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梨花落后清明(散文)
昨夜雨疏風驟。黎明時分雨歇,風弱,晨曦若新娘的婚紗一般覆過來,天地之間,頓時氤氳著清新的芬芳。
吐納氣息,順著蜿蜒的運河漫步,不知不覺行到灣里的那棵梨樹。梨樹斜插在灣坡上,如雪的梨花已經(jīng)不見芳蹤,新生的嫩綠葉片簇擁著將萎未萎的鐵銹色花蕊。在樹下駐足,抬頭透過稀落的葉隙觀天,天上流云五彩繽紛,不停地變幻著顏色和形狀。
嘈嘈雜雜的人聲如鳥語,從灣那側傳過來。須臾間,先是一面火紅的旗幟招搖著閃入眼簾,隨后,一隊身著藍黃校服、戴紅領巾的學生蛇行而來。孩子們嘰嘰喳喳著,就像先前在河畔竹林里碰到的那群麻雀。
隊伍順著坡上的臺階翻山而去。剎那明白,又是一年清明,又到了掃墓的季節(jié)。
記憶里,哪怕是在窮鄉(xiāng)僻壤的小鎮(zhèn),我們也是有過一次清明給烈士掃墓的。張老師那年分到我們學校,少先隊的工作由她負責。她是一個朝氣蓬勃、熱情似火、有思想、有能力的青年,接手少先隊的工作之后,很快在學校辦了廣播室。又在那年清明,組織少先隊員們?nèi)ソo一位據(jù)說是紅軍的烈士掃墓。
關于那次掃墓,張老師是花費了一番心思的。她不知從哪里借來了大鼓、小鼓、鈸、小號等樂器。這些玩意兒,我們這些鄉(xiāng)巴佬可從沒見過實物,更沒有實打?qū)嵉啬﹃^,它們閃閃的金屬光澤幾乎閃瞎了我們的眼,而它們的到來,猶如在一鍋滾油里灑進了幾滴水,操場上頓時沸騰起來,人人都摩拳擦掌,想上去演練一把。
可張老師宣布,樂手們只從我們畢業(yè)班挑選,落選的都去做紙花、扎清明吊和花圈。人群立馬安靜下來,一個二個地伸長了脖子,生怕自己矮了張老師注意不到。張老師每樣樂器挑選了兩個學生,說是排練后挑選演奏得更好的那個。大鼓、鈸、小號……張三、李四、王五……一個個同學被張老師叫到名字,成對地站到對應的樂器后面。揪著心,張著耳朵聽著,眼巴巴地看著還沒有配對的四面小軍鼓,眼睛里都恨不得生出鐵鉤子來。直到最后一面,張老師終于叫上了我,與我一起的是小個子的雷鳴同學。
在我們集鎮(zhèn)上,我們學校算是最好的小學。即便如此,一個年級也只有一個班,四五十個人。在我們班,讀了幾年書就當了幾年學習委員的我,佩服的同學也就那么兩三個,雷鳴同學算一個。佩服他,是因為他的數(shù)學常常可以跟我較量幾下,讓我時不時生點小緊張,嘗試點棋逢對手的快樂。沒想到的是,在數(shù)學學習上我們是競爭對手,打個小軍鼓,居然也成了競爭對手。
張老師是我們的教練,她挨個演示一個個樂器怎么演奏,人要怎么站,手要怎么放,是什么樣的節(jié)奏,演奏過程中又要注意些什么。每組兩個人輪流著練。面前挎著個稀奇、金貴的玩意兒,感覺手都不是自己的手了,木偶一樣僵硬、笨拙,手腕關節(jié)仿佛消失了,鼓棒哪里是彈敲到鼓面,完全就是直戳戳的,聲音悶悶的,毫無生氣。雷鳴同學也好不到哪兒去,并沒有敲出“雷鳴”般的樂音,老是被張老師點名提醒。直至演練了幾個小時,生硬的金屬才多少有點溫度,手也活絡、協(xié)調(diào)起來,鼓棒敲在皮面上發(fā)出的共鳴有了點韻味,合奏多多少少像那么一回事兒。
張老師指揮合奏了幾次后,就到了決定誰去誰留的關鍵時刻。我本是信心十足的,不料張老師的目光在我和雷鳴同學臉上來回留連了幾次之后,最后選擇了雷鳴同學。
心不甘氣不順的我回到了做紙花、扎清明吊和花圈的組。手里裁著絹紙,捏出皺褶,繞成花的形狀,眼睛卻留在了樂隊演練場上。雷鳴同學個子小,站在最末梢。小小的個子面前挎著小軍鼓,黝黑的面龐在陽光下發(fā)散著光,薄薄的嘴唇緊緊地抿著,便有著說不出的氣勢來。心里就幻想著,那個人要是換作了我,那也一定是神采飛揚的我!
小學畢業(yè)之后,我離開了小鎮(zhèn)到了縣城上學,后來家也搬到了縣城。其后上大學、工作、結婚、生子,離那個生我養(yǎng)我的小鎮(zhèn),越來越遠。聽說,雷鳴同學上初中之后得了白血病,走了。張老師嫁人后,生產(chǎn)時難產(chǎn),也走了。
其后每逢清明,或是兒子打架子鼓的時候,抑或幫兒子擦拭小軍鼓的時候,挎著小軍鼓的、黑黑的、個子小小的雷鳴同學,都會抿著嘴唇,一臉嚴肅地向我走來;那個短發(fā)的、皮膚有些油黑的、臉上長滿疙瘩痘的、眼睛細細的張老師,也會雙手揮灑著有力的指揮動作,青春洋溢地向我走來。他們,在時光的那頭,一齊敲響著鏗鏘的鼓點,那些鼓點里,睡著我回不去的童年,還有我回不去的家園。
說到那次清明掃墓,其實,真正掃墓時的細節(jié)全都模糊不清了,只記得,去時走了很遠很遠的路,回來時又走了很遠很遠的路。不過,我記得回來的途中,我跟隨慧他們幾個去拜訪了一個“神人”——學姐周。
學姐周高我?guī)讓??想不起來了。沒升畢業(yè)班之前,在我們學校她的大名已是如雷貫耳。及至升到了畢業(yè)班,班主任王老師是學姐周原來的班主任,王老師對她是贊不絕口,講著講著課啦,寫著寫著板書啦,評著評著作文啦……王老師都不放過任何一個可贊美學姐周的機會。王老師又是教語文的,那些稱贊人的詞匯他都是信手拈來,恨不得全堆到學姐周身上。那時還沒有“學霸”一詞,在我們心里,學姐周便成了神一樣的存在。
掃墓回來的途中,慧說學姐周的家就在附近,而且估計放假在家。出于好奇,我慫恿慧帶我們?nèi)デ魄迫思业降资巧度^六臂的人物。央不過,慧帶我們找到了學姐周的家。她媽媽把我們迎進堂屋,屋里陳設簡單,倒是四壁墻上貼滿了新新舊舊的獎狀。說明來意,她媽媽說她在睡覺,朝樓上喊了一聲,又進里屋翻出一些筆記本、作業(yè)本、課本啥的給我們看。
在大家嘖嘖的夸贊聲里,學姐周從樓上下來,中等個子,一副慵懶的樣子。她媽媽說我們是來看她的學弟學妹,她掃了我們一眼,有些冷漠地回了一聲“哦”,就自顧自地進里屋去了,再也沒出來。也沒啥三頭六臂么,和我們一樣,不過是兩個肩膀抬一個腦袋,我心里不服氣地想。這樣一想,那浮著的神的光環(huán)也就沒了,光環(huán)沒了,所謂的拜訪興趣也就沒了,便撤了。
這,算是那次清明掃墓的一個插曲。
聽說,學姐周在初中跟一個老師談起了戀愛,那老師給她開小灶補課,一門心思要助她考上好學校。學姐周讀書還的確不賴,考上了省里的中專。那年月,女孩子能考上包分配的省中專,在山旮旯里,可算是祖墳冒青煙的大事。
可嘆的是,人到底不是鳥兒,鳥兒倦了還會歸林,人的眼界寬了,心也就變得活泛了。學姐周據(jù)說留在了省城,也做了新娘,新郎可不是家鄉(xiāng)的那個老師。
朵朵要是有機會,可以到宜來看看。
遙握。
主編老師春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