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我的前半生(隨筆)
我不知道我為什么退的學(xué),時間太久遠了,確實難以打撈具體的回憶,也沒有問過大人們,不敢,怕得到的答案完全是自己的錯,會更加無地自容。但是我能確定應(yīng)該不是因為錢。我不知道家里到底有沒有錢,只是沒看見父母為錢發(fā)過愁。那個年代,鄰家伯伯常年一件屁股頭縫得溜圓的補丁褲子我家沒有。記得讀初中時,我穿著媽媽為我新買的皮鞋去學(xué)校,與爸爸交情甚好的數(shù)學(xué)老師看著我酸溜溜地說,你爸又跟你買了一雙皮鞋呀。我當(dāng)時看了看他的腳,是一雙帆布解放鞋。
如果說是父母重男輕女,這話不是我說的,是別人跟我說的,我也不能說服我自己。雖然哥哥弟弟漏掉的書比我讀的書都多,但是父母并沒有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對我說:你一個女孩子,就別讀書了。沒有,真的沒有。我死勁地想過這件事,希望能有另一種可能,希望能有一個第三方因素促成我過早休學(xué),這樣我心里就會舒坦些。記得在臨近中考時,要交20塊錢的卷子費,應(yīng)老師要求回家拿錢,不知當(dāng)天媽媽在干什么,也不知是不是她手里沒有現(xiàn)錢,也不知我是怎么想的,反正那天回來了就沒再去學(xué)校,算曠了一天課。晚上爸爸回來了也沒說什么。當(dāng)時我對讀書的態(tài)度談不上喜歡也談不上厭倦,成績一直屬于中等偏下,幾何數(shù)學(xué)勉強看得懂,物理化學(xué)偶爾及個格,至于英語是用漢字標注的音標,就這成績,令誰也提不起精神來。由于前一天曠了課,第二天也就沒再去上學(xué),一切是那么自然而然,順理成章。我的求學(xué)生涯就這么稀里糊涂的結(jié)束了,那時距中考也就十天半個月左右吧,我也就十五六歲吧。
那年有兩個和我關(guān)系較好的同學(xué)因為沒考上高中一個上了衛(wèi)校,一個上了糧校,條件是要交3000塊錢的集資費。我跟爸爸說了這件事,說讀糧校也可以,讀衛(wèi)校也可以,而且還有個伴。我爸是個沉默寡言的人,他看了我一眼沒有說任何話,我居然也沒追問下文。如果我當(dāng)時再要求爸爸一下,表達自己想要讀書的愿望,爸爸也許就答應(yīng)了,更也許,爸爸是準備我再讀書的,只是因為他太忙了,而我沒有及時提醒他,所以就把這事給忘了。反正本來有無限種可能,就因為我自己要求不強烈,不明確,不堅定,最后就演繹成一種可能,讓自己變成了一個無膽識無主見的現(xiàn)代文盲,為日后的窘迫生活埋下了伏筆。而這個時候,哥哥弟弟的求學(xué)生涯一眼望不到頭。
為人子女,我沒吃過苦,沒受過委屈,雖然是農(nóng)村的,卻沒干過農(nóng)活,我不知道這叫不叫幸福。爸媽從沒吼過我,就更別說打罵了。一直以來,就被父母捧在掌心上,無憂無慮,家里好吃的好玩的沒少我一份。我的童年我的少年被父母養(yǎng)得白白胖胖,卻又一無所知,一無所能。
后來爸爸倒是出了3000塊錢讓我進了一家工廠,雖然是工廠,雖然是工人,就這個差事,也能讓左鄰右舍望塵莫及。在干了一個月之后,我拿著40塊錢的工資毅然決然的提出辭職,不是因為苦,不是因為工資低,我說因為無知因為無欲因為不懂,不知道說不說得過去。人事部的領(lǐng)導(dǎo)說,你辭職可以,需要你家長來。我像得了特批一樣興沖沖地跑回家,向爸爸匯報情況。爸爸臉色不好看問為什么不干了,我答非所問說辭職書都交了,就等家長簽字畫押。無論是關(guān)鍵時候還是非關(guān)鍵時候,爸爸都是用沉默寡言對他的人生,對待他的寶貝女兒。就如同我當(dāng)初曠課一樣,爸爸又再次選擇默許。第二天,爸爸和我一同辦了辭職手續(xù),3000塊錢也托人拿了回來。那個時候,我應(yīng)該有十八九歲了吧。我居然不知道這對我又意味著什么,我不知道工作的含義,不知道生活的含義,也不知道錢的含義。我的腦袋像被凍結(jié)了一樣,橫豎都是僵硬的,簡直就是個超級大豬頭,當(dāng)時就該他媽的剁下來燉了喂狗。
從此,爸爸的話更少了,他只是默默地照顧我的飲食起居,既當(dāng)?shù)之?dāng)媽的在日后一個又一個相處的時間里,爺倆都是默默地吃著飯,默默地走著路,默默地相視無語。他沒與我聊過我未來的方向,也沒談過他的憂慮,我想,他應(yīng)該對我是有擔(dān)憂的,畢竟,我只有發(fā)達的四肢,當(dāng)然還有個豬頭般的腦袋。豬頭般的腦袋天真的以為,天下所有的家庭都和我的家庭一樣,所有的生活都和我的生活一樣,所有的父母都和我的父母一樣,無炊米之憂愁,無苦力之勞行。我能看到的,我能想到的,我能接觸到的不超過方圓二公里,以及二公里以內(nèi)的人和事。我天真的以為,天下就這么大,就這么簡單。盡管地理書上明確說明中國的土地有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人口有十三億。但是當(dāng)時,我真的是井底之蛙,鼠目寸光。
我就這樣被閑置在家,無所事事,渾渾噩噩。直到有一天被一個拐了九九八十一彎的不是親戚的親戚叩響我的房門,我才意識到,我該嫁人了。
我沒有任何想法,征詢爸爸的意見。爸說,窮不是問題,我們不是嫌貧愛富的人家,“以前我也很窮,不照樣把你們娘四個照顧的好好的”,這是爸爸的原話,的確,爸爸很普通,也沒什么能力,沒讀過什么書,只念過幾年小學(xué),日子確實也算不賴,我想別人家的智慧別人家的能力應(yīng)該和我爸相差無幾。爸還說,我們也不是挑三練四的人家,倘若你這次不答應(yīng),人家會以為我們眼界高很挑剔,以后就沒有人給你做媒了?,F(xiàn)在回想起來,這就是一個哏,我不答應(yīng)就是我挑剔,以后就不給我介紹對象了,我若答應(yīng)了就更不需要人家介紹了,這是后來才明白的道理,當(dāng)時只覺得爸爸的話言之有理,而且,女孩子總是要嫁人的,只有嫁人了父母才松口氣,像完成了一個任務(wù)一樣。上個世紀九十年代,正是改革開放初期,打工大潮正悄然興起,有好多農(nóng)村男孩子女孩子放下書包就直接奔向廣州去了。我也找來一張地圖睜大眼睛找廣州在哪里,東莞在哪里。奶奶居然嚎啕大哭,說你一個女孩子家家的,跑那么遠,會被人欺負的,會沒命的,好像我去了就會死一樣。他們怎么舍得我遠走他鄉(xiāng)一個人去討生活,還是嫁人是正道,讓另一個人來照顧我,來養(yǎng)活我。那年我二十一歲。
讓我印象深刻的是,在我嫁人已成定局后的某一天,我爺爺,一個和黃土地廝守了一輩子的農(nóng)村老頭,嘗盡人間百味的農(nóng)村老頭,看我在稻場玩耍,幽幽地對我說了一句:“你以后就跟他種田克的?”對這突如其來的問話我完全聽不懂,也沒往心里去。只是睜著一雙忽閃忽閃的大眼睛,覺得爺爺莫名其妙,種田不好嗎?爸爸媽媽不也是種田的嗎?可他們就沒自己下過田,耕田犁地不都是請人幫忙的嗎?現(xiàn)在每當(dāng)我想起這個畫面的時候,心如刀絞一樣的痛。爺爺是過來人,他知道生活的艱辛,知道油米菜鹽貴,憑他這句話,就說明他已經(jīng)看見了我日后的凄涼和狼狽。但是他沒有阻止我,只是這么一句讓我似懂非懂的話算提醒。眼睜睜的任我用懵懂無知做主草率自己的人生。我懊惱,為什么當(dāng)時就沒有半點好奇心,為什么就沒有好奇地問爺爺,這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不懂,您能不能跟我解釋解釋。但是,我沒有,我就像這件跟我沒有半毛錢的關(guān)系。我認為,所謂結(jié)婚,無非就是換個地方住而已,換個人被照顧而已,根本不需要考慮。今天,如果可能,我想把爺爺從黃土里刨出來,撒著嬌地向他討教這個問題,不信他就不告訴我。
再后來,我為人妻,為人媳,為人母。我脫胎換骨,我面目全非。我像一張白紙,被生活涂滿了我完全不懂的黑色,我的膽怯我的懦弱我的無知被放大千萬倍的展現(xiàn)在那個曾讓我有些許憧憬的新家面前。都說夫妻是個磨合的過程,彼此磨去對方的棱角然后相互取暖。其實不然,我是把自己撕碎了,揉爛了,踩癟了,然后捏成人家想要的模樣,貼上人家的標簽。從此,世上便少了一個我,多了一具行尸走肉,活成了連自己都惡心的模樣。那年,我大概二十三四歲吧。
生活終于揭開了她神秘的面紗,露出了猙獰的嘴臉,并扇了我一記重重的耳光,讓我痛徹心扉,猝不及防。
都說父母是孩子的第一任老師,原生家庭是孩子的第一所學(xué)校。我自己還是個懵懂無知的孩子,就有了自己懵懂無知的孩子。大孩子帶小孩子,我拿什么來影響我的孩子,來教導(dǎo)我的孩子。生活的窘迫,心智的狹隘以及種種無法言說的苦楚讓我忘記了自己的存在,無視了自己的責(zé)任,忽略了孩子的感受,錯過了無數(shù)快樂時光,讓孩子也因為父母的不成熟而略顯拘謹。我連自己都不會愛,不夠愛,不敢愛,又拿什么來愛孩子!我沒能當(dāng)好孩子的第一任老師,沒給孩子一個好的學(xué)習(xí)環(huán)境,這一切,在當(dāng)時我渾然不知,只知道在自己釀造的苦海里痛苦掙扎,像一只無頭蒼蠅一樣沒有方向。
如果時間就這么一成不變地流淌,我會麻木,我會把無知當(dāng)常態(tài),把愚昧當(dāng)習(xí)慣,把落后當(dāng)主食,以此來填充我的無魂之軀,完成我的茍且。但是,后來,生活又給了我一把梯子,讓我跳出了那口枯井,看到了井外之天,讓我明白,原來知識是可以改變?nèi)说拿\的,是可以當(dāng)飯吃的,是可以當(dāng)錢花的,而知識,是我本可以擁有卻放棄了的。
因為學(xué)問低,見識少,即使打工也只能干些最基本的體力活,并不比種田強多少。一個單位的,甚至是一個車間的,也會因為學(xué)歷的高低而分工不同,工種不同自然就待遇不同談吐不同盛氣凌人的等級也不同。記得我剛來廠里的時候,跟著年紀不相上下的小姐姐學(xué)著干我從來沒接觸過的活,在小姐姐教了一遍二遍我仍一臉茫然的時候,小姐姐毫不含糊地當(dāng)著眾人的面肯定了我:“你憨得像頭豬?!碑?dāng)時只看見一群小姐姐小妹妹附和著她的夸張笑得前俯后仰,一起齊刷刷地瞄向我,等著戰(zhàn)爭的發(fā)生然后她們蜂擁而上或者我淚流滿面落荒而逃。但是我出乎她們意料之外,我沒有逃,我無路可退,不然就是被打回原形,回家啃泥巴去。而且小姐姐說的是實話,我就是頭憨豬,倘若不憨,何故現(xiàn)在才知道悔恨,何故現(xiàn)在才知道覺醒?只是驚嘆小姐姐的觀察力,短短數(shù)小時就能準確地掂量出我的斤兩。有這智商不到油江橋去給人算命看相可惜了,而居然淪落到與我有同事之緣更是可惜。
我知道,一個與社會脫軌多年的農(nóng)二代要想在城里分得一勺羹,必定要受許多委屈,必定要比別人更勤奮一些,更努力一些。都說今日偷的懶,必將會成為明日的難。倒不是說社會有多險惡,人心有多復(fù)雜,而是人家在學(xué)習(xí)在奔跑的時候,我卻稀里糊涂的無所為,我必須為我的惰性和草率買單,必須為此付出沉重的代價,哪怕賤賣自己的尊嚴。而其中的距離只能靠汗水和淚水來彌補,由于先天愚鈍,無論我怎么努力,這距離依然存在,生活不會為我稍作停留。我謹言慎行,不敢有絲毫懈怠。雖然說有知識的人不一定有能耐,但是沒能耐的人一定沒有知識。學(xué)問就如同戰(zhàn)士的武器,你可以赤手空拳上戰(zhàn)場,也可能會大獲全勝,但是這畢竟是小概率,大多數(shù)人還是有備而來,使用著自己熟悉的武器,在自己擅長的領(lǐng)域叱咤風(fēng)云。而我,貿(mào)然闖入本不屬于我的天地自然會引起一陣不友好化學(xué)反應(yīng),這些我得接受得面對直到融入。
我從頭學(xué)起,從零做起,從一無所知到駕輕熟路,從驚慌失措到淡定從容,從怨天尤人到知足常樂,這一路走來,有辛酸,有淚水,有付出,有收獲。我知道,以后的路還有荊棘,以后的天還有烏云,但是我已準備好盔甲,不會再驚慌失措,有道是,天若滅我,自有道理,天不滅我,我必綻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