個對我癡情的女子了。今生我們無緣,但愿來世我們再相聚!從此我們琴瑟和鳴,雙宿雙棲,做一對神仙眷侶。我的心她能明白,她喜歡著我所喜歡的,我也漸漸地迷上了跟她在一起的時光。
時間飛逝,春風拂面的感覺還沒有享受盡,轉眼夏雷陣陣,滿池荷香了。我攜著心愛人的手,欣賞著“遮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殊不知卻很快的變成“滿城盡帶黃金甲”。阿瑪跟額娘看到我們這樣相親相愛,歡喜得不得了,額娘早已放出話來,家里應該添丁了。就這樣,如額娘所愿,愛妻盧氏真的懷上了,根據(jù)太醫(yī)診脈,應該是個少爺。我現(xiàn)在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嬌妻在身邊,我也要當阿瑪了!我真想向全世界宣告我的快樂!愛妻盧氏一言不發(fā)地看著我,眼底流淌著也全是幸福!
也許上天在給我幸福的同時,會有更大的痛苦等著我!我沒有想到,我的愛妻盧氏在生我兒子時,難產(chǎn)大出血。站在廊下的我看著那被丫鬟端出的一盆盆血紅的水,聽著盧氏喊著我的名字,我的心都快碎了。我很沖動的就想闖進去,可是額娘攔住了我“孩子,生孩子的地方不吉利,有晦氣,別進去,有太醫(yī)和穩(wěn)婆在里面,會沒事的!每個女人都得過這一關的!”“可是盧氏在喊我的名字呢!額娘!”“額娘聽著呢,當初我生你的時候,也是喊著你阿瑪?shù)拿?,你阿瑪也跟當初的你一樣!”額娘輕輕地笑了,寬慰似的說:“沒事的,生出來就好了!”“哇,哇……”一聲聲嬰兒的啼哭打破了這個沉悶的夜,“恭喜少爺,夫人,少夫人生了個少少爺!可是少夫人情景……不……太……好,你還是快進去看看吧”看著太醫(yī)搖頭的樣子,已經(jīng)預測到不好的結局了,可是我還是不愿相信這一切。往昔的沉穩(wěn)此刻變成了雜亂無章,我跌跌撞撞地闖了進去。奔向了愛妻身邊,我握住了她的手:“夫人,你辛苦了!”她慘白著臉色,努力對著我擠出來一絲微笑:“孩子呢?孩子在那?我把孩子抱在了她的身邊,她示意我把她扶起來,雙手接過孩子,把臉緊緊地貼在孩子的臉上,喃喃自語:兒啊,額娘真想陪你一起成長,我的孩子!”說著,淚水如斷了線的珠子落在孩子的臉上。也許是心電感應,此時的孩子再一次哭了起來。我示意奶娘把孩子抱下去,我緊緊摟著這個與我相依相偎了三年的愛人,心中柔腸寸斷,我不知道還有什么言語能夠安慰她,只是痛苦地說著:“不會的,不會的!我們會一起陪著孩子長大的!你不要丟下我跟孩子好嗎?”突然一個丫鬟驚慌地喊著:“少……爺……血……”我趕緊讓太醫(yī)過來診脈。太醫(yī)無言地搖搖頭:“少爺,有什么話好好跟少夫人說說吧……”然后就退了出去。我知道又一次分離在等著我。如果說上一次跟惠兒是生離,那么這一次卻是永遠的死別了。此刻我什么話也說不出來了,只是緊緊地摟著愛妻?!吧n天啊,你為何要這樣不公,你已經(jīng)讓我失去了惠兒,難道還要讓我眼睜睜地看著心愛的人死在自己的懷中嗎?”我欲哭無淚,心里的痛又豈是淚水能夠宣泄的呢?就這樣,我親眼看著盧氏在我的懷里閉上了雙眼,親身感受著她的身體一點點變冷,我的心也在一點點走向了絕望。樓外下起了霏霏細雨,一朵朵梨花在風雨中飄落,是那樣的凄涼,落寞……
盧氏走了,可是我們之間的往昔給了我太多的回憶,我們在一起的每一刻都是我生命中最快樂的難忘的時刻,她在我身邊的一顰一笑都是我眼中的風景“鬢云松,紅玉瑩,早月多情,送過梨花影”,妻子那松散的青絲,那映襯如玉的肌膚,與月影下的梨花影是多么相映成趣!“繡榻閑時,并吹紅雨,雕欄曲處,同倚斜陽”我們在一起同倚欄桿,相依相偎的情景還仿佛就在昨天……太多太多的美好難以忘懷,而今的我只能獨臥青燈古佛旁,伴著悠悠的木魚聲,抄寫著經(jīng)書打發(fā)著寂寞難耐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