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老城湯口，雞窩崖。
　　 湯溪河河口與川江水交匯。西岸懸崖峭壁就是老城的雞窩崖。在五峰山余脈上小城鎮(zhèn)就聳立在那里。這是一座峽江地區(qū)特有的由吊腳樓、青石板、碉樓、城墻、層層疊疊構(gòu)建的小城。崖下是一道寬闊的小河灣。季節(jié)性的長江水漲水已經(jīng)完全淹沒了莊稼地，那在冬秋季節(jié)的蔥綠的“水元田”的田野牧歌景象被全部淹沒了。此時此刻，河口呈現(xiàn)出一種飽滿的弧度。這是現(xiàn)在時的壯觀景象，而在幾十年前，這壯觀的景象就是“云陽八景”之一的“湯溪潮涌”。
　　 川江水涌進(jìn)，鋪平了整個水面，寬闊浩蕩，并且隨著長江水的涌潮綿長厚實，勢不可擋地涌向湯溪河的縱深處。水墨色的湯溪水和渾濁赤黃的長江水，在這里將“湯口”調(diào)制成兩色畫板。
　　 下塹萬尋岸，蒼濤郁飛翻。
　　 眼前的景物，正和詩圣杜甫客居時寫的詩意一樣，亙古不變。
　　 秋。我繞道下到雞窩崖山根，我將乘坐專程從對岸橫渡的小木船，是因為我要乘坐小漁船橫渡小河灣河，到對岸采購幾個柚子。一個往來也就個把時辰而已。
　　 因為是湯溪河和川江的交匯處，所以，這里的水位落差很大。洪水季節(jié)，這里寬闊似平湖，而水深至少也有五六十米的高程。但是寒冬臘月的枯水期，湯溪河水淺淺地，貌似赤足就能夠淌過。也確實如此可以輕易地淌過?！袝r，為了節(jié)約兩分錢的過河錢，有過河讀書的孩子淌水過小河河口的淺灘處。他們不走臨時由三五只船只臨時搭建的木橋。這里有個渡口，這碼頭叫閩家義渡，但是從來都是收費制的。不過，好在船家十分賣力和熱情，所以湯溪河口兩岸的往來從來也沒有中斷過。而我則在這里過河，走了來來回回兩萬多次，所以，印象深刻。
　　 當(dāng)枯水月份的臘月正月間，“湯口”不是潮涌而是水清至淺，淺水要淺到二三尺深。這時候在碼頭上裸露的青石坎上就有一塊巨石上篆刻著捐獻(xiàn)者的名字，旁白還刻畫著弓箭和長矛的圖騰，鄉(xiāng)親們說那是“干兒子石”。
　　 其實，在川江江岸，即使是云陽段的水底還有很多很多這樣那樣的文化記憶。比如彼岸的鳳凰山麓的寶塔沱，它的水下岸邊江石上就有水文石刻“寶塔”，所以得名寶塔沱。
　　 浮雕石刻隱水下，五層經(jīng)書藏寶塔。金身佛影終無痕，滔天巨浪渾不怕。
　　 拉纖負(fù)楫送順風(fēng)，風(fēng)平浪靜任天涯。江上客愁神龕出，水沱漩深船分家。
　　 上面這一首打油詩就是我題云陽寶塔沱水下“五層寶塔”石刻的。過去川江云陽段有諺語說：“水淹寶塔頂，行船十九穩(wěn)；水淹寶塔腳，行船十九沒”。其實，這水下寶塔石刻是長江川江航行段最重要的水文標(biāo)志之一。而渡過小河口碼頭，水底則是著名的“雞爬子灘”，那是一筆1979年永遠(yuǎn)銘刻在“云陽縣志”里的一場災(zāi)難。這里曾經(jīng)發(fā)生過著名“雞爬子灘大滑坡”（寶塔大滑坡），阻斷了長江長航通航18天。是時，長江干流水深僅僅七米江寬不足25米。水流瓶頸處水速當(dāng)非今日高速可比。而幾十年來治理大滑坡的涵洞、溝渠、堡坎、地樁，也一并淹沒在沉寂的美景里。
　　 故事，往事，一切的一切都這樣清清楚楚地展現(xiàn)在我的記憶深處，從來都不曾忘記。然而，再一次來到湯溪河口的碼頭上，這一切都蕩然無存。
　　 依然聳立，是老城湯口的萬掛懸崖，崖上依舊是郁郁蔥蔥、影影綽綽，偶有山雞、斑鳩、翠鳥、白鶴、鷂鷹飛撲。在日出或者日落時分江霧彌漫、云翳玄幻，湖面上裊裊升騰一縷縷輕盈的薄霧……而崖上，則是恢復(fù)并且重建得十分漂亮的袖珍場鎮(zhèn)：云陽鎮(zhèn)。
　　 同樣，這里也是一幅被故鄉(xiāng)人懸掛在心底的，無限緬懷的，并且?guī)еl(xiāng)愁的醉薰薰的詩意畫巻。
　　 備注：新城門外的雞窩崖的景點在高峽平湖夏季可以復(fù)原再現(xiàn)。
　　
　　 老城?？途樱敖笊礁?。
　　 老城川江口。裸露的河床上，只有江水的冷冽和江石的清棱。江岸，裸露的川江河床是由一匹巨大的傾斜的江岸山石組成。而故城就這樣“半掛”在這一塊巨石之上。
　　 是的，在故城云陽鎮(zhèn)的江岸上，裸露出來的是一塊幾乎連成一片的巨大的青石板。青石板被江風(fēng)和暴雨洗禮，會呈現(xiàn)出青痕色，那是因為上面鋪滿了金沙——確確實實是金沙。在盛夏的陽光下，那銀白色的砂石上閃爍著金色的光亮。老一輩的人講，在前面水程不遠(yuǎn)的復(fù)興等岸邊還有開采“金礦”的河床呢。再逆流而上，川江的上源叫做“金沙江”?！热粲么ń遒慕軡褚幌?，青石板邊干凈多了，隱隱約約恍若翡翠?？粗@在風(fēng)沙料峭中磐石一般魏然的巨石，不免想起了杜甫寫在云陽的這樣那樣的詩句。比如“蔥青眾木梢，邪豎雜石痕.”之類。倘若是在春夜細(xì)雨中漫步江面，則是“風(fēng)起春燈亂，江鳴夜雨懸?！敝?br />　　 棄船登岸，仰望滿眼是登天的石梯。這些石階長短不齊，厚薄不均，但是總比全程是泥沙、陡坎的無路可走好很多。
　　 在云陽故城城墻外，有多條通往江岸的小巷子。而臨江的吊腳樓和沿著江岸一溜的臨時商鋪連綿排開達(dá)數(shù)十里。有鐵匠鋪打鐵的火星、有炸麻花小吃攤的沸騰、有竹木搭建的茶社里飄出的茶香、有客棧酒店的吆喝聲、還有各種面食點心（比如烤紅薯、鍋盔、牛雜羊雜火鍋、沾點鹵水的羊腳……）后來這里更有臨江的夜啤燒烤鹵菜……
　　 三三兩兩等待使喚的棒棒們，絡(luò)繹不絕地往山上跳水的幫工們，更多地是挑著、背著時鮮瓜果、蔬菜、農(nóng)產(chǎn)品的農(nóng)民。侍候著南來北往的商客，也迎接在東西串街的路上。這些用蔑竹、涼板、茅草、木樁、枝丫搭建起來的棚子，臨長江至湯溪口一直排開，或者高低錯落，蔚為市井。這些臨時的建筑物依附老城墻而搭建，在次年洪水來時則一并打捆搬遷，也算方便。
　　 在城墻根外，是一個自由的世界，充盈著生活的氣息：有川江風(fēng)獨特地滿含著水氣的清新而滋潤的氣息；有桐油在陽光下散發(fā)出來的濃濃的熏香味；有山民哼唱的小調(diào)；有船工纖夫拉纖的川江號子聲；有江水激靈奔流的喧豗聲；更有大人小孩幺五幺六的問候聲。故城斜坡巨石的對岸是鳳凰山，山間有張飛廟。在江岸的水中央則有著名的川江水文遺址“龍脊石刻”。倘若湊巧，峽谷里會漂來張桓候廟的晨鐘暮鼓，宛若仙樂，恍惚禪定。
　　 在故城的碼頭，江雨會鋪天蓋地地傾斜下來。比如烏羊溪的烏云來了說明暴雨馬上就來，更比如山澗沱上空的烏云匯聚了，說明大雨即將來臨。而四方石、三壩溪上空的烏云即使厚厚的，也與故城無關(guān)。不過能夠遮陽避雨也算是一個家。那些臨岸的棧房、茶棚、小吃店總是可以避雨的。在江岸臨近碼頭空曠的地方，幾乎就是一個完美的集市，而且是不分晝夜的。
　　 農(nóng)民挑著籮筐，吸著旱煙袋，溝壑滿臉，醉醺醺地哼哼唧唧地走過。偶爾還有背著扁背的農(nóng)婦從砂石便道上匆匆遠(yuǎn)去，汗巾白棉帕子遮不住滿頭的秀發(fā)，粗布的短衫也掩飾不了窈窕的身姿。江灘上也有被曬得彤紅的放羊娃在放牧，三三兩兩的黑色白色山羊在江岸悠閑地啃吃著青草。更多的是和鹽巴、桐油、蓑草、山羊、柑橘等有關(guān)的船務(wù)活動。
　　 而今，是高峽平湖泄洪的季節(jié)，原來故城的陡梯子、打銅街、二賢寺、縣衙門、川劇團(tuán)等地方儼然是一片草坪，老牛在悠閑地吃草。全然是一派自然山水。
　　 完全看不出在草坪之下，在亂石之下，竟然還有那樣的一群人，那樣一代一代的人生活過、幸福過、快樂過、也痛苦過。一切的一切，都已經(jīng)泯滅；而一切的一切，又重新開始。
　　 我們一方面在欽佩自然力的療傷隱忍；另一方面，我們又在荒蕪里構(gòu)想和創(chuàng)造。
　　 備注：此情此景成追憶，被三峽儲水淹沒。
　　
　　 老城。人民廣場。
　　 唯一健在沒有搬遷的還有一棵老黃桷樹，樹下是文化墻，墻體上雕刻著六面關(guān)于云陽歷史文化的滄桑畫卷。
　　 這是一種記憶。這種記憶和文化有關(guān)。因為，我清清楚楚地記得這一棵黃桷樹青春的樣子。那時候，我和我們小伙伴們正在樹下讀書、游玩……
　　 看著眼前需要七八個人手牽手圍抱的古樹，我想到最多的不是這一棵樹，而是樹下的草場和不遠(yuǎn)處木質(zhì)的教室。
　　 那時候，這棵樹不算最大，最大的一棵是生長在校園西邊矮墻上的一棵黃葛樹。那樹簡直就不是一棵樹，而是一叢。虬枝豐盈，伸展開來，將整個矮墻下的懸崖籠罩著。甚至有更頑皮的孩子，會悄悄地從懸崖邊攀枝登崖找近路到學(xué)堂。當(dāng)然，這些是秘密，是屬于那個年代我和我們小伙伴的秘密。那時候，學(xué)堂不僅是讀書的地方，更是娛樂的樂園，有著數(shù)不清的快樂記憶。那些窮快樂給予了我們無邊的自由?，F(xiàn)在的孩子們，這樣的“享受”幾乎絕跡了。不能不說是一種時代的遺憾（法制意識，安全意識，生命意識）。那時候，我們從來不覺得生命的可貴，我們只知道生命本身充滿了自由的靈性和永恒。那是精神上的一種永恒——也許，生命正是因為他的低賤，才顯得高貴；生命因為沒有更多的欲望，才讓每一個生命體按照自然的方式成長，猶如野草、雜樹。寂寞的生長，歡欣的生長，不需要眷顧，卻自得生命的真諦。
　　 而今，學(xué)校早在2002年就徹底搬遷了，現(xiàn)在的地盤上尋覓不到半點痕跡，唯獨這棵樹還在。也正是這棵樹喚醒了我的全部記憶！那是樸素的、貧瘠的、簡單的、快樂的童年記憶。
　　 這種記憶的本質(zhì)也許就是對生命的自然的尊重和享受，而這種享受就是每一個人幸?；貞浀脑慈?。那時候，沒有等級，沒有貴賤，沒有好壞，沒有優(yōu)劣，只有快樂（事實上，那時候成人的世界充滿了喧囂、荒亂、傾軋、革命……）
　　 備注：人民廣場還在，更加的宏偉壯觀；那一樹老黃葛樹還在，更加蒼翠。
　　
　　 老城。城墻上的門。
　　 崔嵬的煙云，參差的城垛，峭壁的虬枝。
　　 千年的老城是一幅立體的畫
　　 山水
　　 云霧
　　 平湖
　　 高橋
　　 通衢和鄉(xiāng)村
　　 老城的千年是一首斷腸的歌
　　 掛纖夫的號子，斷斷續(xù)續(xù)的棧道，依石壁的千仞
　　 漫步在云陽鎮(zhèn)的街頭，我能夠看見的不是我心底的底片，而是被刻意修飾的拼圖。
　　 原新城門懸崖被批圖為“城墻”和城墻的城垛、槍口；城墻墻體上一咕嚕展開新建了類似積木的“老城的門”：大東門、小東門。唯獨不許進(jìn)出的門洞就是一口“防空洞”。這個防空洞是上世界六七十年代的產(chǎn)物，是“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的產(chǎn)物。
　　 挖洞的經(jīng)歷我到?jīng)]有，但是鉆洞的經(jīng)歷卻伴隨著整個童年。
　　 在春，那是探秘的好奇；在夏，那是歇涼的娛樂。最要命的是我們幾個好伙伴約好，在里面藏貓貓、抓特務(wù)，間或是“惡作劇”。記得有一次我一個人藏在防空洞盡頭的石縫中，手里拿著“彈弓”還有一把“紅苕藤”做的“子彈”，就著洞口微弱的，經(jīng)過多次反射、折射的光亮，等待“敵人”的影子。那畫面就是《地道戰(zhàn)》的現(xiàn)實版。
　　 透過陽光的空隙，我依稀發(fā)現(xiàn)了過去最自由的時光，那是無拘無束，那是沒有貧賤富貴，那是沒有希望卻滿是希望的時光。
　　 門扉
　　 半遮半掩
　　 我和你，就在門內(nèi)和門外
　　 糾結(jié)
　　 決絕
　　 所有的故事埋葬在城墻的根
　　 嫋嫋娜娜，可否是青春的影兒
　　 搖著的團(tuán)扇，高舉著紙傘
　　 扭扭捏捏高跟的鞋
　　 程亮的皮鞋泛著光
　　 穿跑鞋的跑了，穿草鞋的入城
　　 半空中晾曬是記憶的根
　　 過去，一去不回，而我們卻可以永遠(yuǎn)享受那一份寧靜和清閑。也許，現(xiàn)在的孩子們已經(jīng)無法感受我們曾經(jīng)感受過的那種野馬般的快活了。
　　 備注：老城的門和城墻垛口，是新修的人文景觀。唯獨“防空洞”還有一口，洞口關(guān)閉著，理念存封著故事，若隱若現(xiàn)。
　　
　　 老城。銅鑼渡口，對岸是張桓候廟。
　　 不遠(yuǎn)處，江岸碼頭上有轉(zhuǎn)運蓑草捆的、有轉(zhuǎn)運桐油桶的、有堆積鹽包堆的。堆積的鹽包、糧食等，一堆堆像一座“金字塔”。而岸邊，無論是從湯溪河順出來的黃瓜船，還是烏篷的打漁船；無論是順風(fēng)順?biāo)潘陌陀宕?，還是逆流而上的吳楚船只，都會有一幫幫的船工、纖夫，正在船幫邊忙碌著。
　　 入夜，點點氣死風(fēng)燈就掛在船頭或者船尾，在水面上蕩漾著，川江水激蕩的江浪也就這樣不緊不慢地泛出墨色的綢緞，猶如蜀錦一般的華貴。倘若不是對岸張飛廟里傳來晨鐘暮鼓的聲音回蕩在川江上的話，我們這些貪玩的孩子還會在黃昏的川江岸邊打望著遠(yuǎn)方漂泊的帆影。
　　 那時候，從長江兩頭飄來的船只都會給每一個孩子帶來驚奇。那時候不知道什么叫做盼望、憧憬，只知道那遠(yuǎn)來的和遠(yuǎn)去的船只總會將我們的想象帶到山之邊，水之涯，總會讓我們有一種“出走”的念頭。我們小孩子在盛夏就跳進(jìn)長江游泳，在冬秋則在岸邊撿拾水拾柴（水濕柴），也叫浪打柴（正是因為這個詞匯讓家父背上了莫須有的罪名，而且沉冤二十一年）。
　　 臨到夔州、故陵、新津口的班船靠岸，則是一溜商旅熙熙攘攘。我很是納悶，這里距離夔州這么方便，杜甫為什么會在云陽湯口一呆就是大半年？既然水運是如此的發(fā)達(dá)，他為什么還是如此被困在云安。
　　 詩人遠(yuǎn)去了，生活還在繼續(xù)。
　　 長江東流去了，三峽人與江浪搏擊的故事還在演繹。比如下面的一段，是我早年寫的一段筆記。之所以有這一段筆記，是因為三峽劉星有幸也親自在湯溪河口和銅鑼渡口間抄漿搏浪、龍舟競渡過。其中有一次，因為對龍舟操作不當(dāng)，整個龍舟在云陽沙灣河壩的淺水處竟然“潛入水底”。而今，站在碼頭上，那種感覺，就是最自豪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