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網(wǎng)(小說)
一
我一見到周言就頭疼得厲害,就像孫悟空被唐僧念了緊箍咒似的,從周言的嘴里蹦出來的咒語,只有反復兩個字:借錢。
要命的是無論我躲到哪里,周言都能準確無誤地找到我,上上次我躲到了我姨媽家,上次我躲到了表弟的廢棄工廠里,這次我躲到了叔叔家的舊宅里,我躺在床上翻著白眼看著這個陰魂不散的小鬼,說:“哥哥,我快死了,你能不能放過我?”
周言看著我沉思了一下,一拍大腿,說:“好,兄弟這次咱換個話題,你知道,夏夢她的住院費是誰墊付的?”
“你唄?還能是誰?”
“不是,是馬全。”
“馬全?”我一把抓起頭上的毛巾翻身坐了起來,“他怎么認識的夏夢?”
“他怎么認識夏夢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夏夢用房子做抵押貸得馬全的高利貸,如今貸款到期,眼看她就要流落……”
“不是,大哥,啥叫你不知道?你咋知道夏夢貸高利貸的?”
“夏夢說在她父親病重時有人推薦她可以用房子做私人抵押貸款,后來我看欠條上寫的貸款人就是馬全?!?br />
“不是,那我借給你的錢哪去了?哥哥,你陸陸續(xù)續(xù)從我這拿了不少錢了吧?”
“我從你這里拿的只夠付她爹的喪葬費以及后事處理,她爹的病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就是無底洞!這么跟你說吧,哥在沒認識她之前也算是生活無憂吧,可是這才多久,哥就已經(jīng)家徒四壁了。唉,說出來不怕你笑話……”
周言垂下眼皮,說:“哥到現(xiàn)在還沒碰過她一根手指?!?br />
我感到很驚訝,“啥?哥,你這腦子沒毛病吧,是讓門擠了?還是被豬拱了?”
“我知道你會這樣說,但我已經(jīng)陷進去了。你不知道她梨花帶雨的樣子,哭得我心都碎了……”
“你讓我說你啥好,好歹也是三十大幾的人了,夏夢的幾滴眼淚就把你感動了,那你咋不為兄弟我感動感動呢?你這情商、智商都是負數(shù)么?”
周言尷尬地來回搓著雙手,他的臉頰消瘦、雙目深陷,下巴上的黑色胡子就像剛長出的茂密麥芽。
“金子,哥知道對不起你,哥保證一定會還……”
“別和我保證了,你拿什么保證?拿你空空的四壁?還是拿你那扔到垃圾堆都沒人要的破車?”我快被他氣瘋了,頂棚上的灰塵隨著我的咆哮和揮動的手臂撲簌簌掉下來一團煙霧。
“咳咳咳”我連咳了幾聲。
“周言……你……你就是個……”
“我就是個白癡!”周言接過話茬,兩手插入頭發(fā)把頭低下了。稍過片刻,他把頭重新?lián)P了起來,“所以我決定幫她把馬全的高利貸還了?!?br />
“夏夢究竟給你吃什么藥了,你能不能清醒點,你現(xiàn)在一無所有了,你拿什么還?”
周言用手搓了搓那張臭臉,兩手放在下巴上,說:“我打算把我父母給我那套房子賣了,估計還差個兩萬左右。金子,哥知道你那里還有積蓄,夏夢說了如果我替她補上這筆債,她就嫁給我。"
不等我回話,他沖我伸出了一根指頭,拍著胸脯說:“哥保證這是最后一次,最后一次!”
哎呀我的媽,世界上怎么會有這種人?情癡還是白癡?
二
周言和我一樣靠蹬三輪拉人來維持生活,但是在這弱肉強食的社會里,這個生意也不好做,我和他常常被同行欺負,這一行的老大就是馬全,我們的忍讓讓他更加變本加厲了,因此我就從廢品收購站買了兩個搖把放在車里,這個世道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當你把命拿出來賭的時候,閻王也會讓路的??恐覀冞@種不怕死的勁頭,終于在這個行業(yè)中占領了一席之地,后來有人陸續(xù)加入了我們,比如小五、麻六和付七。隨著我們的隊伍不斷壯大,我和周言人氣漸漸越來越高,他們稱呼我為“軍師”,周言是大哥。我們占街東,馬全他們占街西,我們的生意明顯好了起來,我知道馬全一直不服氣,從他虎視眈眈的眼神就能看出來,我們像兩個半球,一個在北極,一個在南極,他一直在等一個機會滅了我們,但我相信我們團結一心人定勝天!
就在這個時候,夏夢出現(xiàn)了,都說紅顏禍水,看來是真的。那天天出奇得好,生意也出奇得好,我和周言都拉了好幾趟活,我看到了街對面馬全眼里噴射出機關槍一樣的火舌,在馬全眼里,我們遲早是死人,我想他們在我眼里也是。這時,夏夢從街南急沖沖地走來,她好像是從天而降的天使突然出現(xiàn)了,黑色的長發(fā)和白色的長裙翻滾起來,猶如海上的浪花,露出天鵝般優(yōu)美的脖頸,和白玉一樣潔白光滑的小腿,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她的身上。她雖然步履匆忙,卻并不影響她婀娜的體態(tài)。她的腳步停留在十字路口,我看到馬全彎著腰腆著臉,臉上的肥肉堆起了,像一座座山巒,兩手搭在胸前瞇著眼睛笑嘻嘻地看著夏夢。夏夢對著馬全猶豫了一下,腳步一拐徑直走向我們,確切地說她走向了周言,周言在此之前一直站在他那輛脫落了漆的電三輪車前,看到夏夢他受寵若驚地向她伸出了手,并且掀開他那輛半舊的紅絲絨車簾。
夏夢走到他身邊彎下腰對他說:“大哥,橋東醫(yī)院,要快!”周言把她安頓好了,三輪車便風馳電掣般跑了起來,很快就消失在了我的視野之外。
周言就這樣認識了夏夢,周言認識夏夢是他不幸的開始,而我認識周言是我的不幸。夏夢和周言是偶然,我和周言卻是必然。周言和夏夢兩人在醫(yī)院出雙入對,而周言每每說起夏夢總是眉飛色舞、神采飛揚。我們一直以為周言搞定了夏夢,有這樣出色的女朋友,一個字:值!但是從什么時候周言開始和我借錢了呢,我想想,對,好像是他們認識三個月以后的事,那天晚上收工的時候,周言從那破舊錢包掏出一疊紅色大鈔在車把上甩了兩甩,頭一揚對我們說:“哥幾個,大哥今兒高興,請你們?nèi)ノ嗤┚瓢舌似ひ话?!?br />
“哥,今兒太陽已經(jīng)落了呀,哪里來的陽光?”付七手搭著涼棚抬頭看著天。
麻六說:“大哥請客不容易啊,就像啥小說里的那個鐵公雞,叫什么郎個臺老頭來著?”他低頭冥思苦想。
“他叫葛朗臺?!蔽医舆^話。
“對對對,還是軍師有文化,就那個老頭!”麻六拍著巴掌說道。
“喂,我說哥幾個,我好心請你們?nèi)ハ?,還請出罪了?”
周言眼一乜,“得,吃力不討好,大哥收回!”
“別,大哥,您可是大哥,您說話就是圣旨,金口玉言,怎么能反悔,我們一定遵旨!”小五兩手抱拳笑嘻嘻地接過話頭,周言沖他后腦勺就是一巴掌,“就你小子機靈!”大家嘻嘻哈哈笑成了一片……
三
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這話一點不錯。在我們集體消費“周公雞”一夜之后,第二天面臨的是我們北半球的人要借兩千元給周言,這都是他設得圈套。我覺得這小子就是在給我們下套,誰讓大家都是兄弟來著,有福一起享,有難一起抗。后來周言再借錢,就只針對我一人了,用他的話講兄弟們都太不仗義了,只有我例外,我是他的鐵桿兄弟,比親的還親!為了這句肺腑之言,我又陸陸續(xù)續(xù)借給他一萬多,但是這小子居然貪得無厭沒完沒了。
“金子,哥真的最后一次,等過了這個坎,夏夢嫁給了我,哥一定連本帶息一起還你!”周言可憐巴巴地看著我,就像一個祈求心愛玩具的孩子一樣。
他為了夏夢都已經(jīng)血本無歸了,拿什么還我?我知道他已經(jīng)走火入魔了,但他是我大哥,我不能坐視不管。沉思良久,我問他:“你最后一次見夏夢是什么時候?”
他低頭想了想,說:“是半個月前了,那天剛陪她過完生日,她感動得稀里嘩啦的,還說永遠都不會忘了我。后來她說家里要來客人,這一陣不方便見面,讓我不要去找她?!?br />
“你真聽話??!”我揶揄著他,他一臉沮喪的表情。
我想了想,說:“你先別急著賣房,錢我可以借給你,但不是現(xiàn)在,三天后我給你?!彼难劬σ幌铝亮似饋?,拍了拍我的肩膀,說:“好,我等你!”
他走到門邊回過頭說:“謝謝你,金子。不,兄弟!”
我從叔叔家院子出來的時候,夕陽就像一張橘紅色大網(wǎng)。我找到夏夢家,居然空無一人,一個剪著短發(fā)的中年女人正在清掃垃圾,女人上下打量著問我:“你找誰?”我說:“夏夢?!迸苏f:“沒有這個人。”我一驚,又問了這屋的主人,女人說:“好像不姓夏,租房合同上是姓馬?!?br />
“租房?這房子是誰的?”
“這房當然是我的,她是我的房客?!迸私忉尩?。
接著她又絮絮叨叨說:“是一對外鄉(xiāng)來的父女,父親得了癌癥,女孩怪可憐的,一個人帶著父親看病,后來她父親還是死了。這不剛打發(fā)了父親沒多久就搬家了?!?br />
我急切地問:“女孩搬哪了?”女人攤開兩手,一臉的無奈,說:“我也不知道,電費和水費都還沒交?!?br />
我便給夏夢打電話,提示關機了。我急忙來到了她住的房間,找到了一個用紅色筆寫的熟悉電話,還有一張被扔在垃圾箱里馬全和她的合影。我把電話和合影聯(lián)系起來,所用的謎題,剎那間便浮出了水面。
這時,我腦子里全是馬全和夏夢的身影,如跑馬燈似的不肯停歇下來。
我給周言打電話告訴他事情的經(jīng)過,電話那邊半天沒聲音,我正要掛了電話,周言一聲嘶吼:“操他大爺?shù)鸟R全,士可殺不可辱!老子跟他拼了!”他的這句話一下震撼了我。撂下電話后,我想了很久,包括我和他曾經(jīng)的點點滴滴……
想過之后,我給馬全發(fā)了一條短信:三天后九條巷口不見不散!并附上了那張相片,接著我順手把那把古銅色的蒙古刀從墻上摘了下來,用手擦去了上面的厚厚的灰塵。我曾經(jīng)那么迷戀刀鞘上的細致雕刻,那是一匹昂首的狼頭。蒙古族曾經(jīng)把狼作為民族的圖騰,而我現(xiàn)在要用它來鏟除人性里的邪惡!
十二月二十五號,是西方的圣誕節(jié)。我穿上了那件藏藍色的高領大衣,一邊打著電話,一邊踏著厚厚的禮炮碎屑,穿過喜慶熱鬧的街市,我不知道迎接我的是什么?也許是終點,也許是新的開始,突然,一個絢爛的煙花在天空中驟然綻放,璀璨了整個天際,那流星般的火花從天空中直直落下來,漸漸地消失在了天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