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兵】天上掉下“便裝男”(散文)
一
伺候兒子吃完早餐,看客廳角落里的墨蘭位置擺得不太好,想重新調(diào)整一下。左手撐著沙發(fā)背斜著身子夠過去,右手抓著盆沿往上一提,“嘣”一聲,耳朵真真切切地聽到右側(cè)小腿發(fā)出猶如弓弦崩斷的脆響,心想糟啦,果然鉆心地痛,試著右腳輕點地,也是痛得呲牙咧嘴,順勢歪在沙發(fā)上不得動彈。
兒子急著去上學,按我的吩咐匆忙拿來藥箱就背著書包走了。好在曾當過上十年的醫(yī)生,我咬著牙試著捏了捏,判斷應該只是軟組織損傷。這時最好的處理是冷敷,可兒子上學后這個家就我一個人,我無法下地,冷敷肯定不現(xiàn)實。打開藥箱,勉強對癥的只有云南白藥氣霧劑,也顧不得最佳用藥時限,擰開保險液蓋子就噴起來,又噴上氣霧劑。邊噴邊四下觀察,還好,茶早已泡好就放在手能夠到的小幾上,正在看的書《大秦帝國》、紙巾、小垃圾盒、電視搖控板也觸手可及,手機揣在衣兜里,電量滿滿的。
嗯,情況還不是太糟。我順手扯過一旁的小毛毯,蓋在腿上,又往身后塞了一個大靠枕,以比較舒服的姿勢斜躺下來。這時,才掏出手機給老爸打電話,說明我腿的情況,請他幫忙買藥過來,順便委托他們照管兒子的伙食。當然,我的吃飯問題也解決,老爸說給我送過來。我們住的就一街之隔,方便得很。
又給兒子的班主任發(fā)消息請他轉(zhuǎn)告兒子中午去外婆家吃飯。似乎一切都妥了,直到拿起《大秦帝國》看了一小章,才想起給身在外地的老公打電話——熬了近二十年,老公今年終于自主擇業(yè)了,這可是咱家今年最最重要的一件事,就算過去自己獨立慣了,又怎能把他給忘了?
老公正在工地上忙,從那頭傳來隱約的機器轟鳴聲。知道我腿拉傷不能動彈之后,他只是匆匆地問:“怎么在搞呢?”“到醫(yī)院去檢查哈?”再沒別的。
早預料到會是這樣的,只是始終不甘心。唉,何必自討沒趣呢?“那你忙吧,不打擾你了?!蔽覓鞌嚯娫?,默然??此圃频L輕。
其實,心底里微瀾漾動,有一點點的失望和微澀的委屈。
二
往事紛紛,不可遏制地浮上心頭。想起那年夏天,爸媽還住在老家縣城,兒子寄養(yǎng)在他們那兒,我一個人在市區(qū)上班。一天晚上突然寒戰(zhàn),繼而高燒到四十度,全身疼痛軟在床上起不來,沒有水喝,沒有藥吃,也沒有人噓寒問暖。撐到第二天早上,想爬起來卻是頭暈目眩,人似下了鍋的面條,只得給科室打電話請假。又在床上空躺了一天一夜。第三天才勉強起來到科室輸液。事后跟老公電話里說起,埋怨他“我要是燒死在家里,估計也沒人曉得”,他倒好,說“你自己不是醫(yī)生嘛,我又不懂”!
又想起最近幾年,自己前前后后住了三次院,雖說都不是什么要人命的大病,但既然到了住院的地步,生理、心理的痛苦可想而知。除了第一次他在我手術(shù)前趕回來以外,其余兩次都不過是電話“問候”。
“我又走不開,又不是我不想回來”,這是他的口頭禪;“你身邊有爸媽、姑姑、妹妹等一眾親戚,他們會管你的”,這是他的潛臺詞;“軍嫂嘛,本就不是好當?shù)摹?,這更是他不可反駁的、堂而皇之的理由!
軍人是什么?軍嫂又是什么?我常常不由自主地想這個問題,想到最后,得出這樣一個答案:軍人是穿著軍裝的“女人”,嫁給了男權(quán)思想嚴重、說一不二的“丈夫”——軍營,只要那身軍裝沒脫下來,一切的一切,在軍營面前都微不足道;軍嫂呢,則是沒穿軍裝的“漢子”,雙方的老人,得贍養(yǎng)、照顧著;幼小的孩子,得撫養(yǎng)、教育著;寂寞孤獨,得忍受、理解著;小事大事,得一肩挑著;累了病了,得自己扛著……既要有女人的柔——堅韌,又要有男人的剛——堅毅,這才能稱其為“軍嫂”!也只有這,才配得起這個光榮偉大的稱呼,才擔負得起這個稱呼所承載的重量。
于是釋然。當初的選擇是自己做的,那么,路也得自己堅持走下去。一年,兩年……十年,二十年……青春的尾巴泥鰍一樣滑,終是揪都揪不住,不知不覺間老公和我已是年過不惑、青春不再。幾十年軍事化的管理,他,成了神經(jīng)大條的糙人一個;而幾十年的風里來雨里去,我,成了別人眼里能干的多面手、女漢子。唯一可喜的是,帥氣、聰明的兒子,正一步步迎向青春!
對,神經(jīng)大條,糙人一個,我如是安慰自己。也正是這樣一種安慰,這樣一種習以為常,我也才沒有像以前那樣嘴尖牙利地懟回去:“老娘要是能下樓去醫(yī)院,還用得著跟你說嗎?”
三
可是,心底里那抹淡淡的失望和委屈還是暗自縈繞,揮之不去。
以前,以前不一樣,你是軍人,你有你的責任和使命,我是軍嫂,我也有我的擔當和義務(wù)。這些我都能理解,也早已習慣,并在理解和習慣中給自己的心鑲上了一圈硬殼,以為那樣,就沒有什么可以傷害到我,沒有什么可以把我壓垮,也沒有什么需要我來依靠。
盼星星、盼月亮,盼到最后心都涼了不作指望了,你突然說你今年可以自主擇業(yè)回家。因為太多失望都差點堆積成了絕望,所以不成既定事實絕不事先憧憬、歡慶,故而,乍一聽到這樣的“好消息”卻是波瀾不興,沒有特別的驚喜。直到五月份,你把大包小包的東西快遞了回來,又開著車拖了滿滿一車東西到家,看著你的洗漱用品,看著你的沒了肩章的軍裝,看著你的一身便服,我才真正意識到這次是真的了,你,當了二十年兵,終于脫下那身曾經(jīng)讓我歡喜讓我憂、讓我自豪讓我愁的綠軍裝了!你,終于回到了這個家,不再把家當旅館,不再把自己當過客,每次回家猶如蜻蜓點水了!而我,也終于得以在“軍嫂”前加了前綴,變成了“前軍嫂”,不用再打腫臉充胖子一個人硬扛著家長里短,可以松口氣歇歇了!
真真是“天上掉下便裝男,全家老小迎美滿”!早上鬧鐘一響,你就起來出門給兒子和我買回各自中意的早點,一家三口難得地圍在一起,溫馨地吃著;早餐后兒子去上學,你陪著我去運河邊走路、觀景,你邊走邊看那些釣魚的戰(zhàn)績,我則給你指點著周邊的花花草草,聊著日?,嵤拢灰槐樽呦聛?,又一起去菜場買菜,我精心挑選你和兒子愛吃的菜,你在后面一一裝到袋子里提著;有時,我們還到紫薇灣打羽毛球,一起吃西餐、看電影,甚至還辦了旅游年卡,帶著老爸老媽,和妹妹妹夫他們一起,一大家人游了周邊的風景區(qū)……
一個個不知被埋在哪個角落的、小小的、久遠的夢,一如沐了春雨的種子,紛紛發(fā)芽鉆了出來。你買了釣魚的一套用具回來,說以后天天去屋后的運河邊釣魚;我跟你說紫薇灣少有人去,適合學騎單車,你爽快地答應教我;我們還說以后周末、假期都開著車出去玩,露營、燒烤、攝影啥的都玩?zhèn)€遍……
我天真地以為,今年將是我們婚姻生活的一個大的轉(zhuǎn)折點,我們將像無數(shù)個普通的家庭一樣,一家人在一起,過上我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憧憬的、正常的小日子,心靈藍圖上描繪的種種都將不再是奢望。
四
然而,那句話怎么說來著——理想太豐滿,現(xiàn)實太骨感。雖說自主擇業(yè)每月依然有可觀的收入直到人生最后一步,不用急著再工作,然而,對于一個剛剛過四十歲、年富力強、有能力有技術(shù)的男人來說,完全閑下來整天跟家庭主婦一樣婆婆媽媽,每天吃了睡醒了吃,又是多么無聊、空虛,更何況,這個男人是剛剛從紀律嚴明、管理森嚴的軍營回來,還是從手下有一群服從他命令的兵的管理崗位上退下來?其內(nèi)心從波峰跌至谷底的失落,一團亂麻理不出頭緒的迷茫,對未知前路的惶恐和焦躁,應和當年我為了兒子辭去公職回歸家庭是一樣的吧。
部隊雖說并非遠離塵世,但有鐵一樣的紀律,部隊生活跟我們所處的紅塵生活有著天壤之別,人際關(guān)系也簡單、易處得多。原來老公雖然也探親,但每次來去匆匆,根本無暇關(guān)注、深入體驗?,F(xiàn)在,真實的俗世生活宛如萬花筒一下子擺在了他面前,眼花繚亂的同時,隨之而來的是內(nèi)心的恐慌和無所適從。
更讓他無所適從的是家庭生活,是如何和兒子、我融洽相處。其實,對此無所適從的也包括兒子和我。長久的分居生活,我們早已有各自的生活習慣,而且,幾乎喪失了有效交流、溝通的能力,尤其是老公與兒子之間。兒子已經(jīng)進入青春期,本來話就少,突然要朝夕面對這個沒有參加過一次家長會、在他十幾年的生命歷程中絕大多數(shù)時刻都是缺失狀態(tài)的爸爸,自然有些手足無措。晚上,兒子在自己屋里做作業(yè),我在臥室看書,兒子學習上有問題或是背書、檢查作業(yè),習慣性地都是找我。而那個一直游離在家庭生活邊緣的男人,不得其法哪邊都融入不進去,只能無所事事地坐在沙發(fā)上玩手機,或是早早躺到床上睡他個昏天黑地……
說到底,我們彼此都沒有準備好。我和兒子相依為命這么多年,兩個人生活早已成深入骨髓的習慣,家里突然多出一個人來,哪兒哪兒都覺著別扭。而老公在部隊二十年,伴隨著軍號聲起床又伴隨著軍號聲安歇,習慣了飯前站隊、唱歌,習慣了統(tǒng)一著裝、幾百人共同進餐,也習慣了發(fā)號施令、雜事有公務(wù)員伺候,突然沒了軍號聲,突然就一家三口吃小灶,突然變發(fā)號施令為被命令,突然要學著伺候家人……倒應了老家的一句俗語“狗子咬石碾——無從下口”,他就算有心,也無力倉促應對。
這個時候,從天而降的一個機遇算是替我們解了圍。武漢一家央企招聘,老公很適合招聘條件,又有相熟的人推薦。與其讓他困在家里悶悶不樂,一家人磕磕碰碰地相處,還不如放他出去搏一搏,便慫恿他去應聘。資歷和能力都出眾的他倒成了香餑餑,自然是毫無懸念地應聘上了。新成立的項目部在外地,剛團聚幾個月的我們,又恢復了兩地分居的生活。奇怪的是,似乎都有如釋重負的感覺,好似這才應該是我們和睦相處的常態(tài)。
五
歪在沙發(fā)上不能動彈,時間久了也挺難受,任由自己的思緒無韁的野馬一樣四處馳騁。突然聽到手機“叮咚”的提示音,打開一看,是有朋友在QQ空間里發(fā)新評論——“跟學生一樣還帶菜??!”這則評論發(fā)在我曬的菜下面,而這些菜,是我昨天托妹夫帶給老公的。
九月,老公重新上班后,電話里時常說起項目部遠離人煙,條件艱苦得很。后來他回家,陸續(xù)給他準備了醬油泡五彩椒、干煸牛肉絲等帶去。上次回來時,問他要帶點什么去,他說不帶,也就罷了。前幾天,妹夫因為一筆生意去了老公他們項目部,回來后在我們面前大發(fā)感嘆:“哎喲,哥哥呆的那個地方哦,條件真是差,比部隊差遠了,周圍連人家也沒有,晚上都不曉得怎么消磨?!?br />
不管說者是否無心,聽者卻是有意,剎那心疼起那個為了我和兒子又到外面辛苦打拼的男人來。知道妹夫又要去老公他們工地,所以趁著周末,收拾了一箱老家新出的“九月紅”橙子,裝了一罐醬油泡五彩椒,切了點臘肉炒了一盒自己做的土豆鲊辣椒,又干煸了兩盒牛肉絲預備做下酒菜,統(tǒng)統(tǒng)讓妹夫給老公帶了去。
看著空間里這些菜的圖片和朋友們的評論,不由感慨:愛情、婚姻,日子久了,還有沒有愛情姑且不論,但老夫老妻必定成了彼此相互滲透、默默關(guān)心、分不出你我、來不了虛情假意的親人,一切似乎都成了習慣,習慣成自然,哪怕前一秒還“恨”得牙癢癢的,后一秒自然心就軟了,疼了。
感慨之余,又接到老公的電話,說是剛從工地回來,閑著,就打個電話問問我的腿怎么樣。我嘆:“問了有什么用?問了你又不能回來,跟你在部隊沒自主擇業(yè)有什么區(qū)別!”
電話那邊一片沉默。便后悔自己說出這話。
其實,我心里門兒清,這個在今年脫下軍裝、從天而降的便裝男,雖說少了軍服在身的威嚴,但軍人的印跡是烙在骨髓了的。要他把對大家的擔當轉(zhuǎn)到對小家的擔當,對家人溫柔、溫情以待,是需要時間磨合、過渡的,也需要我和兒子給予力量,支持配合。
望眼欲穿之際,天上掉下個便裝男,站在年的尾端,回首往事,唏噓不已;而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
素馨老師真是好厲害!上一篇的姊妹篇。角度不同,寫作的視不同,文章的新意不同。佩服!(^_^)
祝您新春愉快!佳作不斷!(^_^)
上茶,問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