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音】拾荒者(小說)
丑娃,就像他的名字確實很丑。兩只眼睛斜吊著,鼻子大的像外國人。嘴很大,下嘴唇不但厚,還向外張開,好像一直合不攏。他的臉很長,從中間有一條凹進去的線,上下像折斷又重新愈合一樣。他的臉很黑,像木炭,有些地方卻出現(xiàn)白色的斑點。這些斑點像一張燃燒的紙被撲滅,印跡非常明顯。白斑不但臉上有,脖子上也有。可能身體上還有,被衣服掩蓋住了。他的年齡不小了,看上去足足有五十多歲。但是,他的實際年齡只有四十多歲,表面年齡經常騙他,準備將他騙入老漢的隊伍中。有時候,他覺得相貌和他開玩笑,展示費解的意思。父母為他起的這個名字囊括了他的整個形象,也將他的實際長相毫無遮掩地告訴了人。他的個頭不高,碩大的頭顱上一直戴一頂帽子,帽檐一邊針線開了,帽檐吊著。藍色的帽子嚴重失色,看上去很臟,一些汗液浸透帽子,展現(xiàn)在縫合處,看上去像床單上干了的尿液。
劉丑娃和一輛破舊的架子車相依為命。他的父母雙亡,荒涼的山溝里既沒有自己留戀的東西,也沒有生活來源,一個人悄悄地來到小城市以拾荒為生。他的力氣不大,又加上相貌平平,想去建筑工地或者去事業(yè)單位打工,人家都不要,只能一個人孤獨地生活著。他每天盼望撿到廢紙箱、廢鐵。甚至期盼撿到廢銅或者廢鋁……但是,這些東西很少,多半都是廢紙或者廢紙箱,空塑料瓶等。他撿到的這些東西勉強地維持自己的生活,看到有些拾荒者拉著滿滿一架子車廢品向收購站而去就羨慕不已。他覺得人家不是拉著架子車,而是開著寶馬。
停放在路邊的一溜高級汽車他并不羨慕,也覺得無用。高大的樓房以及身邊走過的美女也不羨慕,唯獨看見同行拉著滿滿一車廢品去收購站,就站住腳步,看著那輛架子車過來,目送她遠去,消失在自己的視線里才走。他干這一行已經好幾年了,雖然沒有掙到多少錢,卻在今年以外地撿到一個男孩子。
這個孩子非常漂亮,聰明伶俐,和自己相依為命,成為自己的精神支柱,也是自己唯一的希望。他將全部精力投入到孩子身上,也將自己的心血傾注在孩子身上,自己穿的破破爛爛,孩子穿的整齊,吃喝用度盡量讓他看不出自己的可憐。
這個孩子是上一個月?lián)斓降?,當時的情景非常害怕。一輛面包車在前面飛快地跑,后面一輛車瘋狂地追著,還不斷地叫喊,鳴槍。他覺得很像槍聲,卻不肯定。好像是警車,卻沒有警燈。這是黎明時分,天麻麻亮,自己在郊區(qū)的岔道上準備往城里走,剛走到大路邊,看到這個場面嚇壞了,就往后退了幾步,站住看著,到底在干什么?
汽車飛快地遠去了,他心有余悸地慢慢順大路走,一邊看著地上有沒有人遺落的東西,或者廢品。這是拾荒者的習慣,也是拾荒者的本能,誰都想撿到一捆錢,或者撿到更好的東西,讓自己的生活富足。
劉丑娃走了一段路,突然發(fā)現(xiàn)路邊的水渠里有一個大包,隨著天亮,這一個碩大的咖啡色大包顯眼地丟在水渠的一顆樹下,像有意給他放的;或者在等他。他非常高興地跑上去提起大包,卻覺得很重,不知是什么東西。他一提就覺得里面的東西在蠕動,回到架子車旁,將大包放在車上盡快打開,出現(xiàn)在眼前的東西把自己嚇壞了,差點坐到地上。里面是個小孩,雙手被捆綁著,嘴里塞著手帕。他趕快去掉孩子嘴上的手帕,并解開雙手,孩子才大聲哭了起來。本來孩子的臉上就有淚花,身上的衣褲和鞋子都是極其普通的,不像城里的孩子。他想不通誰家的孩子用大包裝,并將孩子手捆綁?想必是人販子,拐賣人口的罪犯所為。他抱起孩子問他餓不餓?不要害怕,自己是好人等等。他一邊安慰孩子一邊走,想尋找一家早餐店,先給孩子買些吃的。
后來,他聽到那天早晨追趕的汽車出事了,車毀人亡,到底是誰追誰,為什么就沒有打問到,各種傳說都有,就沒有在意。他被心愛的孩子所吸引,覺得孩子很乖巧,是老天恩賜他的禮物,自己沒有妻子兒女,什么都沒有。有了這個兒子以后就有了依靠,也有了希望。開始,他還詢問當?shù)厝?,誰家的孩子丟了,想去派出所報案,都因自己膽小,從沒去過那地方,再加上孩子聰明伶俐,他非常喜愛,就好吃好喝將孩子養(yǎng)了起來。這個孩子身上唯一能夠確認他身份的東西,就是脖子上掛的銅鎖,看上去陳舊,鏈子也不是很粗。但是,銅鎖上卻有長命百歲的字樣。為了這四個字,他曾經偷偷地從熟睡的孩子脖子上取下來,詢問過人才知道。自己不認識字,也沒上過學,對于文字非常陌生。因為這個銅鎖,他就給孩子起名為銅鎖、劉銅鎖。
這是九十年代的一個春天,這個春天非常美麗,到處鮮花盛開,鳥語花香。劉丑娃拉著架子車,車上放著一個快三歲的孩子,每天早出晚歸,竟然有上班的感覺。他覺得自己早上出去上班,晚上回來,車子上拉著孩子,自己辛勤地勞作,是為了兩張嘴。能讓孩子吃得更好是他的心愿,是他的義務和責任。為了這些就得跑好遠的路,尋找更多的能夠出售成錢的東西。他盤算著現(xiàn)在不光是糊口,孩子以后要上幼兒園,自己得有積蓄,將來送孩子上幼兒園是要錢的。以前,他從來沒有想過積攢錢,除過吃飯,余下很少的錢存起來,都微乎其微,像一個沒有動力汽車,勉強地在平路上跑,不去更遠或者上山,下山的路?,F(xiàn)在不同了,自己給自己鼓勁,給自己制定任務,每天必須出去幾趟,掙多少錢,這樣才能解決將來孩子上幼兒園的問題。
孩子一直鬧著要媽媽,要回家。劉丑娃問他的家在哪?他不知道,也說不出自己父母的形象,更說不出自己的家鄉(xiāng)在什么地方,他用好吃的一直哄著孩子,盡量讓他高興,快樂。生澀的小臉上充滿恐懼;充滿陌生;還有無奈的表情。這些表情劉丑娃看在眼里,疼在心里,覺得這個孩子和自己一樣,都是被遺棄,或者上帝忘了的人,必須照顧好他。走累了,或者吃飯,他就將孩子抱在懷里,盡量讓他有安全感,有個懷抱為他遮風擋雨。
過了一段時間以后,劉銅鎖慢慢地不再恐懼,不在哭鬧,和劉丑娃建立了關系,認識劉丑娃人問他:“你哪來的孩子?”
劉丑娃高興地說:“我抱來的,自己一個人將來老了,誰為我養(yǎng)老送終?”
有的人搖著頭走了。有的人看見他和孩子的親密的關系很羨慕。世上不是他一個光棍;也不是他一個拾荒。但是,能撿到一個這么伶俐孩子的人卻不多。他有時想,如果這個孩子將來有出息,成為國家干部,那時自己將會是個什么樣子?就是不會成為干部,成為有知識有文化的人,自己也許就不在拾荒,不在飄零,和孩子在一起,為孩子娶媳婦,抱孫子享天倫之樂。到了那時,他又是什么樣子?這兩個問號讓他的心長上翅膀,飛上藍天在空中飄。
孩子開始叫他爸爸的時候,他驚慌失措,睜大眼睛看著劉銅鎖,像沒有聽明白似的問:“你叫我什么?”
“爸爸!”
他聽到叫聲,高興地撲過來抱住兒子,在他的小臉上親了一口,從兜里掏出小包裹,打開包裹從里面取出十塊錢給兒子。兒子看著錢沒有接,看著他。他將錢塞進孩子的小兜里,高興地抱起兒子在地上轉了幾圈后,覺得自己變了,變得大方,變得有了人情味。他從來沒有給過誰十元錢,就連五毛都沒有給過。就是在老家,堂兄弟的孩子遇到過年,都沒有給過。沒有人能讓他值得掏錢;更沒有什么東西值得他掏十元錢;也沒有這個必要。自己一個孤獨的、什么都沒有的人,相貌丑陋的人,誰都看不起的人,為什么要去討好別人?為什么要給他們錢?除非自己穿衣吃飯,別的東西在意識里都是沒有必要的;也是多余的。
時間一天天地走過,他看著孩子慢慢長大,臉色紅潤就高興,做夢都覺得自己有了兒子,有了希望,有了奔頭??粗⒆铀熳约涸偎?粗⒆映燥栕约涸俪浴楹⒆淤I回一身新衣穿上,兒子高興他高興,父子兩個在一起吃飯說話,一起出去回來,像兩只鳥兒,更像親密無間的父子,有著親情的父子。他們已經一個離不開一個,建立在他們心中的關系和親情,帶動著劉丑娃起早貪黑,瘋狂地奔跑著拾荒。孩子沒有醒來,自己就偷偷披星戴月地鎖上門走出去,盡快拾荒,回來才是七八點,叫起兒子穿上衣服一起出去吃飯,拾荒。他從來都沒有這樣過,也不想這樣,自己一個人夠吃就行。
到底是自己的辛勤感動上天,還是有了兒子,是兒子給他帶來運氣,拾荒的生意比原來好了將近兩倍,幾乎每天都到銀行存上一百,或者一百二。劉丑娃十分高興,抱起兒子笑著親他,愛他,還給他購買玩具,盡量讓兒子高興。但是,有天早晨,劉丑娃起的很早,來到城市一個拐角處,迎面撲上來兩個人將他按倒在地一頓毒打。那兩個人帶著口罩,他沒有看清對方的面目,不知誰打了他,生氣地慢慢起來,全身火辣辣地疼,臉被打破,嘴角有血。他用手擦了擦,想到孩子,想到孩子的將來,緩慢地拉上自己的架子車走了。他無心拾荒,也沒有力氣拾荒,一個人慢慢往回走。
當他路過一個垃圾倉,走上前去,看有沒有可撿的東西,別的地方就不去了,有了撿一些,沒了算了,回去看兒子。當他走到垃圾倉前,發(fā)現(xiàn)垃圾倉旁邊有幾個紙箱,完好無損,完全用膠帶紙粘著,看上去都是水果,有一種難聞的味道,幾乎能讓人窒息。他沒有管這些,抱起紙箱放到車子上,拉著往回走。回到家里天已大亮,孩子醒來之后,給孩子穿上衣服,父子兩梳洗完畢,劉丑娃想起紙箱,來到出租屋的院子,將那幾只箱子打開。
一箱芒果,一箱柚子,一箱火龍果,一箱榴蓮。他打開兩只箱子,發(fā)現(xiàn)有些東西壞掉了,有的還能吃,自己叫不上這些水果的名字,也沒見過,就將好的撿出來,壞的扔進大門外的垃圾中。當他打開榴蓮這只紙箱,他驚呆了,看到滿身帶刺的東西旁邊有一卷錢,他的心跳到嗓子眼上,快要跳出喉嚨。他猛地拿起那卷錢左右看了看,很快裝進兜里,將那只箱子抱起跑回房子。
這個箱子里一共裝了一萬五,劉丑娃盡快蓋上,覺得自己快要死了,全身疼痛被這突如其來的驚嚇麻木了,他的臉上肌肉抽搐著,全身顫抖,忽冷忽熱。兒子劉銅鎖上完廁所回來才看見父親臉上有傷問:“爸,你怎么了,那么大傷疤?”
忽然,劉銅鎖發(fā)現(xiàn)父親身體顫抖,呆如木雞,撲上去抱住他的腿搖著,看見父親無動于衷,跳起來有小手在他的額頭摸了一下溫度,覺得并沒有發(fā)燒。幾分鐘之后,劉丑娃蘇醒過來,慢慢恢復了知覺,看到蓋著的箱子,就下來準備打開箱子,叫兒子到大門外看王叔叔走了沒有。兒子走后,他以極快的速度將那些錢取出來,用自己的包裹包好,將好的榴蓮留下,和兒子嘗嘗鮮,壞掉的扔掉。
他高興極了,活了半輩子幾乎沒有高興過,也沒有見過這么多錢。這是怎么回事?自己挨打絕對是同行所為,自己生意好他們嫉妒。那么。這箱子里的錢卷是怎么回事?他想不明白,也不知道,覺得都是兒子的功勞,有了這個兒子不但生意好,老天開眼為他送錢。他用刀切開榴蓮,準備和兒子品嘗一下。誰知,當他聞到一股難聞的味道撲鼻而來,一下子沒了食欲。劉銅鎖從大門外跑回來,站在父親眼前看著切開的榴蓮,準備吃,嘗嘗是個什么味道。父親站了起來,臉上的表情非常可笑,將切開的榴蓮拿到兒子鼻子下,劉銅鎖聞到一股臭味轉過身去,劉丑娃笑了,兒子也在笑,并用小手扇著,將臭味扇遠。
劉丑娃將榴蓮抱出大門扔到垃圾堆上,將紙箱用小刀劃開,疊整體放在架子車上,讓兒子坐在架子車,拉著兒子出去吃飯。他的兩只胳膊夾住車轅,一只手壓在胸前。胸前夾襖里面有自己特意縫的大口袋,幾乎所有值錢的東西都裝在這里。今天,他將所有東西掏出來,用包裹裹住那一萬五裝進去,去銀行存款??墒?,他還是拉著架子車,覺得不能讓人看出自己去銀行,和平常一樣去拾荒。但是,胸前的口袋沉甸甸地,鼓鼓囊囊地,總是不舒服,也顯眼,一走一跳,這可不行,讓人覺察到麻煩就大了,只能用一只手壓住。這樣可能會被人發(fā)現(xiàn),只能用一只手拉住夾襖襟,距離口袋不遠的地方,才放心地往前走去。
他走幾步回頭看看兒子,笑著給他做個鬼臉,惹得兒子咯咯地笑。他的笑聲還沒有停下來,就被駛來的汽車帶走。路邊的小旋風歡快地旋轉,到了架子車下不見了,接著又一輛汽車駛來。兩排高大的白楊樹上有鳥兒的鳴叫聲,樹蔭下的柏油馬路,直直地通向城市,和高樓大廈相連接。也許,這條路就是為高樓大廈修的。田野上到處是青綠,到處是春光,紅紅的花朵像剛睡醒,閃著露珠一點點地張開自己的衣裙,準備伸懶腰。大自然不斷地在裝扮自己,打扮自己,像要去趕雞尾酒會。
一年后,在他們拾荒的隊伍中出現(xiàn)一個新人。這個城市不是很大,也是剛剛成立的地級市,人口不多,拾荒者的人數(shù)也很有限,出現(xiàn)一個新人他們就相互詢問,這個人是誰,為什么要加入這個隊伍。但是,誰也不知道,不認識,看到新來的拾荒者人高馬大,力氣也大,眾多拾荒者沒一個人上前和他較量,就是比比手腕的力氣也沒有。不應該,真的不應該,像他這樣的人什么活干不成,什么事干不了,偏偏混跡在殘渣余孽的隊伍中去?好多拾荒者都想不通,但是,他拉著架子車一天天地拾荒,和這些沒有勞動能力的人爭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