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春】吳姐(微小說)
“這幾天心里頗不寧靜”,這是《荷塘月色》里的句子吧?我卻忽然想起,沒錯,吳姐前些天還領著學生朗讀了呢,只是,有幾天沒有見著吳姐了。
吳姐是與我住對門的好鄰居,為人隨和,我們彼此頗有往來。她是中學教師,月工資6000多元,這在社會平均工資水平還不到3000元的小縣城來說,著實讓人羨慕。而且更讓人嫉妒的是吳姐平時還利用休息時間在家里輔導幾個學生,收入自是不可言喻了。
吳姐可能出去旅游了!晚飯時愛不無羨慕的說。
那可挺好的,這些年吳老師夠辛苦的了,今年總算可以出去玩玩了,值得替她高興,而且……我想說,她如果出去旅游,我也大可以放心了,但覺得這話說出來,容易讓愛人誤解,到嘴的話,便咽了回去。
前些天本市連續(xù)發(fā)生學生補課跳樓事件,社會輿論嘩然,據(jù)說市長大動肝火,教育局趙洪壓力山大,如坐針氈。放假前,為進一步營造打擊聲勢,召開了全市1500名教師大會,部署整治教育三亂“百日會戰(zhàn)”。局長在大會上一改過去四平八穩(wěn)、拿腔作勢的作風,把秘書寫的稿子往旁邊一扔,捋起袖子,二目圓睜,拍著桌子,脫稿講話:為什么三亂現(xiàn)象瘋狂十幾年,屢禁不止?為什么治理了十幾年,還有的老師我行我素?為什么都死了人,還有人不能警醒?中國社會幾千年了,過去只聽說官僚腐敗,從來沒聽說過教師腐敗!官僚腐敗,坑的是國家政權,坑的是百姓福祉,教師的腐敗,坑的是下一代,動搖的民族未來!?。⊥ㄟ^最近幾件事,我反思了,今天的結果,話說白了,就是打擊不力!就是這些年,我們從來沒有真管、真查、真抓、真處理!雖然國家早有禁令,但是我們關上門說,一些領導干部、一些校長,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背后縱容——當然,我也有責任,說白了,就是我們總是認為,教師收入低,通過勞動——有償補課,補貼點家用,人這常情,沒啥;但是這一次,一定要動真格,不管是誰,絕不姑息,堅決按規(guī)定處理!處分要從重不從輕,罰款要就高不就低,夠降職的降職,夠開除的開除,堅決不給任何教師留有一絲僥幸心里!啊!這個,我可以用頭上的烏紗帽向全市家長保證,從今天這次會議起,堅決把亂辦班亂補課這顆毒瘤,從我市徹底鏟除……
趙局長講話前后就5分鐘,真所謂擲地有聲,讓人心驚肉跳。當晚,電視臺進行了專題報道,城鄉(xiāng)各處也掛起了宣傳標語,一時間查教師私自辦理補課成了街頭巷尾熱議的話題。
為了收到預期效果,局長專門給我們負責紀檢工作的干部壓了擔子,要求我們改變過去坐等群眾舉報的作法,主動查案,趙局說:抓別的不容易,抓補課比上地挖野菜容易多了,跟著書包走,一抓一大把。
從內(nèi)心講,我對教師補課也是頗有反感的,社會上各種傳聞,什么課堂上不講,留到補課時再講,什么不補課,就給小鞋穿等,種種傳言,也明知道大多都是真的,但總覺得這是大環(huán)境的事,與自己也只有氣憤而已,能有什么辦法?回到家里,我跟愛人說,見到吳姐說一聲,這股風挺緊,和往年不同了,上邊是動真格的了,千萬別撞槍口上。我是想,跟吳姐對門住著,萬一她被查到,是必要懷疑到我身上,因為她知道我們有“指標”。如此今后天天與吳姐低頭不見抬頭見的,臉面肯定不好過;何況,我的兒子小瑨,平時還常常到吳姐家補課,吳姐從沒收過錢。即使這不是我去查,萬一被別人查到,都很難說。
吳姐倒是十分看得開,跟愛人說,上邊既然有規(guī)定,咱就不補了。掙這點錢也不容易,沒日沒夜的,身心疲憊,常年得不到休息,正好養(yǎng)養(yǎng)身體了。
“百日會戰(zhàn)”立竿見影,寒假里,全市教師補課現(xiàn)象一夜之間消失了。白天,很少再見三五成群背著書包在小區(qū)里亂竄的學生;公園、廣場和超市里也經(jīng)常得以見到老師們悠閑的身影了。特別是往日吳姐家的惱人的門鈴聲再也聽不到了,樓道里清靜下來。前天上午,趙洪局長還接受了媒體采訪,充滿自信、充滿自豪地在攝像機前宣稱,百日會戰(zhàn),可以提前告捷!
吳姐大概真的出去旅游了,我心里也感到輕松。
今天是臘月初八,晚上,我如往常一樣,陪著愛人一起出來散步。寒風瑟瑟,天空掛了一層絲絲縷縷的薄云,沒有月光,公園里的燈光也一片暗淡。8點多鐘,行人便稀少,我倆也正沿著公園里的小石徑路往回走,忽然被前邊十幾米處的一個聲音驚住了。細看,是一個女人的身影躲在樹影里接電話,盡管聲音不大,但是四周十分靜,隱約地可以聽清二人通話的內(nèi)容:
電話里是一個男子的聲音:您好,吳老師,我是魏江來的家長,這幾天我兒子還在你那補課嗎?
在啊,一直跟著呢,怎么了?
我兒子說讓晚上接他,今天又是在哪上課呀?
啊,今晚上在成人大街育民胡同花園小區(qū)106地下車庫里。
我怎么沒看見孩子背書包啊?
是這樣的,學習資料上課時再發(fā)給學生,作業(yè)在課前已經(jīng)發(fā)到微信里了,補課的學生都不用背書包。
今天幾點上課?
晚上9點到11點。
老師,不能早一點嗎?
哎呀,沒辦法,為了孩子成績,就得克服了,現(xiàn)在形勢你也知道,不看在這幾個孩子成績差的太多,我都不想補了,都理解點吧!
是吳姐?我渾身一顫,悄聲問愛人。愛人急忙示意我別出聲,趁著沒被吳姐發(fā)現(xiàn),拉著我掉頭沿著湖邊另一條小路快速避開。
回到家里,我的心還在砰砰直跳,實在說不出是一種怎樣的心情。翻來覆去,很久才睡著。半夜里,忽然被夢驚醒,夢見了自己和吳姐爭執(zhí)起來,卻沒記得是因為什么事。似乎是自己理虧,吳姐罵得很兇,從來沒發(fā)過這樣大的火氣。夢里我非常的無助,幾次欲張口爭辯時,吳姐又不給我任何機會。忽而吵架的一方又不是吳姐,變成了跳樓那個學生的家長:家長罵得更兇,我的嘴好像被什么堵著,不能說話。而對方見我不答,那人卻更急了,不知道手里什么時候多了根棍子,罵著罵著,似乎向我討要他的孩子,我又像是推脫,那人卻分明看出我的心虛,更舉起棍子向我打來,嚇得我大喊一聲,出了一身冷汗。臨著要醒,還聽那人說——還我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