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冬至(小說)
天,黑沉沉的,陰得很重,像扣了一個大鐵鍋在頭上,壓抑得人連氣都喘不過來。明天就冬至了,入冬以來沒有下過一場雪,纖細而發(fā)黃的麥苗在寒風里瑟瑟發(fā)抖,干渴僵硬的枝葉可憐兮兮仰望著陰沉的天空。
傍晚時分,天空終于飄起了雪花,零零星星的,給北山腳下上墳的莊稼漢們帶來了意外的驚喜。明天早上六點多是冬至時分,據說這一天是鬼過年的日子。老年人口口相傳,一定要在冬至前給祖先們燒紙錢,好讓他們在那邊過個好年。人常說,鬼不走干路。無論是清明還是冬至,人們都盼望著下雨或雪,好像只有這樣,先人們才能踏著祥云而來,收到后輩兒孫們送給他們的衣物和紙錢,而這雨雪紛飛的天氣,也恰如其分的為這樣的日子營造了一個莊嚴、肅穆和悲傷的氣氛V。。
孫犟頭扛到冬至這天,實在扛不過去了。用他的話來說,鬼過年熱鬧,路上不恓惶。
“鴻兒啊,天亮就冬至了,記著給你爺你婆你媽燒紙錢啊。”躺在臨時用破門板支的靈床上的孫犟頭聲音漸弱,兩眼無神,干枯蠟黃的臉皮皺皺折折地粘貼在突兀的顴骨上,干瘦骨架上穿著的深藍色綢緞老衣顯得愈加寬大,如果不是露在外面被剃得葫蘆瓢似的頭,很難想象老衣下面還有一具軀體。
“鴻兒啊,我睡了,不要叫醒我……”孫犟頭的嘴皮微弱的一張一翕著,如果不是嘉鴻附上耳朵,很難聽清父親在說什么?!澳銋且痰氖挛乙呀洶差D好了,我只有三萬塊錢,全留給她了,到時候讓她兒子接回去……”
“哎噓——”孫犟頭斷斷續(xù)續(xù)地交代完后事,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那雙早已塌陷如洞的眼睛卻始終不肯合上。二兒子嘉鴻扭頭看墻上的石英鐘,心頭一凜:6點23分,恰是冬至時分,分秒不差。嘉鴻念叨著:“你一輩子愛熱鬧,臨了臨了還選了個鬼過年的時節(jié),你和我媽分別十八年了,這回總算要團圓了?!薄皥F圓個屁,他一直牽心著那個野老婆呢!”站在一邊的大兒媳麗娟心里暗想。
嘉鴻摸了摸父親,氣息全無。他慢慢地站起身,不再去驚擾父親,一邊的妹妹嘉玲忍不住“哇”地哭出一聲。
“現在不能哭!”嘉鴻壓低聲音吼道,嚇得嘉玲將后半聲硬生生給憋了回去。
“大家先把孝衫、孝帽和孝鞋都穿上?!奔硒櫟降资窃谕饷娓墒碌娜?,冷靜地對圍在父親身邊的兄弟姐妹們安排著,“嘉亮哥去叫大總管三爸家的門,順便通知門子和族里的人,趕緊來商量爹的后事。女的去摘菜燒鍋做飯,族里人到了就吃早飯。”
孫犟頭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嘉鴻是二兒子,嘉亮雖身為長子,卻不是親生的。嘉亮原本是外姓之人,老孫頭的大兒子嘉明二十八歲那年遭遇一場車禍而亡,留下三歲的兒子和二十六歲的媳婦麗娟無依無靠,后經人說和,招了一個上門女婿,不但改了孫姓,連名字也改成了嘉亮,與嘉明、嘉鴻的名字相連。沒想到這個嘉亮老實巴交的就是個蔫慫貨,蔫不拉幾的八腳踹不出個屁來,家里家外都是媳婦說了算。孫犟頭和老伴也默認了,心想這貨盡管不置家當,但也不壞家當,就這樣吧。十八年前孫犟頭的老伴突然就一病不起,沒幾天就走了。雖說孫犟頭還有嘉鴻這個親兒子,但族長二爺和大總管卻說,嘉亮畢竟是給孫犟頭的大兒子頂的門,這喪盆必須由嘉亮來摔。山里人過紅白喜事都是大總管和族長說了算,主家只能提建議而不敢冒犯大總管和族長的威嚴。嘉亮理直氣壯地在孫犟頭憂郁的眼神里為老伴摔了喪盆。
一
天亮了。
天依然陰得實實的,雪卻沒有再下,地面上也看不到落雪的痕跡。連綿起伏的北山卻被雪覆蓋了山頂,猶如戴著一頂碩大的孝帽。
“哎——,可憐的爸啊,你到達去咧……”
“哎——,難見的爸啊,你娃想你了看誰呀……”
一聲聲凄慘的哭喪聲盤旋在村莊的上空,久久不肯散去,就連平日里嘰嘰喳喳的山雀也斂聲屏氣靜靜地聽著。
“孫犟頭歿了?”一幫老婆老漢操著手在交頭接耳,“唉,可憐的,眼看著年跟前了還是犟巴巴地走了?!毖圮浀膵D女已經淚眼婆娑,“他那野老婆以后可有罪受了。”
“各家各戶出來個拿事的,到嘉鴻屋里商量事?!贝罂偣苋中迸患娪醚蚱ご笠拢谥樤诖蠼稚献吡藗€過街,發(fā)布著他的命令。
三爸是村里公認的大總管,從三十幾歲的小伙子開始就當村里紅白喜事的大總管,如今已經六十多了大總管的位子還是穩(wěn)穩(wěn)地坐著。不管誰家有個紅白事,總得提前拿上好煙好酒到三爸家,央求三爸給自家管事。三爸總是假意推脫一番,說年齡大了,丟三落四的當不了。主家往往陪著笑臉說,“哎呀,您要是管不了咱這點碎事,孫家村就沒人能管得了。您放心,大事小情您說了算,我們不插言……”于是,三爸就當仁不讓地當了過事的大總管,無論錯與對都是他說了算。久而久之,特別是過喪事那些繁瑣的禮節(jié)全村也就他一個人知道的全。如果換個人當總管,主家總怕經驗不足惹人笑話,而且三爸當總管,主家不但放心,還會感到臉上光彩無限。
“哎——可憐的爸啊、叔啊、爺啊,天爺瞎了眼了啊……”全村三十來戶百十號人,一家一個代表一下子涌進三十幾號人來吊喪,設在堂屋的靈堂瞬間擁擠了許多。跪在孫犟頭遺體兩邊的孝子賢孫們陪著來客嚎哭,卻很少有人流淚。跪在喪盆前燒紙的嘉鴻黑著臉,只是一個勁地往喪盆里扔燒紙,好像在和誰賭氣似的。嘉鴻一直在外上學,畢業(yè)后就去了大城市工作,聽說還是單位的二拿(管事的),對山里的鄉(xiāng)俗不懂大家都能理解,可一滴眼淚不流可讓孫家村的老少爺兒們有點心堵。這孫犟頭再有錯,總歸是他的親爹呀。
爹死了,嘉鴻心里其實難過得要死,可那不爭氣的眼淚就是一滴也流不下來。他在心里一遍遍地罵自己,“嘉鴻啊嘉鴻,你就是個混蛋!爹活著的時候再不對現在也該一筆勾銷了,和一個死者較勁啥意思嘛?畢竟是親爹啊……”他想起小時候,爹在大雪天里背自己上學,下雨的時候給自己送傘,哪次上街不給自己買好吃的?靠種地把自己供出大學,容易嗎?就在嘉鴻鼻子一酸,眼淚差點就要流出來時,哽在心里很久的那個心結又不失時機地冒了出來。娘去世才半年,向來循規(guī)蹈矩、性格幽默開朗的爹竟然干了一件驚掉所有人下巴的事情:“就到縣城就跟了個會,回來時居然領了一個野老婆回來!”這不僅讓鄉(xiāng)親們感覺到匪夷所思,更讓他們姊妹幾個顏面無光,無法接受!每次出門都有人在背后指指點點,臊得他的頭都不敢抬。他們姊妹幾個軟硬兼施、絞盡腦汁地勸爹把那老太太送走,可他那老爹就是犟的不聽。他也知道他那爹是一根筋,認準的道兒八頭牛都拉不回。記得小時候,生產隊倉庫丟了兩袋高粱,公社武裝干事將半自動步槍頂在當生產隊保管員的爹的腦門上,逼爹承認是監(jiān)守自盜,可爹怒眼圓睜,大聲喊道:“你就是槍斃我一百次,就是沒偷!”從此,孫犟頭的綽號就成了爹一生的標記,以至于大家一時想不起來他的原名了?,F在爹走了,可那個野老婆還躺在爹的臥室里不起來,嘉鴻別說哭爹了,心里木亂的像長了草似的。他好想把爹叫醒來問問,這事到底該咋辦?最關鍵的,爹這個媒還是自己的親大舅給牽的線,想起從小就沒看見過大舅的笑臉,嘉鴻有點不寒而栗了。
“咋都來些老漢呀,小伙子呢?”等大家吊完喪坐下之后,大總管三爸黑著臉明知故問。村里六十歲以下的人大都外出打工了,家里只有這些留守的老漢老婆們。嘉鴻媳婦和大嫂麗娟各自拿一沓子孝帽給大家分發(fā)著,嘴里不停地說:“唉,都忙忙的,看把大家整的,趕緊坐下喝茶……”嘉鴻也忙不迭地給大家發(fā)著香煙,搗蒜似的點著頭,說著城里人的客套話,“辛苦了,麻煩了?!?br />
“各家各戶立馬通知青年人回來幫忙,不回來的,輪到你家過事時就專門去老漢老婆,出工不出力,看你家喔事咋過?”大總管在管事時是輕易不會露出笑臉的,常常黑著一張臉。
“我不管你在天南還是海北,一家一個青年,明早全部到這兒來報到?!贝罂偣芡赖叵轮睿е{的口氣說,“不來的咱后面再說!”
“聽見了嗎?”族長二爺翹起胸前足有半尺長的銀須,配合著大總管朗聲喝道。
“知道啦!”老漢們就像即將上戰(zhàn)場的勇士,挺起胸膛卯足了勁回答。
“今天的活不重,你們先替兒子們干著。”大總管開始分配任務,“軍志和東塬的陰陽先生熟,請先生來勾穴,軍軍最年輕,去乾州定樂人;海海去定嶺上的劉廚子,志軒和海誠一南一北給親戚報喪去……”
村里每逢過紅白事,大總管是絕對的權威,只要是大總管一聲令下,無論活輕活重,沒人敢發(fā)牢騷,更無人躲奸溜滑,都認認真真地完成著各自的任務。就這樣,不大的山村百十號人,無論遇到大小事情,大家都彼此幫忙,每次都能圓滿地把事過完,不至于讓外村人看笑話。
“總管,冰棺來了!”軍奇一進門就大聲吆喝著。
“你洋來了,大冬天的要冰棺做啥?”總管怕外人聽到,壓低嗓門吼道。
“不是人歿了都要裝冰棺嗎?我以為你忘了,順便就把冰棺租來了?!避娖嫘÷暬卮鸬馈?br />
“沒事沒事,既然來了咱就用上?!奔硒欄s緊上前表態(tài)。
“行,裝上冰棺也好看?!笨偣茼槃萁o自己找了個臺階下。
“先生到了?!避娭颈持粋€破舊的白帆布電工包,領著頭發(fā)花白的陰陽先生走進家門。
幫廚的人趕緊端上調好的油潑辣子拌紅蘿卜絲和兩碗面糊糊、一籃子蒸饃上來,請先生吃飯。先生卻不吃,吩咐削六個木橛先去公墳勾穴。總管安排嘉亮在家接待不斷前來吊喪的親戚,嘉鴻端上一盤豬肉炒粉條、豬頭肉、韭菜炒雞蛋和香燭紙裱,隨一幫拿著镢頭鐵锨的鄉(xiāng)親來到村里的公墳,挖掘機已經停在一旁等候著。
陰陽先生從藏藍色的中山裝口袋里取出老花鏡戴上,然后不緊不慢地從帆布包里取出羅盤。對著北山比劃著,再轉身遙望百公里外的梁山若有所思。
“你們這公墳是乾山巽向,乾巽兩卦是最旺的卦之一。西北為天門,東南為地戶,此天門地戶亦是八卦圖中的陰陽旋轉樞紐,居于東南及西北位,占15度,左右分別是戌亥及辰巳。亡人頭枕北山的金疙瘩,腳蹬圓潤之水漆水河,是絕佳的風水寶地啊!”
“哎呀,你真是老神仙??!我們村三十幾戶人家,在外干大事的就有十幾個。省上、中央都有,最大的官在京城當部長呢!”軍志嘴上嘖嘖感嘆著,心里對陰陽先生佩服地五體投地了。
陰陽先生接過嘉鴻手里的菜盤子,用筷子夾起盤子里的肉菜,分別給老孫頭家的老墳一一敬獻,然后遞給打墓的人任其一頓飽餐。嘉鴻給爺爺、奶奶、母親分別焚香燒紙,告知父親前來團圓的消息。這時候的陰陽先生用卷尺丈量了挖墓的地方,再用羅盤找到墓的中間位置,然后延伸到兩邊,一頭大一頭小,呈梯形狀。接著在墓地的四角和中間定好六個木橛,最后用石灰面延著線繩畫好墓的圖案,交待給挖掘機師傅。
挖掘機轟鳴著開始挖墓,陰陽先生和軍志、嘉鴻回到了家里。
來吊喪的親戚都沒走,他們拿著主家分發(fā)給自己的孝布在等候先生回來決定安葬的日子。據說分發(fā)這白孝布是有講究的,死者最親近的親戚是從頭到腳七尺孝布的全身孝,遠房的親戚則給個孝帽和孝鞋布,俗稱腳頭孝就可以了。
躺在殯棺里的孫犟頭身蓋繡花緞被面,遮在臉上的黃紙已被去掉,好像睡著似的了,安詳而恬靜。他頭戴一頂嶄新的一把抓帽子,枕在公雞狀的枕頭上。殯棺內四周綴滿小小的塑料鮮花,殯棺外腳下的一盞長明燈忽明忽滅,給人一種陰森森的感覺。
一位八十余歲的老太太坐在輪椅上,端坐在孫犟頭殯棺的一側?;ò椎念^發(fā)干枯而凌亂,看似好多天沒有梳頭了。滿臉的皺褶如黃土高原上縱橫交錯的溝溝壑壑,密實而紊亂,找不到任何規(guī)則。疲沓的眼皮無力地耷拉在兩只無神的眼睛上,看不出是悲傷的表情,只是木訥地陪著孫犟頭。大總管和嘉鴻及女客們勸了幾次,老太太就是不動窩,泥塑般地坐在那兒。
“唉,咋和孫犟頭一樣呢?真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沒轍的大總管嘆息著說,“算了,誰也別勸了,她愛坐那兒就讓坐著去。”
這就是孫犟頭找的二房老婆。
回到家的陰陽先生戴上老花鏡,拿出紙和筆,像記者采訪似的問嘉鴻?!澳惆值拿郑俊?br />
“孫振海?!奔硒櫟幕卮鹗勾蠹疫@才想起孫犟頭的全名了。
“屬啥?”陰陽先生接著問。
“屬雞,33年出生?!?br />
“鼠大牛二虎三兔四……”陰陽先生閉上眼睛開始掐指計算,“33年的人今年周歲八十五歲了,我們一般都是以虛歲為準,八十六歲是高壽,喜喪??!”
“金木水火土……”陰陽先生接著算到,“按孫老大人的生日時分,安葬之日是農歷十一月二十二日,剛好是頭七之日。”
圍了一圈的親戚們默默地記下安葬的日子后,紛紛告別回家,準備參加葬禮時的一應物品去了。
陰陽先生將孫犟頭的七七和百日時間用毛筆寫在一張白紙上,斜貼在老孫頭冰棺側面的墻壁上。在北山,長者去世后,兒女們要守孝七七四十九天,逢七的日子要待客并到死者的墳前焚紙燒香祭奠,以示紀念。過世一百天時,再來墳前祭奠,簡稱百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