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光】半世風情半世僧(散文)
生活不僅是眼前茍且,還有詩和遠方。朋友在福建泉州工作約我到泉州游玩,恰逢春暖花開的三月,挑選好日子,收拾行囊,來一次說走就走遠行。當火車飛速奔馳在金黃色油菜花盛開的原野,一個萬紫千紅的春天連綿不斷闖入眼簾。乘坐高鐵五個小時達福建泉州市,朋友還在上班,我在百度搜尋了一個景點游覽,于是便選中了開元寺,剛好朋友也建議游玩鬧市中的千年古剎開元寺,兩個人想法不謀而合。
出了高鐵站,便叫了滴滴出行直奔開元寺。車穿梭走在車水馬龍的街市,行人熙熙攘攘,開元寺坐落在泉州市區(qū)鯉城區(qū)西街。滴滴車泊開元寺邊門,粉紅大門有些陳舊斑駁。開元寺免票參觀,從側門入開元寺,一陣陣花香撲面而來。泉州開元寺與廈門南普陀爭相媲美成為福建省內規(guī)模最大的佛教寺院,是中國東南沿海重要的文物古跡。
開元寺始創(chuàng)于唐初垂拱二年(686年)。傳說泉州巨富黃守恭夢見桑樹長出蓮花,遂舍桑園建寺,初名“蓮花寺”。開元寺東西兩側各有一塔,與大雄寶殿成“品”字形布局,大雄寶殿兩側為長廊,兩塔分布在東西均為仿木構八角五層樓閣式石塔。東為“鎮(zhèn)國塔”;西為“仁壽塔”。開元寺雙塔是中國最高的一對石塔,經明萬歷年間泉州八級地震以及多次臺風仍屹立不倒,雙塔塔身浮雕精美。
閩南東南沿海百姓宗教氛圍比較濃郁,也許是因為要出海打漁,他們親人祈求菩薩保佑出海漁人平安歸來,各大寺院香火盛旺。佛教作為一種傳統(tǒng)文化信仰,曾經也引起我濃厚的興趣,常常驚嘆宗教之魅力,修煉最高境界進入無我境界,超脫紅塵世俗四大皆空。
三天后在廈門南普陀游玩,忽見一群身披袈裟僧人飄逸而來,仿佛從天而降,金光閃閃,眼花繚亂。這些眾僧只有二十多歲,有的戴著眼鏡,神態(tài)靜穆從身邊飄然而過。我回來查閱資料才知道南普陀是閩南佛學院所在地,也許這些都是佛學院的學生,未來佛學界的高僧,印象中,弘一大師曾經在這講學傳教。
走馬觀花開元寺意外發(fā)現了弘一大師紀念館,弘一俗名李叔同,中國近代著名的藝術大師,一曲《送別》傳頌至今經久不衰,他人生最后一程在開元寺度過了十四年。
我懷著敬畏心情參觀弘一大師的紀念館,弘一大師半身雕塑安放紀念館小院中間,院子路邊剪裁整齊四季桂綻放白色小花,濃郁香味沁人心扉。我仔細參觀了紀念館,展館陳列了弘一大師一生旅程和成就。
李叔同出生在一個天津巨富的家庭,父親與李鴻章同年進士,曾官至吏部主事,后辭職經營鹽業(yè),興辦銀行,為津門富豪,屬于典型富二代。他的前半生是風情才子堪稱藝術大師;后半生卻是近代佛教史上杰出高僧,人生經歷頗為傳奇。
李叔同出家前享有眾多的頭銜,著名音樂家、美術教育家、書法家、中國話劇開拓者之一,中國油畫之鼻祖,中國現代歌史啟蒙先驅,五四新文化前驅諸如此類,被譽為“二十文章驚海內”的藝術大師。他在人生鼎峰的三十七歲皈依佛教,毅然決然斬斷世俗情緣。從此青燈孤影,木魚聲聲,芒鞋衲衣,遁入空門,從風情才子公子哥到佛門深院里云水高僧,由極鬧紅塵到極靜世外桃源,這一喜劇性人生大跳躍,怎不讓世人撲朔迷離。世人無法理解這位名滿天下的文壇大師富家公子,又如何受得了佛門清苦做一個苦行僧?
據說有年冬天,大雪紛飛,當時舊上海是一片凄涼,李叔同天涯五好友中有位叫許幻園的站在門外喊出李叔同和葉子小姐:“叔同兄,我家破產了,咱們后會有期?!彼f完揮淚而別,連好友的家門也沒進去。李叔同看著昔日好友遠去的背影,在雪里站了整整一個小時,連葉子小姐多次的叫聲仿佛也沒聽見。李叔同返身回到屋內把門一關,讓葉子小姐彈琴,他便含淚寫下這首《送別》傳世佳作。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
李叔同婚姻愛情頗為曲折引入注目,他的結發(fā)夫妻是母親做主,迎娶了一位家境殷實的茶葉商的女兒俞氏,俞氏為他生了三個兒子,一個夭折,他對自己家庭包辦婚姻十分不滿。二十歲的李叔同不僅才華橫溢,也是一個放浪富家公子,他與藝界風塵女子緋聞不斷寄情聲色。直到母親仙逝后東渡日本,李叔同留日期間加入了孫中山領導的同盟會參加舊民主反清革命,還是一位辛亥革命老先輩。
在日本留學期間,李叔同邂逅了十七歲日本女孩雪子,一剎那間碰觸出火花。雪子,一個櫻花般潔凈女子,在情犢初開青蔥年華遇見了李叔同。李叔同用日語溝通才得知雪子是房東的女兒,他邀請雪子做寫生模特。才子佳人很快墜入愛河結為異國情侶,并一起回到上海,李叔同和雪子恩愛有加,相濡以沫。她為他放棄家鄉(xiāng),不遠萬里來到中國;他為她冷落發(fā)妻,千里迢迢定居江南??墒窃诠排f寺院門前,這位曾經的丈夫卻連門都沒有讓愛妻幼子進門。
時光定格在一百年前的1918年的春天,那名叫雪子的日本籍妻子攜幼子從上海匆匆而來,尋遍蘇杭兩地,終于在杭州靈隱寺找到出家的丈夫李叔同,這是兩人相愛的第十一年頭。李叔同決心已定,連寺門都沒有讓雪子和孩子進,雪子無奈離去,只是對著關閉的大門悲傷地責問道:“慈悲對世人,為何獨獨傷我?”
雪子知道已挽不回丈夫的心,回國后的雪子又重返中國要與他見最后一面,她多么希望李叔同還俗回頭。
于是《一輪明月》電影中拍攝一組離愁別恨的鏡頭。
清晨,薄霧西湖,兩舟相向,情景十分凄美,兩條船漸漸靠近,李叔同與雪子四目相對,雪子目光迷離閃著淚花,李叔同神態(tài)平靜目無表情。
雪子凄婉叫了聲:“叔同——”
李叔同回答道:“請叫我弘一”。
雪子傷心欲絕問:“弘一法師,請告訴我什么是愛?”
李叔同:“愛,就是慈悲?!?br />
兩個紅塵中彼此深愛的人見面場面十分凄婉悲情,關于和雪子這次道別,李叔同的同學黃炎培曾在《我也來談談李叔同先生》一文中寫道:“船開行了,叔同從不一回頭,但見一槳一槳蕩向湖心,直到連人帶船一齊埋沒湖云深處,什么都不見,叔同最后依然不一顧,叔同夫人大哭而歸。”
當時社會上的俗人謾罵李叔同拋家棄子,不負責任云云。而李叔同在出家之前曾預留了三個月的薪水,將其分為三份,其中一份連同自剪下的一綹胡須托老朋友楊白民先生轉交日籍妻子雪子,并拜托朋友將雪子送回日本,弘一大師內心的柔情和歉疚潸然可見。學生劉質平留學日本時經濟十分困難,李叔同私下資助這位學生,每月堅持寄錢不求其償還,并叮囑不可告訴他人,直至劉質平學業(yè)成才停止資。
出家人慈悲為懷,舍小愛施大愛。
文藝人士出家在民國并不罕見。蘇曼殊就曾以“自刎”要挾住持為其剃度,聲稱要“掃葉焚香,送我流年”。可他三次出家,三次還俗,情根仍在紅塵中,忍不了佛教的清規(guī)戒律,只落了個“風流和尚”的稱呼。
弘一法師一生嚴守律宗戒律,他專門研究佛學四分律頗有成就,人類有欲望才有惡,戒欲守律才是佛家最高境界。他修煉為高僧后外出講經提出三約:一不迎,二不送,三不請齋。晚年回泉州開元寺居溫陵養(yǎng)老院,他抱病仍然堅持在開元寺講《八大人覺經》。臨終前三天寫下“悲欣交集”四字交妙蓮法師。李叔同出家后二十六年的時間里,那個弘一法師逐漸斷絕了俗世的往來,每天只食一餐,除了留下少量衣被和雨傘,俗世里的一切他都舍棄了。在他生命六十三個年頭,圓寂于泉州開元寺溫陵養(yǎng)老院晚晴室。
李叔同為何出家為世人百思不解。情場失意?他有深愛自己的妻子雪子,事業(yè)也正處在上升鼎峰時期,作為一個大學老師物質衣食無憂,以及殷實家庭作后盾??v觀他一生具有悲天憫人慈悲情懷,而中國社會當時正處在五四運動黎明前的黑夜,辛亥革命勝利果實被軍閥瓜分。李叔同早年在日本就加入孫中山同盟會,辛亥革命勝利后,他沒有選擇仕途,而是抱著教育救國愿望投身于教育事業(yè)。然而,他的教育救國在軍閥混戰(zhàn)的當時,在中國現實中屢屢碰壁難以施展抱負。1918年當年發(fā)生兩件大事,段祺瑞當上國務總理,孫中山辭去大元帥一職。李叔同出家的消息在當時引起了轟動和諸般猜測,新聞的爆炸性遠遠超過同年這兩件大事。由此可見,李叔同是對現實中國極度失望憤而剃度出家。
弟子豐子愷評價弘一法師一語道破人生:人生好比三層樓,第一層是物質生活,第二層是精神生活,最高層是靈魂生活。一般的人都住在第一層樓里面,有些人會爬上第二層樓,或玩玩就走,或久居里面,而只有極少數的人腳力很大,對前面二層樓都不滿足,還要爬到最高一層樓生活,因為他要把人生活到極致。弘一法師就是這樣的人,他在有限的人生里把藝術做到了極致,把自己也活到了極致,實現了生命存在的深度和審美的深度。他走過了靈與肉之間的廣袤沙漠,一個穿過了俗世羈絆和精神煉獄的人,自然會看見他人看不見的風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