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氣功理療(短篇小說)
那個瘦得像木棍的李醫(yī)生建議比他干瘦幾倍的父親出院,他說,別在這里耗了,回吧,趁著明白,想見的人再都見見,想吃的東西也都嘗嘗。我知道,所謂的嘗嘗,只是放到嘴里嚼嚼,父親早已經(jīng)咽不下任何東西了。
醫(yī)院里,白蠟葉子已經(jīng)黃如燒紙,卻仍頑強地都掛在樹上,一陣風(fēng)吹來,吝嗇地抖落幾片??h城里太暖和,人們幾乎忽視了季節(jié)的變換?;氐讲俗亚f頭,一面青黃一面泛白的楊樹葉像車輪子遍地翻滾,嘩嘩有聲,真正的初冬景象。想到父親也走進了生命的冬天,只能依靠藥品和營養(yǎng)液續(xù)一段不會太長的命,我的脊背上仿佛躥進一陣寒風(fēng),連打了三個冷顫。
親戚六鄰都來探望,他們手里拿著雞蛋、牛奶等各式禮品,雖然父親已經(jīng)吃不進任何食物了,但他們的心意,必須如此方能表達。他們爭先恐后地涌進我家,擔(dān)心如果不盡快來看一趟,也許過幾日就再也看不上了。父親話很少,任由來看望的親朋唏噓。他們有理由唏噓——原本身形健碩的父親,在醫(yī)院里住了近兩個月后,以前挺闊合身的衣服套在身上左右晃蕩,臉風(fēng)干一樣泛著蠟黃,又黑又濃的頭發(fā)不見了蹤影,一頂藏藍色八角呢帽戴出斗笠的感覺,讓人想起秋后田野里仍迎風(fēng)守望的稻草人。親戚們大都情緒激動,不少人離開時,眼圈紅紅的。但是,父親從沒紅過眼圈,也從不配合探望者作出激動的樣子。
父親出院的第三天晚上,母親說,益縣邵村有一個氣功大師,手段了得。鄰村王家莊范某某,和父親得了一樣的病,也是被醫(yī)院攆回來的,在那里理療半月后,能吃下飯了,這都一年多了,那人還活著呢,吃得也不少。母親建議父親去試試,“我打聽好了,沿二號路向西北走,出了彌縣進益縣,到一個有大加油站的大路口拐向正西,再走到一個有小加油站的小路口向南拐,路西第一個村就是邵莊。到那里一說氣功大師,誰都知道。家里常年住著十個八個治病的,外市外省的都有呢!”
我以為,父親會一如既往地反對母親??墒沁@次,父親卻低頭想了想,抬起頭,臉上罕見地有些許笑意思,說:“中,反正是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吧?!?br />
我倒不是希望父親放棄任何可能生存的機會,只是母親的話可疑——我懷疑其真實性;父親的話也可疑——父親的態(tài)度完全不像往日的他。
平時,母親說起父親,就是“叫他向東他往西,叫他打狗他攆雞”。父親幾乎從不附和母親說一個是,只會和母親唱反調(diào)。母親后來琢磨著學(xué)會了正話反說,倒常常歪打正著得到她想要的肯定效果。
在我記憶中,父親總是和母親犯別扭——要知道,一切并不是母親的錯。
我記得年輕時的母親,既白凈又美麗。當(dāng)然也記得父親粗眉大眼高鼻梁,很像當(dāng)時正播放的日劇《血疑》里的大島茂,初中時曾有幾個女同學(xué),到我家玩時若遇到我父親,會馬上臉紅。父親的兩條黑濃眉幾近相交,顯得特別嚴(yán)肅。母親說,眉心窄的人,容易心窄——母親的眉毛有點像八字,但眉心有兩指寬,靠近左眉頭,還有一粒朱砂痣,好像針尖刺破皮膚剛剛滲一滴鮮血。
父母的親事是姥爺和爺爺訂下的,這對親家的相交緣于一場大雨。
姥爺家在李家莊,和我們菜籽莊隔著寬大的彌河,一東一西。那年六月里,爺爺?shù)奖壤罴仪f更靠東的侯鎮(zhèn)趕集賣菜,下午回來,剛剛走進李家莊,雨點就像白亮堅硬的雹子一樣砸下來。爺爺?shù)氖滞栖囬镛A上粘滿了黃泥巴,他豎起車子,想摳下那層沉重的泥巴。正在道門口看雨的姥爺喊爺爺進來避雨,還給爺爺拿來毛巾。等了半下午,大雨沒有停下的意思。姥爺建議爺爺晚上住下,明天再走。爺爺說,不回家,怕家里老婆孩子擔(dān)心。姥爺找來一塊塑料紙,說,想走就趁天還沒黑快走吧,車子先放這里,明兒天好了,再來推,保證一根草渣也少不了。
那時的路還都是土路,雨后泥濘不堪。一直隔了三天,爺爺才去姥爺家推車子,去時從家里捕了一只下蛋的黃花大母雞。姥爺盛情挽留爺爺吃中飯,老哥倆還吱留了大半斤景芝老白干。從那時起,兩人就成了“老伙計”,彌縣話里,這是好朋友的意思。后來,姥爺提出,咱們要好上加好地好下去,俺家的大閨女,和你家大兒子年齡相當(dāng),將來做個兒女親家吧。爺爺滿心歡喜地應(yīng)允了。這事兒過了不久,爺爺就因風(fēng)寒感染肺炎去世了。
父親聯(lián)中畢業(yè)后,正好鹽場建筑隊招工,他成了工人。一個冬天,奶奶注意到,父親脖子上圍著一條藍白相間的毛線巾。奶奶問起來,父親低聲說,一個工友給織的。沒多久,父親回家時,身上穿著一件寶藍色手織毛衣。奶奶再問起來,父親還是低聲說,工友給織的。奶奶問,和織圍巾的是一個人?父親的臉紅了紅,兩眼瞅著地面,說:“是啊,過一陣子,我想叫她來咱家玩玩呢?!?br />
奶奶啥也明白了,但她不接父親的話茬。她說:“你年紀(jì)也不小了,你爺從李家莊訂下的那門親事,也該正式訂婚了!”
父親吃了一驚:“那是隨口說說吧,能作數(shù)?”
奶奶哈哈著干笑幾聲,說:“看你這孩子說的,說過的話能不作數(shù)嗎?人家老李,對咱家可是有恩呢!”
“他家那閨女,大字都不識一個!”
“女子無才便是德,不識字的媳婦,我好支使!”
“我給你領(lǐng)回個媳婦來還不行?”
“你在外面當(dāng)工人,再說個媳婦也在外面,你這兒子,我不是白養(yǎng)了?”
奶奶在家里,一直是說一不二的,爺爺去世后,家里的大事小節(jié),什么都是奶奶做主。而父親,一直也是孝順的。他的親事,最終聽從奶奶的安排,娶回了大字不識一個的我母親。
與父親的抗拒不同,母親早早就做好了嫁給父親的準(zhǔn)備。小青年要模樣有模樣,要個頭有個頭,最難得的是,父親腰桿直得像搟面杖,頭發(fā)抿得一絲不亂,確實不同于村里下莊戶地的年輕人。而且,還會干建筑,將來除了自己家壘屋蓋墻方便,就是給娘家兄弟們幫個忙,也方便出力啊。
母親懷著滿心欣喜與期待嫁于父親?;楹蟮娜兆右婚_始,她才明白,自己是剃頭挑子一頭熱。父親好看的一張臉總板得青石一樣堅硬,對她愛搭不理,母親說做什么事,父親極少表示贊同。
這么多年過來了,父親的作派還是老樣子,幾乎從不附和母親說一個是,只會和母親唱反調(diào)。母親后來琢磨著學(xué)會了正話反說,才能歪打正著得到她想要的肯定效果。
這次母親提出去做氣功理療,父親竟然一口答應(yīng),臉上還浮現(xiàn)出罕見的笑影。
接送父親做氣功理療便成為我的任務(wù)——妹妹的小孩子還在吃奶,弟弟正在省城上大學(xué),而我剛剛從單位離職。
第一天去時,我起個大早,七點到了父母家。父母早已什么都拾掇好了,父親說:“你們這些年輕的……就是懶,出門也要等到太陽老高!”母親撇了撇嘴說:“你爺跟接新媳婦似的,早等不及了,問了三四遍了!這還早著呢,路上別心急,安全第一!”
我們先順著一條公路朝西南方面走。公路路基據(jù)說是當(dāng)年日本人侵略時修建的,頗有些歷史,多年使用下來已經(jīng)成了一件反復(fù)穿著的舊衣裳,每年都要打上一兩茬補丁。在我記憶中,這條路面從來就沒有一平如水過。我擔(dān)心父親的身體,小心避開路上每一塊突起或者坑洼。父親說:“人家的破面包車都開得比你快!你也開快點,去晚了,排的號太靠后!”公路兩旁的楊樹像列隊守護的士兵,順次向后退去,不時有幾只花翅喜鵲,在樹梢上跳躍、飛起。父親忽然說:“今日喜鵲喳喳叫,就有好事來傳報!”我聽了哭笑不得。平時,母親喜歡討個彩頭,有喜鵲飛到院里那棵比屋頂還高的老柿子樹上時,母親總會說這句話。如果父親恰巧聽見,必定會鼻子里冷嗯一聲,迷信。沒想到長久的潛移默化,父親竟然也學(xué)會了討彩頭。
我怕父親累著,讓他閉眼休息一會兒。父親說:“不累,你開車才累,我唱段京劇給你解乏!”父親開腔唱了句“穿林海跨雪原氣沖霄”,就吭哧吭哧地咳嗽起來。我抽了兩張紙巾遞給父親,說:“還是歇歇吧,我也不大懂得京?。 避?yán)锇察o了三五分鐘,父親又哼了一句“手提紅燈四下看”,腔調(diào)哆哆嗦嗦,尾音還沒拖出來,咳嗽又如突來的狂風(fēng)一樣停不下來。我靠邊停下車,打開車門,扶起父親拍打著??耧L(fēng)終于過去了,父親搖搖頭說:“不中用了!”我不知該說什么安慰父親。以前,我只聽外人說過,父親年輕時是文藝活躍分子,會唱不少京劇選段,只是從來沒聽他在家里唱過。剛才那兩口破碎的京腔,足以讓我相信,父親確實有一副好嗓子。
終于到了邵莊,打聽著找到氣功大師的家。我打開車門,想扶父親下車。父親坐在車?yán)铮让蛄嗣蝾~前的頭發(fā),又正了正衣領(lǐng),拍了拍胳膊上看不見的灰塵。下了車,父親不用我扶,倒背著手慢悠悠踱進了院子,兩條顫巍巍的腿走出了方步的樣子。快進屋門時,父親的兩手又放在前襟下交握著,頭低了低,原來端平的肩也塌了塌。父親像沒見過世面的小孩子一樣,坐在客廳沙發(fā)上,垂著眼皮,任由我去和主人打招呼。
氣功大師面紅皮白,四五十歲的樣子,說起話來有點結(jié)巴,但語速快,嗓門很大。他問了我?guī)拙洌弥赣H是胃癌,讓我扶父親躺到一張鋪著天藍色無紡布隔離墊的小床上。他從父親胸口開始,順著往下按壓,一邊按一邊問疼不疼。檢查完了,大師說:“別聽醫(yī)院瞎、瞎叨叨,放心吧,在這里專心治、治上個把月,你還能活上好幾、幾年!”他示意我把父親扶進一間治療室,要發(fā)功治療一個小時,讓我先在客廳里等著。
大師上午給上門求診者治療,下午和晚上,給家里住著的外地病號治療。大師家的正房是五間包廈大北屋,東屋、南屋、西屋蓋了一圈,偏房都擺設(shè)成客房,外地來治病的直接吃住在這里。有兩個病號在院里倒著走路,邊走邊甩胳膊。有兩個病號在客廳里看電視。
我也坐在客廳里看電視。一個老太太斜著身子從外面走進來,手里提著紅藍白各色方便袋盛的各樣蔬菜,盯了我一眼,穿過客廳,去了廚房。我想,也許是大師的母親吧。身邊一個病號悄悄告訴我:“這是大師老婆,脾氣不大好,對我們這些男病號,尤其不好——大師看她看得緊,見不得她和別的男人說笑!”
父親完成理療出來時,我正邊看電視邊和大師老婆擇菜。父親站在治療室門口,重重咳嗽了一聲,我急忙站起來,跑過去一手扶著父親一手給他捶背。但父親只咳了一聲,并沒再刮狂風(fēng)般接著咳上一通。大師老婆抬起頭看了一眼,也站起來,跟到父親面前。她緊扯著我的外套下擺,臉先朝著父親,又轉(zhuǎn)過來朝著我,問:“你……你們,來治什么毛???”我張了張嘴,父親的話搶在了前面:“食道的毛病,不大好了!”我看見老太太鎖了鎖皺紋深刻的眉頭,眼眶里有星星點點的亮光閃爍。我以為老太太要說什么,但老太太瞟了一眼父親身后的氣功大師,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轉(zhuǎn)身回到沙發(fā)上,低下頭擇了幾根菜,就端起菜盆去了廚房。水龍頭嘩嘩啦啦,不銹鋼盆碰在陶瓷水池沿上,發(fā)出叮叮哐哐的聲音。
回來的路上,我問父親,治療感覺如何。他說:“大師發(fā)功時,整個肚子里都熱乎乎的,應(yīng)該有用!”頓了一頓,父親說,“你專心開車,先別和我說話,我閉眼瞇一會兒!”
剛到胡同口,母親已經(jīng)從門里迎出來,拉開車門扶出父親。母親看了看父親,扭頭看看我,又扭回頭看著父親,嘴角朝上拉了拉,問:“治的咋樣,管用不?”父親點了點頭,說:“難為你了,能打聽到這個高人!”母親的頭哆嗦了兩下,額前的花白劉海也跟著左右搖晃。哆嗦完了,母親說:“人家王家莊姓范的,和你一樣的毛病,在那里治了十來天,見好哩!”父親說:“管不管用,先治幾天看看吧!”
老二天一早,我又拉著父親到了氣功大師家。停車的動靜驚動了大師家的一只黑白花狗,吠叫并搖著尾巴跑出來,大師老婆迎了出來。我下車和她打招呼,拉開車門扶父親,父親卻說:“不用,我自己就行!”大師老婆伸了伸手,胳膊又夸張地朝上一彎,在頭發(fā)上撓了撓,再把額前的劉海朝耳后抿了一把,呵呵笑了兩聲,對父親說:“又來了?今天好點沒?”父親從車?yán)锍鰜?,沒有抬頭,嘴里卻答著:“見好,見好,這不又來了!”父親慢悠悠地邁步朝里走,大師老婆跟在身后,問:“這是你閨女?這么大了,真孝順!”父親對我說:“妮兒,喊嬸子好!”
父親進了治療室,我仍然坐在客廳里,隨著外地病號看電視。大師老婆在治療室門口站了一會兒,掩上門扇,走到客廳里,挨著我坐在沙發(fā)上。我朝一邊靠了靠,問她:“嬸子,今天還擇菜不?拿出來,我?guī)蛶褪?!”她答?yīng)一聲,去廚房里提出三四只裝菜的方便袋,放在茶幾上,又挨著我坐下。我問她:“拿個盆子裝菜吧?”她又答應(yīng)一聲,站起來去廚房里拿來兩個不銹鋼菜盆。
我拿起蕓豆擇菜,她也拿了一把蕓豆。我已經(jīng)擇了好幾把了,她的那一把還在手里慢慢地?fù)瘛N姨ь^看了看她,她正盯著我看,見我抬頭,忙也低下頭擇菜。她手里的一把擇完了,沒有再拿,朝我靠了靠。一種壓迫感讓我渾身不在自在,我手里繼續(xù)擇菜,眼睛假裝正被電視吸引。忽然,她朝我頭上伸過手來,我本能地朝后撤了撤身子,她的胳膊夸張地朝上一彎,在頭發(fā)上撓了撓,再把額前的劉海朝耳后抿了一把,呵呵笑了兩聲,說:“你的頭發(fā)真濃,也是純黑色的吧?”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善待別人的文字,用心品讀,認(rèn)真品評,是品格和品位的彰顯!
我們用真誠和溫暖編織起快樂、舒心、優(yōu)雅、美麗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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