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jié)時，去看望姥姥、姥爺，他們與大舅住在一個院兒中。行至大門口，首先見到的是聽到腳步聲出來“查看”的大黑狗。大黑狗有著高大雄壯的身體，露出兇狠的模樣，齜牙咧嘴地沖我不停地狂吠，從小就懼怕狗的我心跳到了嗓子眼兒，靠在墻根兒，連喊一聲的勇氣都沒有，只在心里想：不知大舅家啥時候養(yǎng)了這么大的狗。
　　 狗只是繞著我嗅、叫，并不真動嘴咬，可這卻更讓我心悸。好在大舅的兒子二蛋聞聲出來了，見到是我，便歡喜地說：“進來吧，沒事兒，這狗不咬人的。”邊說邊叱罵狗。我此時才稍靜下心來，想到一句“愛叫的狗不咬”，便笑了，為我的懼狗，為我的膽小，也為我的尷尬。然后，我便和二蛋一塊進去了。
　　 姥姥、姥爺、大舅、妗子都在院子里圍成一圈烤火呢。山村里格外地冷，我家離這兒雖只百十里路，氣候卻大相徑庭的，在家里時，我連毛衣也懶得穿，并不是要風(fēng)度不要溫度，只是因為確實不太冷，只穿件線衣就可以了，來時，當然料到姥姥這兒冷，可沒想到竟還下了雪，我穿了厚厚的棉大衣，依舊冷的發(fā)抖。于是，我便也湊到了火邊兒，伸出凍的快麻木的手，享受火的溫暖。一種暖融融的幸福的感覺，便由火傳至手，由手傳至我心了。我已好久沒有體味到過這種感覺了。
　　 姥姥、姥爺、大舅、妗子見我這“不速之客”到了，都感到意外的驚喜，因為幾年來，我因上學(xué)在外，很少有機會來姥姥家的。姥爺邊用拐棍子撥動著柴火，邊對舅舅說：“快、快去給小波端飯。”姥爺對我們這些外孫，尤其是常在外沒空去看望他，甚至每年連姥爺?shù)纳斩疾荒苋c祝的我向來是極其疼愛的，盡管我現(xiàn)在已不再是原先那個惹人喜愛的有著圓圓小臉兒和傻乎乎笑容的男孩兒了。如今姥爺歲數(shù)大了，身體也不太好，往時高大壯實的身體，硬朗、堅挺的骨架，現(xiàn)在已被歲月的重擔(dān)壓彎了腰，老是弓著背?？闪钊瞬豢伤甲h的是，姥爺?shù)男袆右琅f那么利索，貓著腰、拄著拐一會遍從那個屋里跑到了這個屋里，也許是姥爺天性使然，也許是姥爺不甘如此衰老而變得行動遲緩，姥爺要強的自尊是無論如何也不能使他那樣的。說話時，那熟悉的有力且威嚴的聲音已變得蒼老、模糊不清，說不上幾句便大口大口喘著粗氣。畢竟歲月不饒人呀。再堅強再健壯的人也有衰老的時候，就如同花開花敗，葉生葉落般自然，是任誰也無法抗拒的。
　　 姥姥的歲數(shù)較姥爺年輕，而且聽母親說，姥姥是念過很多書的，似乎是高小畢業(yè)吧，這在那個年代，而且又是農(nóng)村女子，是很不容易的。我曾聽奶奶說，她們那個年代是不興上學(xué)的，尤其是女子，所以盡管那時上學(xué)并不收學(xué)費，甚至似乎有時還發(fā)補助費，奶奶依舊是沒有上過一天學(xué)。那個時代的老奶奶們都沒念過一天書，甚至連一、二、三、四如此簡單的數(shù)字都不認得的。所以說，姥姥這個高小畢業(yè)生在那時自然算得上是個奇跡了！可是，從懂事以來到現(xiàn)在，我也沒見姥姥讀過一頁書甚至連報紙都沒看過，姥姥自從嫁到陳家似乎便忘記自己是識字的了。（我父親、母親都姓陳，當然只是同宗，絕沒有近親之嫌的，否則，哪能有我如此一個頂聰明的兒子呢？）
　　 姥爺?shù)念^發(fā)已全部銀白，沒有一根雜色，很純很白卻并不長，姥爺先前的大胡子在全白了后，也只留下了一張照片做紀念然后便刮掉了。姥姥的頭發(fā)卻只是花白，且黑多白少。所以常有家長之威，脾氣不好、身體又不好的姥爺便常需要姥姥來遷就照料了。自從去年姥爺大病以來，便似乎一下子真的老了下來，尤其是在吃的方面大有變動，姥爺先前是很愛吃方便面的，可現(xiàn)在連見都不想見了，喝米粥時，姥爺?shù)耐肜锸遣荒苁⒚椎?，因為那樣的話會粘嗓子咽不下，所以姥姥便由著姥爺?shù)男宰酉氤允裁淳徒o他做什么。有時剛泡好一杯奶粉，姥爺卻不想喝了，嚷著非要吃餃子，姥姥只好又急忙做餃子，吃菜時，鹽是不能多放一點或少放一點的，必須剛合適，否則，姥爺便會大發(fā)脾氣?？傊?，我覺得姥姥挺不容易的。
　　 各位讀者老爺們此時也許會不耐煩了吧，也許以為受了騙被人耍了。因為，我所寫的題目是《姥姥家的貓》，而現(xiàn)在書卷三頁竟還未見貓字，在此首先聲明，讀者老爺們?nèi)艄嬲J為我在賣關(guān)子，那我真的是受了天大的冤枉了。因為我并不是為了賺取幾個可憐的稿費而在奮力趕寫著一篇小說，并不是為了多湊幾個字數(shù)多拿幾個稿費，我只是在回憶一段往事，只是在記述一些將要“忘卻的紀念”。而且，從我到得舅舅家直到第三天我確實是沒有見到姥姥家的那只貓，甚至沒有人提到過它，連姥姥也不曾。
　　 轉(zhuǎn)眼之間，我在姥姥家已過了三個日夜。也就是說，今天，是我到姥姥家的第三天了。這三天中其實是并未發(fā)生什么大事的，我只是閑著無聊偶爾和二蛋下兩盤象棋，當然是我勝的次數(shù)多。然后便只有看電視了，姥姥那兒三面環(huán)山，高聳直立的石山便擋住了外來的信號，所以姥姥那的人便只好都按了“鍋”（即衛(wèi)星天線，圓圓的鍋樣的那種，只是比鍋大）。舅舅家安裝的是數(shù)碼的“鍋”，竟還能收到許多“外國臺”，阿拉伯、法國、德國等等，還有中國的香港、澳門。當然，那些外國臺都說外國話，而且沒有翻譯，所以，我們便只能看人卻不懂他們在說什么，我那時才真正體味到多學(xué)一門語言的重要性，才真正體味到文盲的悲哀，不過文盲雖不識字卻還是能聽得懂中國語言的，而我卻既看不明白外國的文字，又聽不懂外國的話語，只覺得阿拉伯的文字挺好看的，像畫的一些小蝌蚪，像一些奇形怪狀的小蟲子。我想，舅舅家雖有了數(shù)碼“鍋”，能收到許多外國臺，卻終究是沒有什么用的。因為根本就沒人看那些臺，既聽不懂看那些又有什么用呢，就像給一個不識字的人念最難懂的古文，他只會覺得像在聽老和尚念經(jīng)，不一會便昏昏欲睡了，哪里還有心思繼續(xù)聽下去。好在還有一些中國臺，好在我還是懂得一些中國話的。
　　 在到舅舅家的第三天中午，我們吃了飯都在看電視，我雖去看望姥姥，可我這三天一直是在大舅家吃飯、睡覺，并不曾在姥姥姥爺那屋里待過，更不曾到二舅家，連飯也沒有到二舅家吃的，也許，大舅總給人一種親近的感覺吧！我從小就愿和在大舅一起的，他也很喜歡小孩子，說話很幽默，長逗的我們笑個不停。就在我們都在看電視的時候，姥姥好象是在跟我們說，又好象是在自言自語，姥姥說：“已經(jīng)是第六天了，六天了連口水都沒有喝?！蔽易匀槐慌囊活^霧水，不知是誰六天了滴水未進。這時姥姥又說：“貓只能夠餓七天的，而今天它到咱家已是第六天了，無論如何今天也要讓他吃點東西，要不然……”姥姥沒有再說下去。而直到此時我才知道，姥姥家還養(yǎng)了只貓的。后來聽二蛋兒說，那只貓是舅舅從飯店里抓回來的，有二十幾斤重，像一只狗一樣大，可是卻不知怎么的，有些怕生，剛來到姥姥家的第一天便鉆進了炕洞里再不敢出來。姥姥家的炕洞以前是放煤的，現(xiàn)在早空了，洞雖很窄卻很長，還拐好幾個彎的。我說：“是不是家里有狗，貓才受不了驚嚇的？”二蛋說：“那個飯店養(yǎng)了兩只又肥又大又兇猛的狗，可那貓卻并不怕狗，常咧著嘴眥著牙瞪著那狗，顯出很仇恨的樣子，有一天院里停了輛車，那車正好就停在狗的旁邊，貓便站在車上同狗搏斗，實際上狗是抓不到貓的，因為狗脖子上有鐵鏈，所以貓便占盡了便宜，竟抓破了狗的鼻子，狗只是憤怒地狂吠，也沒有辦法，你說貓是因為怕狗才鉆進炕洞的嗎？”
　　 我沒想到這貓身上還有這種故事，便越加想見一見那肥大的狗一樣的貓。姥姥說：“我前天還專門鉆進炕洞把那貓趕了出來，然后又用箱子磚頭牢牢地堵在了洞口，可那貓卻只在外面待了一天，又蹬翻了箱子鉆了進去，外面放的水、食物它連嗅都沒嗅一下?！蔽覇柕溃骸笆遣皇撬氤匀?，吃不慣咱們的農(nóng)家便飯？”姥姥說：“我還專門給它割了塊豬肉放在碗中，他根本連看都不看一眼?！崩牙呀又终f：“你們誰都不管，只把它抓回來，那么好的小貓，我就再鉆一次炕洞吧。這一次一定要把它抓出來?！蔽液投氨隳弥蛛姾屠牙岩黄鸬搅怂堇?，我不忍讓姥姥鉆進炕洞，便說，讓我鉆進去抓吧！姥姥說：“這炕洞這么小，你怎么鉆得進去呢？你們只用手電給我照著就行了。”姥姥緩緩地揭開堵在洞口的箱子和磚頭，趴在地上鉆了進去，而我和二蛋兒只能站在旁邊看，我覺得有些過意不去，卻又真的幫不上什么忙，只好看著姥姥去鉆曾放過煤的黑黑的窄窄的深深的炕洞。誰知姥姥剛鉆進去，腳還露在外面，便倒退著往外出，等姥姥退出來后，我才看到那只碩大的貓，它的身體已經(jīng)僵硬了，顯然已經(jīng)死了，我從來沒有見過那么大的貓的，姥姥分明很傷心的樣子說：“死了，死了，剛第六天就死了，貓不吃東西能活七天的。”姥姥的臉上沾了些黑煤沫兒，提著死貓一臉的茫然，我也不知說什么好。那只貓瞪著兩只大眼，四條腿挺的僵直，不知死前是不是還夢想著和狗搏斗。姥姥很痛心地說：“這么好的小貓，還曾和我蹬了一晚上腳呢！竟死了，等到明天，把他埋到后山吧！”姥姥說貓肉是不能吃的，吃了貓肉的人便會受上天的懲罰，就像害了燕子的人會眼瞎一樣。而我卻知道，那只不過是一種迷信，是人們教育孩子別傷害有益動物的一種方式，而我卻曾掏過燕子巢的，還玩死過并不可愛的小燕子，我卻并沒有因此變成瞎子，到現(xiàn)在我仍為那時的無知感到內(nèi)疚。那只貓就這樣死了，姥姥說，以后誰也別為她往回抓貓，姥姥覺得貓全是因為她才死了，她說她沒有把炕洞堵牢，她說捆在貓脖子的繩套太松，她說該早一天鉆進炕洞里去抓貓，姥姥把貓的死全當成是自己的錯。姥姥的眼中分明藏著淚。
　　 現(xiàn)在肯為一只動物的死而傷心的人真的是少之又少了，何況那只動物和她“素昧平生”，只不過碰巧有了“一面之緣”?，F(xiàn)在的人都已對死亡麻木了，而且他們都爭搶著一睹殺人時的快感，都盼望著隨時都能見到鮮血和死尸。人類的良知人類的感覺器官，似乎都已退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