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歲月如歌(小說)
秋收的季節(jié)到了,山野里麥浪翻滾,金波蕩漾,泉山村的溝壩地,和山旱地里的麥子今年卻因雨水廣豐收了。特別是山旱地的紅光頭麥子那長得和八九歲孩子一般高,紫琳琳的麥穗兒耷拉著頭,似乎把麥稈兒要壓折,到處是割麥拔麥忙活的景象。雖是秋天但沒有一絲兒的風,大地如烤悶熱悶熱的,就連澇池里的癩蛤蟆似乎熱得哇哇亂叫。生產(chǎn)隊所有的社員們被這個豐收的年景而興奮,特別是幾個隊長夜里都不安穩(wěn),天天晚上聚在生產(chǎn)隊部里開會安排收糧的事兒,那濃濃的旱煙灌滿屋子,嗆得婦女隊長于桂花一個勁兒地嗔怪:“少抽點不行嗎!”
“呵呵呵,就喜歡抽……高興?。 ?br />
幾個隊長異口同聲地說笑著,正題開始直到結(jié)束,就是如何“龍口奪食”,把麥子趕緊收拾完了,好提前繳納公糧,還要給社員偷分點糧食呢……
此時的老侯家,侯嫂也準備好了第二天山上拔田拿的腰食,在一個白布做得小布袋內(nèi)裝了半碗炒面,老侯看老婆子又裝了半碗,說:“你再裝點,還有肚子里的娃娃哩!”
侯嫂頂不住老伴嘮叨,伸手又在箱子里抓了一把炒面放入袋子內(nèi),侯嫂便裝便嘮叨說:“這孩子也不知啥時候生呢,拔田常拖累那些老姐妹,真不好意思,哎!”
老兩口殊不知,這個即將呱呱墜地的孩子,生下來就被別人取了個怪怪的名字:“侯猛子。”他來的平平常常,墜地的那一刻竟然和莊稼地里麥粒兒一樣,隨手一撥拉就掉入地下。其人生的經(jīng)歷如同莊稼人使喚的犁耙耱一樣,在土地里默默耕耘,累了躺在墻旮旯無聲無息,歷經(jīng)風霜雪雨的洗禮……
侯猛子這個名兒不是他爹給取得,是因為他媽生他的時候還在生產(chǎn)隊的旱地里拔麥子呢。那個時候的婦女不像現(xiàn)在的年輕人,何時生孩子自己算得可精準呢,秋日正午的陽光火辣辣地照在田野里,侯猛子媽媽和一幫子女人們各自拿出自帶的腰食,要吃午飯了。其實女人們?nèi)〕龅奈顼埗际浅疵?,只是每個人家的炒面味道不一樣罷了。你家的是麥子炒面、她家的是玉麥子炒面,還有青稞炒面等等,拿出自帶的大瓷碗,倒一點兒已經(jīng)冰了的白開水,坐在麥捆上用手攪拌起來。
“侯嫂,來來來,你吃點我家的炒面??茨愕胫鴤€大肚子,多吃點??!這可是玉麥子摻得麻子做得,香著呢!”
一旁的蘭嫂用手在自己的大碗里攥了一個炒面棒子,硬塞給了侯嫂,侯嫂推辭了幾下,還是接過吃了。吃完后這幫子女人們便用麥子捆磊成碼子,一個個疲憊地找著碼子陰面躺下休息。猛子媽躺了一會兒便覺得肚子不舒服,趕緊起身快步走到地邊外的一個背凹處,不到十分鐘山背凹處傳來“哇哇……”一陣嬰兒的啼哭聲。躺著的女人們聽到這嬰兒陣陣的啼哭,翻起身一看不見了侯嫂,知道這是侯嫂生了孩子,大伙兒趕緊跑過去看侯嫂,這時的侯嫂早已穿好褲子,只見她若無其事地懷揣著孩子。
蘭嫂是個口爽之人:“哎吆吆,侯嫂咋這么利索啊,你也太猛了吧……哈哈哈哈!”
她連說帶笑惹得其她的女人們都在笑,侯嫂卻說:“哎,生慣了啊,這都是第五個孩子了,我都沒咋努力,他就出來了……”
“蘭嫂大聲野氣地說:“那就干脆就叫猛子吧……”
“成,就叫猛子!”
侯嫂笑了笑算是認可了這個名字。
婦女隊長于桂花問侯嫂:“沒事吧?”
“沒事。”侯嫂說著話抱著孩子站起來,褲腳里還流著血呢,于桂花派了兩個人婦女扶著侯嫂回家了……
“猛子”這名兒其實不僅僅是有“勇猛”之意,在家鄉(xiāng)的方言中還帶有小謔他人的意思,比如“猛慫、猛頭、傻(shao)猛子等”,只要帶“猛”字便有小謔、譏諷、笨蛋的意思。侯嫂是村里有名的老好人,她并不是傻子,心里亮堂著呢,但她從來不計較別人說這些,知道這幫女人們沒有壞意,反而她總覺得這幫子女人們在她的心里是要好的“閨蜜”。
侯嫂生孩子坐月子了,村里家家戶戶的女人們接二連三的給她“提湯”。所謂的“提湯”就是家里做一頓素面片片,這種湯面片是用白面揉成的餳面而做不稠不清,湯里有蘿卜、芹菜、香菜(芫荽)、小野蔥花(家鄉(xiāng)人也叫洋胡子)。有的人家還要打幾個雞蛋,熟了后再用菜油熗鍋,不放肉也覺得很香。那個時候這個“湯面片”是農(nóng)家婦女給坐月子的女人們送的“大補湯”,如果提去的湯多了,剩下的便被其他孩子們狼吞虎咽。
侯嫂的月子滿了,遇到天晴就會抱著她白白胖胖的孩子出門溜達,路過的女人們看見都會過去看看。
“這娃叫啥名兒?。俊?br />
“侯猛子。”侯嫂爽快地回答著。
“吆吆吆,你看這娃萌萌頓頓,白白胖胖的,好名好名!”
侯猛子一晃就到了上學的年齡了,但侯猛子上不了學。因為前面的哥哥姐姐們只有兩個念書的,大姐大哥都沒上學,因為孩子多加上經(jīng)濟拮據(jù),還要在生產(chǎn)隊里勞動掙工分,哪能都去上學呢?侯猛子看著同齡的那些玩伴們大多也上學了,便哭著鬧著去學校,他爹氣狠狠地說:“你上啥學?有兩個上學的就行了,以后要飯時有個能領路的就好了……”
又一晃侯猛子到了十二歲了,整天精著尻子滿莊子跑來跑去,時不時還在村外的懸崖上和那些不念書的童伴們陶一窩麻雀,分了小麻雀后拿在手里玩。生產(chǎn)隊長看他家里孩子多吃飯的嘴也多,成分又好是貧農(nóng)家庭,就安排他當了一名放牛娃。整天跟著村里一位姓李的五十多歲的“地主分子”漫山遍野放牛。侯猛子能掙工分了,在他媽的眼里已經(jīng)成了大人了。侯嫂便將大孩子們穿破的褲子改了后,給侯猛子做了一條褲子,總算是能夠遮羞了。侯猛子人實誠,每天早出晚歸,哪一頭牛跑著離群了他會趕緊去趕回,哪頭母牛一旦下牛崽子他也不怕臟,還伸手幫著下牛崽。那時的人們活到五十多歲算是老漢了,村里老一點的人都知道,他父親是清末時期的一個落第秀才,家境也好,故而在李老漢小的時候就教他讀“四書五經(jīng)”、毛筆書法。
李老漢真名叫李瀚,解放前曾在完校當老師,土地改革時期他家被定為“地主成分”而且被劃為“黑七類”,隨即老師也不讓當了,性格也變了,整天沉默不語,“滿腹經(jīng)綸”的他就這樣成了地地道道農(nóng)民,而且是被看管的“地主分子”。但面對這個學生他的內(nèi)心深處將老師潛在的氣質(zhì)和文思卻一時間噴發(fā),一張口就能道出什么“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因?qū)懙靡皇趾米郑a(chǎn)隊里寫墻頭標語都會調(diào)他去寫,寫得那個標語的美術字簡直就像是刻得。有時候公社里也會抽他去寫標語,他看這孩子既勤快誠實又能吃苦耐勞,一天李老漢領著自己最小的小丫頭一同放牛來了,他們蹲在山上,李老漢對侯猛子說:“猛子,想識字嗎?”
“想!”
侯猛子未加思索地回答了李老漢。
“好啊,那就從今天開始,我給你教著認字,和我小丫一塊兒學,但你不能給別人說啊,不然我會挨斗的,梅子你也不許給別人說。”
“不說!”
“不說!”兩人同時答道。
李老漢的小丫頭聰明伶俐,但因是地主家,讀了五年小學,按照政策不再讓她上初中和高中。但丫頭又好學,李老漢就給自己的小丫頭當起了老師。李老漢撿了一根柴棒棒,便在地上寫了一個人字,教他如何用筆畫,而且細心地給他講著人字的含義,乃至人活在世上如何做人的道理。一年下來,侯猛子著實認了不少字,拿著李老漢的卷煙紙,能讀出那些被裁得剩下不全文章。李老漢高興地說:“猛子啊,從明天開始,我給你寫下四書五經(jīng)的文章,你要好好記住?!?br />
侯猛子跟著李老漢放了三年牛,和李老漢的小丫頭成了師兄妹,有時候倆人在學習中還爭爭吵吵,小丫頭嘴甜常常把“侯哥哥”掛在嘴上。一日晚飯后,上小學五年級的二哥正在煤油燈下看書,侯猛子忘了李老漢對他的囑咐,一時興起貼近二哥也跟著讀起書來,他讀得比哥哥還溜,炕上坐著父母親和哥哥姐姐們頓覺詫異驚奇,問他何時識的字,他猛然醒悟,隨即張口就說:“為人君,止于仁;為人臣,止于敬;為人子,止于孝;為人父,止于慈;與國人交,止于信。”
家里其他人聽他說著這段話,什么也沒聽懂。侯猛子的父親雖然是個文盲,但此時他突然反應過來,知道兒子是如何識的字,但他并未說話用贊賞的目光看了看兒子一聲未吭。隨后拿起煙鍋子放入煙袋,揉了幾下取出煙鍋子,用另一只手的大拇指摁了摁煙鍋子頭,劃著火柴點燃旱煙,“吧嗒吧嗒”抽著旱煙。一鍋子煙抽完后,他忙對老婆子擠了擠眼,出門后向后院的雞窩走去。等老婆子到了后他悄悄地對老婆子說了一陣話,只見老婆子趕緊到雞窩前伸手抓住了那只最大的蘆花公雞,老兩口一陣忙活把這只雞宰了,三下五除二燙毛扒肚,等天黑后侯猛子爹揣著殺了的公雞,悄悄地向李老漢家中去了……
后來的侯猛子隔三差五地晚上總往李老漢家里跑,原來李老漢又在教他練書法,還送了他藏于夾道里的幾本禁書侯猛子有時閑著沒事就從村里的廟里撿來了一塊青磚,拿起哥哥的毛筆,蘸著碗里的清水,在青磚上練字,有時伴著哥哥在煤油燈下讀著李老漢送給他的那些線裝書。這一年的夏季,“橫掃一切牛鬼蛇神”開始了,李老漢被公社武裝部押去,輪流在各大隊開展批斗運動,幾乎每天被民兵捆綁批斗挨打,說他是資產(chǎn)階級的“臭老九”,李老漢被斗急了,那天夜晚解下自己腰間的那條長長的黑腰帶,拴在木梁上上吊了,李老漢走了,走的無聲無息,子女們用一輛架子車把他從別的大隊里拉來后埋葬了,而埋葬的地方卻在他常常放牛的那個山溝溝里,下葬的這晚,侯猛子和他爹悄悄地去了李老漢的墳地,給他燒了不少的紙錢,侯猛子不敢大哭,只是跪在李老漢墳前一個勁兒地流著眼淚,山風驟起,“嗚嗚”作響……
翌日清晨村中央那堵墻上又多了一張“大字報”,人們走近一看,卻是幾句祭文:
吾師生不逢時,懷才不遇。德范聚其身,根植吾五內(nèi),適逢浩劫,吾不見師久矣,哪知欺其凌弱,被逼無奈,含恨歸天,徹骨痛心,含悲心泣,淚咽腸肚,悲涼凄愴,哀哉!悲哉!近甲與牛伍,待吾視其子,持柴如筆,黃土做紙,傾其才華,劃地成章,襟懷坦白,誨教予吾,做人之道,其軒昂磊落,突兀崢嶸,然突猝魂歸,奈何荒煙野蔓!思悽悽而填臆,淚淫淫以盈目,嗚呼哀哉!伏惟尚饗。
不知哪個快嘴舌立馬將這張“大字報”撕下交給了大隊,大隊文書是個高中生,看了幾遍略知其意,經(jīng)過認真地分析研究,確定是侯猛子所謂,可是誰都知道侯猛子雖然跟著李老漢放了幾年牛,但他不識字啊,怎么能寫出如此般的文章?大隊部立刻派民兵連長把侯猛子帶到了隊部開始審問,侯猛子起初一句話不說,終于熬不過連續(xù)的審問,突然冒出里幾句話:人之視己,如見其肺肝然,則何益矣。此謂誠于中,形于外。大隊書記聽了此言,大聲問道:
“你說的啥?”
“就是我寫得,你們看著辦吧!”
此言一出,在場的人都大眼瞪小眼,侯猛子開始“猛”起來了,一股腦兒地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個清清楚楚,隊部一班人商量來商量去,認為這也沒有啥反動話,就是有為“地主分子”打抱不平的意思,加之侯猛子家庭成分是貧農(nóng),還是教育為主吧,勒令侯猛子寫出檢討。侯猛子回家后挨了他爹的一頓草繩伺候,他爹接著趕到大隊里,給書記求情下話,反正好話說了一大堆,侯猛子并未寫過檢討書,但此事再也未追究過,而“農(nóng)業(yè)學大寨”的運動仍如火如荼的進行著,但學得好與差,宣傳工作和面子工程必須抓在前面,而村里的墻頭標語那是宣傳工作的面子工程,上面檢查首先進村看你的宣傳聲勢大不大,從標語的書寫就能看出各級領到對“農(nóng)業(yè)學大寨”的重視程度夠不夠,態(tài)度端正不端正,“地主分子”李老漢死了,相反侯猛子“才能”的發(fā)現(xiàn)對于大隊和生產(chǎn)隊在這方面來說感覺就是“發(fā)現(xiàn)了歐洲新大陸”,這項任務自然落在了侯猛子身上,侯猛子未被追究其錯誤的行為,在他爹的“草繩教育”一番后,再也沒敢嘴犟,這日大隊又通知各村立馬更新墻頭標語,生產(chǎn)隊在長在大喇叭里點名通知侯猛子,第二天不再參加平田整地勞動,將全村及大隊部的標語在三天之內(nèi)寫完,侯猛子第二天早上從炕上翻起來后,拿了一把撅頭背上背篼,到村東頭那個盛產(chǎn)黃膠泥土的山根里刨膠土,那時寫墻頭標語沒有現(xiàn)在的廣告涂料,都是用刷子蘸著黃膠糊泥書寫,侯猛子刨了一背篼黃膠土,回到家里將膠土搗成粉末,拌入水做成糊狀,挑著滿滿的兩桶糊泥,到生產(chǎn)隊部里領了大小幾個毛排筆,先在大隊部門前的那條墻頭前放下桶子,大隊部的大門在中央,兩邊的墻體整齊平整,確實是書寫標語最佳的墻體,隊長給他說的是在此墻上寫得是:“農(nóng)業(yè)學大寨,工業(yè)學大慶”,他拿一根芨芨棍棍把所寫得字數(shù)在墻頭上按照尺寸分開,然后將一只桶放在墻根處,拿起那只最大的排筆蘸上黃膠泥糊糊開始上寫了起來,侯猛子的排筆字體其實就是李老漢教授的美術字,他一心寫著字并未注意身后站著的大隊干部和生產(chǎn)隊長們,只見他寫了“農(nóng)業(yè)”兩個字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