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韻】信任(微小說)
上世紀八十年代末。
魯大山苦心經(jīng)營的小廠利潤可觀,但之后,老伴猝然離世,將他所有的春風得意一掃而光,心被硬生生摁進冰窟,再沒了去廠里的動力。
雖然自已膝下一雙兒女,但都在大城市扎了根,想叫他們回來打理小廠,那簡直是“三九天看桃花,異想天開”。于是,他眉頭一皺,將村里人過了幾遍篩子,選中了孩子多、負擔重、能吃苦、腦瓜靈光的劉祥,來做他的幫手。
不久, 魯大山把劉祥叫到小酒館,二人邊吃邊聊,聊到動情處,魯大山把底牌晾上桌面:你只管出力,賠了算在我魯大山頭上,賺了三七分紅。
劉祥酒微醺,臉潮紅,眼里淚光閃爍,他把破棉襖扒下來掖到身后,趁機抓了一把后腰,鐵銼一樣的手指劃得肉皮子生疼——是不是天上真掉餡餅了?
劉祥對面的魯大山,在他眼里即刻幻化成春天的細雨、夏日的清涼、秋天的朗月、冬日的暖陽。他當場拍胸脯保證:赴湯蹈火,唯魯大山之命是從。
老婆把自己種進責任田里,劉祥則一心撲在小廠。
劉祥盡心盡力,魯大山盡職盡責,生意自然紅火。
慢慢地,劉祥的日子有了起色,孩子們吃得小臉水蜜桃似的,穿戴也光鮮起來。
桃花開了,謝了;燕子去了,來了。春秋幾度,風雨幾許,魯大山像一棵老樹退去生機。魯大山去廠里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最后連廠里的賬目也和盤托給劉祥。
又一個年來了。劉祥來到魯大山家里,一屁股歪在春秋椅上:
“爺們兒,以前光看到你賺錢的風光,卻看不到背后這活兒累死牛馬,還有這賬目,我鼓搗了多半宿才理清......”
“嗯,你受累了,錢不是大風能刮來的?!濒敶笊侥坎晦D睛盯著劉祥那張黑黝黝的臉,他明顯老了,也瘦了。
“您老再不回廠,我可就累垮了?!眲⑾檎f著皺起眉頭,一副勞苦功高的口氣。
“我這身子骨不是頂不住嗎,咳咳……”魯大山咳了幾下,嗓子眼拉起了風箱,他又添了哮喘的毛病。
“爺們兒,這是你的分紅。”劉祥從懷里掏出一個牛皮紙信封放到身旁的櫥柜上。
“咳咳,咳咳........”魯大山一陣合眉攥眼的猛咳后,無力地靠在被摞上,不再說話。分了多少錢,三七不三七他都不想問。
“爺們兒,甭惦記廠里的事兒,好好養(yǎng)著啊。你這喘的毛病越來越厲害了?!眲⑾槠鹕砀吲e兩只胳膊,左左右右扭動幾下胯,使出渾身力氣伸了個懶腰,“看我這身子骨,不白年輕三十歲哈!”說完一抬下巴一歪脖頸,斜溜出屋去。
魯大山又是一陣猛烈地咳嗽。喘息片刻,他把目光投向那臺老式連三桌,深紅的漆面幾處脫落,露出木頭的底色。抽屜和柜門拉手都是銅鐵環(huán),卻亮晶晶閃著黃光。那個牛皮信封躺在桌面,他懶得去拿,他沒那份氣力。
年后,魯大山就隨兒子進了城,他得去看病。
其間,魯大山掛了幾次電話問詢廠里的情況,劉祥都以好好養(yǎng)病不必牽掛為理由擋了回去。
兒子也關心那個小廠,那畢竟是自家的產(chǎn)業(yè),他深諳利潤的薄厚。每每問起,魯大山輕描淡寫幾句,就趕緊轉移話題。
深秋的一天,魯大山突然接到劉祥電話,叫他趕緊回廠,說有要事商量。魯大山追問,劉祥不語,便知事情重大。
魯大山在兒子護送下進了家門,院子里幾棵棗樹早已經(jīng)光禿禿,幾只曬暖陽的麻雀,受到驚擾扎進滿院的荒草里。打開屋門,一股濃烈的塵土味兒迎面撲來,魯大山心里一陣酸楚。
“叔,叔!”
魯大山循著兩聲顫音回轉頭,劉祥在家人攙扶下,拄著拐杖顫顫巍巍挪進院子,他臉色發(fā)黑,每一條皺紋里都流淌著痛苦和沮喪。
“怎么了這是?”魯大山蒙了。
“我看呀,是蓋房累的。聽說祥子哥在村北蓋了兩處大磚房,每處外面都抹了洋灰,跟鐵桶似的,這輩子都住不壞。”兒子把魯大山攙到炕邊,說話意味深長。
“魯能,回吧,不是還要去省城開會嗎,路上慢點?!濒敶笊綌f兒子走。
“魯能兄弟,路上慢著啊。”劉祥說話時眼神躲躲閃閃,不敢跟魯能目光對接。
魯能好像沒聽見,急匆匆出了家門。
“叔啊,閻王爺天天向我招手啊,我壯得跟牛似的,不抽煙也不怎么喝酒,做夢也沒想到我會跟肺癌發(fā)生關系。嗚嗚,嗚嗚……”眼淚從劉祥深陷的眼窩里費力地爬出來,順臉頰歡快流淌,“叔你打我吧,打我吧!”說著,劉祥把臉往魯大山跟前湊。
“我打你干嘛,怎么會這樣呢?”魯大山握著劉祥的手,一臉悲戚,再也說不出別的話。
“叔啊,求求你了,我仨兒子都還沒成家呢?!眲⑾檎f著掙脫雙手就要下跪。
“別這樣,祥子,這幾年苦累都讓你受了,放心吧,我找人把廠子撐起來,只要我活著保證還有你的股份。孩兒們的事兒,我也會用心的,村里這么多父老鄉(xiāng)親幫襯,你就放心吧。別胡思亂想了,好好將養(yǎng)身體啊。”魯大山給劉祥吃了定心丸。
嘎,嘎……幾聲雁鳴從空中跌落,聽起來莫名的悲傷,莫名的凄涼。
不久,劉祥化作一抔黃土。
魯大山卻舊業(yè)重操,身子骨出奇的硬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