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告別太陽(散文)
現(xiàn)在想起來,春節(jié)時沒努力沒堅持沒執(zhí)著回去見一眼祖母,是最后悔最不可原諒的事。
前兩天還在想,打算清明時再回去一趟吧,到時跟祖母好好住一段時間,好好跟祖母住一段時間。可,祖母沒有等我們。
收到祖母的突然仙逝的消息,很突然,但不驚訝。因為,半年前,九十八歲的祖母就因在衛(wèi)生間跌倒昏迷過去,之后,就再也沒站起來過。她躺在輪椅上半年多,進(jìn)行了一次死亡的“演練”。
年前最后一次見祖母時,她已經(jīng)非常虛弱,不能自理生活,需要別人幫助喝水、吃飯、洗澡、大小便才能生活下去,她常常自言自語說,活的好苦??!可以說她已經(jīng)很艱難了,說話的聲音小了很多,腦子反應(yīng)也慢了很多,比如問她我是誰,按照以前,她就會笑哈哈立即答上來,爽朗地答你。而現(xiàn)在問她,她要頓一下,望一望,想一會,才能答上來。比如她想吃點什么,喝點什么,呼叫別人,聲音比之前弱了過半,不細(xì)心的人還聽不見呢,狀況令人擔(dān)憂。
過年時想到祖母年事已高,日子不多了,本想回去看下祖母的,可因自己的疏忽和大意就沒回成。不過聽姑媽說她頭腦還算清晰,認(rèn)得出親人,也能吃,但很枯瘦。姑媽回來后還說打算下個月再回去跟她好好住一段時間,能多陪一天是一天。因為大家都知道,今日不知明日事!明日不多??!
可,不等我們落實行動和計劃,她就丟下我們,決絕離去,沒有任何商量的余地。知道這一天遲早會到來,知道她會跟我們告別。知道我們?nèi)魏我粋€人到最后都要跟親人告別,和自己的身體告別。即使多年來我每天都為遠(yuǎn)在老家的她祈福,祈禱她每天平安康樂,壽比南山長命百歲???,死亡依然會如期而至,公平公正對待任何一個人的,無論你是帝王將相,還是布衣百姓。祖母也不例外。
歸心似箭,因為車程的原因,趕到靈堂,已經(jīng)三更半夜,天連連下雨,又冷又濕,我已經(jīng)是這么多子孫中最遲一個回到的。祖母已經(jīng)躺在白色帳前的木棺里,棺蓋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等我們回去陪她最后一程。法事已經(jīng)在進(jìn)行,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我,我像欠債的罪人,心虛?。?br />
來到帳前,揭開帳幕,給祖母送上一支香。祖母已經(jīng)靜靜躺在盒子似的梨木棺材里。棺木那么大,那么長,而里面裝著的是被病痛折磨得佝僂如骸的祖母。四周燭光燦亮如花。上完香,回到親人們中間,我們圍在爐火取暖,個個人都紅腫著眼,沉浸在悲痛中。
祖母四個子女,十五個子孫,兒媳女婿孫媳孫婿曾孫子三四十人幾乎到齊。
這是我出生的祖屋。我打量著這闊別數(shù)載的祖屋,才想起,自從十九年前祖母大壽時回去過,直到現(xiàn)在了。十九年前,是祖母八十大壽,那時候,我們喜氣洋洋。十九年后的今天,是祖母的百年天壽,我們悲痛難掩。那時候,不少兄弟已經(jīng)搬出城鎮(zhèn),祖屋只有幾家人住,屋結(jié)構(gòu)還算完整,分給我們家的房間空著。客家的圍屋泥磚瓦房分上進(jìn)下進(jìn),左右?guī)浚嗉胰俗∫黄稹?br />
這是我的出生地,留有我們童年無數(shù)的足跡和笑聲。
我闊別近二十載的祖地,像久違的親人,用慈愛迎接我,像祖母的笑容。我看著她,就像捧著親人的臉,細(xì)細(xì)端詳,慢慢重溫。我用眼睛尋找我們舊時家人居住過的廂房,卻發(fā)現(xiàn),圍屋的另一闕我們的舊家早已坍塌禿廢了,不見昨日絲毫痕跡。
流落他鄉(xiāng)多年,我已成了祖屋的陌生人。
子孫全部到齊,我們壓抑著悲痛,圍爐而坐,沉痛在緬懷中,堂妹說,祖母去的那天早上十點多,她剛起床不久,還沒洗漱,坐在輪椅上,兩個鄉(xiāng)親長輩還來看她順便給了她利是,她還會小聲說恭喜多謝!叔父才出去買菜,十多分鐘后回來,就發(fā)現(xiàn)祖母已經(jīng)躺在輪椅上昏迷不醒,就立即一一打電話通知眾親。
子女親人們到齊,知道她老人天年已到,隨即帶她回老家祖屋,把她擺在屋堂,然后著手準(zhǔn)備設(shè)靈堂事宜。堂妹小惠最早趕到,回來揭開祖母的臉來看,發(fā)現(xiàn)祖母耳邊有一攤血跡,稀疏的頭發(fā)也被汗水打濕??上攵?,臨終前,她是如何進(jìn)行了一次垂死的掙扎??赡芤娪H人到齊,她終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氣,徹底告別了我們。
守孝,就在祖母棺柩的右側(cè),棺柩四周香盞燭光如燦。長夜漫漫,法事由道士操持著,約摸隔兩個鐘,我們子孫就要點香拜祭一次,計劃法事完畢,明早天一亮,送殯的隊伍就要出發(fā)。
其余時間,我們坐著坐著,就談起了小時候的事情。
媽說,那個時候,孫子眾多,祖母帶不過來,常常擔(dān)水種菜,背上背一個,手里牽一個,背后跟一個。小姑媽說,我是祖母的第一個孫子,生出來巴掌大的身子,把全家嚇壞了,個個看了直搖頭,說養(yǎng)不大的,早早準(zhǔn)備好了的滿月酒也不敢做了!誰也沒想到,以為養(yǎng)不大的人居然養(yǎng)到到六個月還沒死,一次,小姑媽抱我,沒抱穩(wěn)不小心把我掉地上了,人立即斷了氣,不會動,也不會哭,祖母聞聲跑來嚇得腿軟了,急中生智趕緊給我做人工呼吸,不一會,我“哇”的一聲哭過來了,人就這樣活過來了。媽說,我十四歲時那次,放學(xué)回來口渴了沒水喝,見酒缸里有酒,居然泡進(jìn)去喝了兩盅酒,媽干活回來時發(fā)現(xiàn)人昏迷不醒,請來赤腳醫(yī)生也不見起色,后連夜送到大醫(yī)院去,第二天才醒過來。媽還說,大妹小時沒有人帶,年壯的要下田,祖母孫子多管不過來,常常把她丟在地下玩自己的,還不懂事的她到處爬,餓了什么都撿來吃,常常見地上的雞屎一塊一塊的,以為是糖果,撿起塞進(jìn)嘴里吃。弟也沒人帶,常常在床上拉尿屎,一次,還不懂事的他,在床角邊撿到一塊像紅薯干那樣的東西,塞進(jìn)嘴里,可能覺得味道怪怪的,直吐口水,媽發(fā)現(xiàn)了,拿過來一聞,原來是一塊他拉了若干天之后的干屎,臭烘烘的。還有,最小的妹妹出生時,因為家庭困難養(yǎng)不起,加上重男輕女,滿月時就賣給隔壁村的大娘,賣得養(yǎng)育金兩百吊(元)??刹坏絻商?,媽就后悔了。小妹后來得名外號“兩百吊”。而大姑媽就說,祖母年輕時就愛唱山歌,她小時祖母就常常帶她上山砍柴割草唱山歌,她們常常一邊砍柴,一邊和對面的山人對起山歌……
小時候的經(jīng)典故事一籮筐,說著說著,祖母仿佛就像昨日,坐在我們中間和我們有說有笑,一起取暖,她總是瞇瞇笑的,嘴里在一嚼一動,嚼東西的樣子,慈祥的樣子,栩栩如生。她生前有牙時就愛嚼炒黃豆嘛。
時間過十二點,雨還是一直下,瓦檐水滴答滴答滴落天井,聽得人心凄涼戚戚。又到了上香時間,道士召齊我們子孫,排隊在祖母的遺像前點香,游孝,叩拜。
約摸三四更,離送殯還有三幾個鐘,這時,圍住祖母棺柩的白帳已經(jīng)取下,露出赤裸裸的整個靈柩在我們面前,靈柩上點滿香燭,道士令我們排隊給靈柩上香點燭,圍住靈柩叩拜,燒紙錢,祭畢,全體子孫跪在靈前,道士再點香點燭,吹吶打鼓,鑼鼓聲,嗩吶聲,聲聲刺耳,催人斷腸。道士拿出鐵線,給棺柩纏繞綁扎加固,然后在頭和尾用麻繩綁好定位打結(jié),等天一亮大力抬棺起程??粗矍把b著祖母的棺木,想到祖母躺在里面凄涼神秘的情形,恐怖而又殘忍,陰陽相隔莫過于此,生離死別就擺在面前,有人低泣,有人哽咽,有人慟哭,親人們?nèi)讨?,跪在靈前,久跪不起。
外面的雨淅瀝淅瀝,如泣如訴,像極了親人的淚。最后的時刻,最后一晚,最后的陪伴,永遠(yuǎn)的別離,此刻之后,陰陽兩界隔天涯。這晚是最人齊的,最熱鬧的,我想祖母是欣慰滿足的。
離天亮送殯還有好一陣,這時,兩個晚上沒合眼的親人們再也堅持不住了,個個已經(jīng)累得頭昏眼花的,叔父和老爸兩兄弟最先在靈柩后面掛起木板和被鋪,就地而臥。而其他有的就把坐凳拼起來直接躺下瞌睡。有的干脆趴在凳子上就瞌睡起來,就隔祖母的靈柩一米多遠(yuǎn)。
我想,小時候,我們常常跟祖母睡,因為孩子太多了,個個都爭著跟她睡,后來,祖母想了個好辦法,一人睡一晚,讓我們輪流跟她睡。直到讀中學(xué),我也還常常跟祖母睡。但今晚的這次,是最后一次跟祖母睡了,是最后最后的一次,永遠(yuǎn)永遠(yuǎn)的最后一次了。
想到這時,突然,困極了的明弟傳出了響亮的呼嚕聲,像開火車的聲音,特別刺耳,要是以前,祖母聽到他的呼嚕聲,就會狠狠地說:“你個衰仔,睡個覺就像殺豬一樣的,吵死人了……”
可,弟這次的呼嚕聲,祖母是聽不見的。是無論如何也聽不見的。只有我沒有睡意,在火爐旁繼續(xù)取暖,屋外的雨滴聲,靈堂前的呼嚕聲,靈柩四周燭光燦亮如花。此時的我,思緒萬千:同是睡著的人,地下是沒有呼吸的人;地上是有呼嚕聲的人。地下是沒有心跳的人;地上是有心跳的人。地下是沒有體溫的人;地上是有體溫的人。地下是沒有感覺的人;地上是有感覺的人。地下是沒有思想的人;地上是有思想的人。地下是不會說話的人;地上是會說話的人……這兩個人——祖母和她的子孫們,即將相隔兩界,陰陽分離,永遠(yuǎn)永遠(yuǎn)!
雨一直下著,且越來越大,淅瀝淅瀝,嘩啦嘩啦,像祖母的眼淚,像我們子孫的眼淚。六點鐘,天蒙蒙亮,雨卻依然越下越大,像是要挽留祖母的簾幕,攔住我們送殯的隊伍。主持法事的道士叫醒所有的子孫親人送殯隊伍,抬棺柩的大力也到齊。鞭炮聲響起,鑼鼓聲響起,嗩吶聲也響起,雨水夾雜著濃重陰霾包圍過來,悲痛和壓抑把我們壓得喘不過氣來。
該時候和祖母道別了!抬棺的四個大力打前頭,分兩邊合力抬起,領(lǐng)隊起程。跟在后面穿著孝服的眾親子孫從大到小,擎著花圈,打著雨傘,在雨水聲,鞭炮聲,嗩吶聲中起程,向屋后竹林山上新挖的墓坑移步,慢慢移步,親人的心有千個不依萬個不舍。一路上,鞭炮紛紛,紙錢紛紛,淚水雨水紛紛揚揚,淚水夾雜著雨水、泥水和汗水,送殯的隊伍在艱難中跋涉,像是朝圣路上的圣徒。遙想當(dāng)年,祖母二十歲出嫁時也是這樣的隊伍,新娘排在最前頭,眾親護(hù)送,浩浩蕩蕩,不過,那時她頭上披著的是紅蓋頭。而現(xiàn)在,九十八歲的她的棺木上,蓋的是白布。
雨像失禁的淚水,越下越大,淚眼婆娑中,嗚咽聲,抽噎聲,痛哭聲,下雨聲,鑼鼓聲,嗩吶聲,鞭炮聲,聲聲斷腸,聲聲刺耳,聲聲裂肺。每個人的腿似灌了鉛,有千斤重,踩著泥濘和雨水,一步一步向山上挪移,雨淋濕了祖母的棺柩,淋濕了大力的衣服,淋濕了送殯的隊伍。
到了目的地:祖母的新家——墓坑,排最前頭的四個大力在新挖的墓坑兩邊分左右站好,抬棺柩緩緩置入墓坑,棺柩落下,剛好把整個坑填滿,祖母躺在里面,我想是舒適的,安心的。我突然有一種心安的感覺,因為祖母解脫了,解脫了人間見不得人的苦痛。
這時,鑼鼓聲鞭炮嗩吶聲再次齊鳴,我們最后一次在祖母面前默哀、叩拜和祭奠。祭畢,大力們拿起鋤頭,把四周的新泥覆蓋在棺柩上,每一層泥,像棉被一樣蓋在祖母的身上,但,重重隔著我們親人的陰陽兩界。
最后一眼了,最后一眼看祖母了,無論怎樣挽留,怎樣不舍,怎樣斷腸,永別是不會有任何改變的。雨水,繼續(xù)下,像祖母的眼淚,像親人的眼淚!
回來的路上,我又想,我們?nèi)咳硕伎梢曰丶?,只有祖母,她不可以回,她留在山上。她告別空氣,告別親人,告別太陽日月星辰。但太陽日月星辰?jīng)]有告別她,依然會愛惜她,護(hù)照她。山上的花草樹木,春夏秋冬,花開花謝依然會陪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