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蓉城】老張的輝煌人生(小說)
老張,叫張相金,是海陽經(jīng)濟開發(fā)區(qū)的一名環(huán)衛(wèi)工,分管杭州街西段的衛(wèi)生工作。老張是開發(fā)區(qū)聯(lián)合村人,今年六十七歲,中等的身材,古銅色的臉龐棱角分明,穿上那套環(huán)衛(wèi)工的橘紅色工作服,顯得越發(fā)年輕和精神;別看老張說話是一副公鴨子嗓子,他挺善說的,滔滔不絕,說著話還不耽誤手里的活兒。
老張十四歲那年去城里姐姐家里,就遇上了一檔子事兒。
在海陽南半部如果有人說“城里”兩個字,你千萬不要以為是說現(xiàn)在的海陽縣城東村,而是說鳳城,因為鳳城明朝在此設(shè)衛(wèi),稱“大嵩衛(wèi)”,清朝廢衛(wèi)設(shè)縣海陽縣城就在鳳城,一直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縣城才遷移到東村,直到現(xiàn)在你若問鳳城那五六個村的人是哪里人,他們都會說一句永不變更的話:“俺是城里的!”話里透著一股自豪勁兒和優(yōu)越感。
那年老張來到鳳城大姐家里,帶著六七歲的外甥去城里各處轉(zhuǎn)繞,有點像劉姥姥進了大觀園,東瞧瞧,西看看,一副呆頭呆腦的傻模樣。正當(dāng)老張和外甥轉(zhuǎn)到一處園子里時,忽聽有人呼救,老張仔細(xì)一聽呼救聲是從墻根那眼井里傳出來的,老張飛奔過去下到井里,把一個奄奄一息的小女孩救上來??粗@個已經(jīng)昏死過去的小女孩,老張用從大人那里學(xué)來的溺水搶救經(jīng)驗,把小女孩扛在肩膀上,反復(fù)地顛,灌進小女孩肚子里的水被顛了出來,小女孩被老張從閻王爺那里拉了回來。這時,在老張的外甥大呼小叫下,人們也涌來不少,早就有人跑去通報小女孩的母親了,小女孩的母親跑過來抱起女兒哭天嚎地地回了家,把個小老張曬了魚干了。
老張回到大姐家里,外甥這般那起把舅舅救人的事兒告訴了母親,大姐一個勁兒夸老張做得對,讓老張把濕漉漉的衣服脫下來給他洗一洗曬一曬。大姐一邊給老張洗衣服一邊嘀咕道:“那個小女孩的媽媽怎么也得說句感謝的話啊,咋的就抱著孩子跑回了家呢?”老張說:“感謝啥?咱救人又不是圖人家感謝的,再說那小女孩的媽媽也是嚇傻了,誰攤上這事兒還不就懵了?”
正當(dāng)老張光屁股蓋著被子在炕上等自己衣服曬干的時候,大姐的家門被人推開了,來人還提著兩包點心。原來來人是小女孩的爸爸,他是村里的黨支部書記,是得知情況后特意來感謝老張的。這位書記不僅反復(fù)感謝老張,還替妻子向老張道歉。老張說:“沒啥沒啥的,俺救你閨女又不是圖你們報答俺,誰遇上這事兒也得這么做的,你也別破費了,趕緊把點心拿回家給你閨女吃吧!”老張的外甥在旁邊一聽舅舅讓人家把點心拿回去,倆眼珠子直直地盯著那兩包點心在吞吐沫兒。書記笑著說:“這點心不是給你的,是給這個小家伙的!”這才把這事兒得了結(jié)了。
第二年,老張就下學(xué)了?;氐缴a(chǎn)隊上,正干隊長的老張的二叔一看這小伙子干啥活都是有模有樣的,就特別有心把老張培養(yǎng)成莊稼地里一把好手兒,凡是莊稼地里的農(nóng)活都讓老把式們手把這手兒教給他,比如用牲口耕地、播種啦,石匠、瓦匠、木匠、鐵匠等等的活計啦。
生產(chǎn)隊里最苦的活兒有三種:打炕、抬糞、割小麥。膠東農(nóng)家都有土炕,三年兩載的就要把土炕拆了做農(nóng)家肥,重新造泥土坯盤炕,這打炕盤炕的農(nóng)活兒不僅是累,土炕里的黑灰還能把干這活兒的人給造成像唱大戲的二花臉,灰塵嗆得睜不開眼,不敢張嘴喘氣兒。家家戶戶都有豬圈,都要積攢農(nóng)家肥,積攢的農(nóng)家肥滿了豬圈了,就要及時把它抬出去。干活兒的時候,一個人在豬圈里鏟糞,兩個人抬著抬筐往生產(chǎn)隊里的糞場里抬,兩只抬筐輪換著使用,一上午最少也得抬出三四圈農(nóng)家糞去。這豬圈里的糞臭氣熏天,嗆得鏟糞的人大氣兒不敢喘一口,抬糞的累得汗流浹背,還得一溜小跑呼呼地干。割小麥,更是又苦又累,不僅要披星戴月地?fù)屖?,還得及時脫粒,及時地?fù)尫N夏季農(nóng)作物。那個時候,沒有收割機,也沒有脫粒機,都是靠人力來干的。就說這割小麥吧,人人一把鐮刀,兩個人一幫,一前一后,前邊的人一邊割麥子一邊管著打捆麥個子的腰兒,后邊的一邊割麥子一邊負(fù)責(zé)把割倒的麥子捆成一個個麥個子,利于往生產(chǎn)隊場院里運輸。割小麥的時候,二叔讓老張跟自己一幫,二叔先是讓老張在前邊,二叔攆上了老張,就用鐮頭撴(搗的意思)老張的腳后跟,把個老張的兩只腳后跟給撴得鮮血淋漓。老張一咬牙就堅持下來,拼命地向前進,割麥子的路數(shù)漸漸熟悉起來,要領(lǐng)也都掌握了,于是老張?zhí)嶙h讓二叔在前邊割,他在后面追,追到二叔,老張就用鐮頭撴二叔的腳后跟,二叔就舉起白旗投降,二叔說:“哈哈,俺把這小子調(diào)理成氣候了!”老張就變成了生產(chǎn)隊里最能干的割麥子的能手,掙的工分最多。
老張和當(dāng)時的村支部書記的兒子是鐵哥們,書記很是欣賞老張,于是老書記就提出要認(rèn)老張為干兒子,老張是殺了頭也不答應(yīng),老書記找到老張的父親說情,老張還是不干,老張說:“不干就是不干,別讓人家戳俺的脊梁骨,說俺是溜腚溝子舔蜂蜜,巴結(jié)當(dāng)官的?!崩蠒浀膬鹤右ギ?dāng)兵了,臨走說:“哥們,以后多來幫俺爹干點自留地里的活兒!”老張說:“這個行,應(yīng)該的,你只管放心吧!”后來在村里當(dāng)民辦教師出嫁了的老書記的女兒遇到了老張說:“你啊,真是個彪子,俺爹讓你做他的干兒子那不是要把俺許配給你嗎?你咋就死活不答應(yīng)呢?”老張那個后悔啊,恨不得乎自己兩巴掌,他哭唧唧地說:“他咋不跟俺明說呢?”老張心里喜歡的這個女人白了他一眼說:“彪吧你,他能明說嗎?”老張恨不得時光馬上能倒流回去啊。
時光匆匆地走,一轉(zhuǎn)眼的功夫就到了二十世紀(jì)七十年代末了。
秋季的一天,老張和生產(chǎn)隊里的社員正在地里干活兒,鄰村一老一少兩個人在拾做飯的燒草。那老的是一個六七十歲的老頭,少的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姑娘。兩個人拔草的時候不小心把老張隊里的豆子帶起來幾枝,老張的二叔不干了,把這一老一少批評得一個勁兒承認(rèn)錯誤不說,還要沒收人家的工具,將人帶回村里開批斗大會。老張一看這架勢,火了,他二話不說,從二叔手里奪過這兩人的工具遞給他們,老張說:“殺人不過頭落地,得饒人處且饒人啊!人家又不是故意搞破壞,都也檢討承認(rèn)錯誤了,你咋的還要把人家往死里整呢?你如果還是不依不饒的,今天咱爺倆就戰(zhàn)斗到底,俺就不信這個邪了!”眾人一看老張要動真格的了,就勸老張的二叔借梯下樓,別爆發(fā)了內(nèi)戰(zhàn)。
晚上,鄰村就來了一個提親的媒人,哈哈,老張竟然得了一個終身伴侶,不必說看官你也會知道這伴侶是誰了。
婚后第二年的冬天,老張被派去東山打石頭。每一個村里的每個生產(chǎn)隊都要派出一幫人馬去打石頭,用來填海建碼頭。老張這個生產(chǎn)隊這幫人馬由老張負(fù)責(zé)帶隊,各個石匠隊伍的貢獻(xiàn)大小是由碼頭上過稱的石頭數(shù)量決定的,最后根據(jù)石頭的數(shù)量往生產(chǎn)隊里領(lǐng)化肥。
干了幾天后,負(fù)責(zé)開拖拉機往碼頭上拉石頭的人回來向老張反映說,咱們的拖拉機裝載得這么滿,到了碼頭上,過稱的看都不看,一律都是五千斤,咱們可是虧大了啊!老張一琢磨,不對啊,這么滿載的一拖拉機石頭最少也得一萬斤吧,咋的就一律五千斤呢?不行,這不是拿著工作耍兒戲嗎?得找他們?nèi)ィ∮谑?,老張拔腿向碼頭奔去。
老張來到碼頭上,一瞧,呵呵,管著過稱的人正是老張當(dāng)年在城里救過她性命的那個書記的女兒!這個姑娘知道了救命恩人來到碼頭上的原因后,連聲說道:“叔叔,您就放心吧,俺一定會把這事兒做好的!”從此,負(fù)責(zé)往碼頭上拉石頭的人再也沒有抱怨過。過去了幾天的時間,老張就問開拖拉機拉石頭的人:“伙計,咋樣?還是五千斤嗎?”拉石頭的說:“哈哈,還真是管用啊,你去這一找啊,每一車都給咱們記兩萬斤!”老張一聽,說:“糟了,這咋行呢,這不是胡楞根嗎?”于是,奮身向碼頭而去。
到了碼頭上,老張找到了那個姑娘。姑娘見老張又找來了,立馬說:“叔叔,您放心吧,俺再給你們每車多加上五千斤!”老張急忙擺擺手說:“姑娘啊,俺就是為這事兒來的啊!你,不能這么做的,公是公,私是私,公私必須得分明啊,做事兒得講原則,一定要實事求是,不能講個人感情的!俺那一拖拉機石頭也就一萬斤左右,別再往上虛加了,這么做對不住良心的!”
一起打石頭的伙計們知道了這事兒,就說老張是個十足的彪子,傻得出了格了。老張把脖子一梗梗說道:“你們才彪?。∪绻@么干下去,咱們生產(chǎn)隊這個小集體倒是得了好處了,可是國家這個大集體卻虧本了?。≡僬f,做人做事兒,你能不講良心嗎?”
老張這一輩子最注重的就是得好好做人、好好做事兒,必須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改革開放的第二年秋末冬初的一個晚上,老張外出打工回到村子里,此時正是月黑風(fēng)高、家家戶戶都在家里圍坐在一起吃晚飯的時候。老張走到自己的家門口,模模糊糊地看見有一團什么東西在自家柴草垛下悉悉索索地動著,老張走到跟前打著火機一看,原來是個十一二歲的男孩子蜷曲著身子躺在柴草垛下。老張把這個男孩拉起來,牽著手領(lǐng)回家,讓孩子洗臉洗手,讓他上炕,并吩咐妻子趕緊端上飯菜,男孩吃飽之后,緩過了精神頭兒,這才告訴老張自己是大閆家村的,星期天出來玩迷路了,一直走到這里。老張聽后,顧不得吃飯,拉出自行車,對孩子說:“孩子,大爺不能留你了,你爹媽肯定在家里急壞了,趕緊走,大爺把你送回家去,別讓你家大人操心了!”
孩子的家人和鄰居們在家里急瘋了,到處尋找男孩,大口井、水井、海邊幾乎找了個遍也不見人影。正當(dāng)男孩的爹媽在放聲大哭之時,老張把孩子送回來了,老張看著孩子邁進家門,就返身而回,正巧遇到尋找孩子回來的鄰居,人家問明情況死活不讓老張就這么走,把老張請進了男孩的家。男孩的父母得知實情后,撲通一下子就跪到了老張的面前,把老張慌得一手拉起一個,連忙說道:“使不得使不得啊,這不就是心思著你們著急才把孩子送回來的嘛,要不就留孩子在俺那里住上一宿了。”孩子的父母一個勁兒地感謝老張,老張說:“這有啥?誰遇到這事兒都得這么做的,應(yīng)該的,應(yīng)該的?!焙髞?,兩家人像親戚一樣走動著,一直到現(xiàn)在。
2017年的年底,老張去趕石人泊集,轉(zhuǎn)到北頭靠東邊的地方,撿到了一個破舊的提包,打開一看,里邊有七八百塊錢。老張心道,這是哪個粗心的人把置辦年貨的錢給弄丟了啊,看著這個提包可不會是個年輕人的,上了年紀(jì)的人把年貨錢掉了,簡直就是要他們的老命啊!等吧,一定要把失主等來,于是老張就停下來坐在自己的電動三輪車開始等失主。
一會兒,老張村里一個鄰居走過來問老張在這兒干啥,老張說明了實情,那個鄰居說:“大集的南邊,有一對七八十歲的老夫妻在哭呢,說是把置辦年貨的錢給弄丟了。”
老張趕緊騎著電動三輪車向大集的南邊趕去,老遠(yuǎn)就聽見兩個老人在傷心的哭,老張?zhí)氯嗆?,分開人群走到老人面前問清提包的顏色和錢數(shù),把提包和錢還給了老人,并讓他們當(dāng)面點清錢數(shù)。這對老人,擦干眼淚,喜笑顏開,一邊說著感謝的話,一邊拿出200元錢要給老張一表心意。老張說:“別啊,俺也想要錢,就不過來送給你們了,你們自己留著買年貨吧!”說罷,騎上三輪車走了,那對老夫妻在后邊喊道:“恩人啊,你是哪里的?叫啥名字???”老張擺擺手兒,大聲道:“趕集去吧,這事兒過去了!”
2018年的春天,聯(lián)合村里來了一男一女。男的有五十左右歲的光景,腿有點瘸;女的有六七十歲,一頭白發(fā),利利索索的。這兩個人一走進村口,就遇到了正要去掃大道的老張,他們向老張打聽張相金住在哪里。老張仔細(xì)看看這兩個人,沒有一個認(rèn)識的,心道俺都不認(rèn)識你們,你們找俺干啥呢?于是老張說:“你們老找張相金干啥?”
那個女的搶先說道:“我是北邊趙家莊的,我和我弟弟都在南京住了快三十年了,這次回來探親,特來看看張相金師傅,三十年前張師傅幫助過我的弟弟,我們一直沒有忘記張師傅!”
“是的是的,”那個男的趕緊接上去說道,“三十年前,張師傅幫我推車把木頭送到了我姐姐家里了!”
奧,原來如此?。±蠌堅倏纯催@個男的,可不是嘛,就是他,思緒一下子也回到了三十年前。
那年也就是這么個季節(jié),前一天下了雨,路上還泥濘著,老張走出村子去自家責(zé)任田里看莊家。走在半路上,看到一個腿腳不利索的小青年推著一輛裝滿木頭的獨輪車,吃力地在泥濘的山路上蹣跚著趕路。老張上前一打聽,這個年輕人是鳳城那邊的,來趙家莊給姐姐送燒火做飯的木頭,他姐夫在南京部隊上當(dāng)兵,姐姐一個人在家里拉扯著孩子過日子,很辛苦的。老張了解了情況后,就說:“路上不好走,你的腿腳又不好,把車子給俺吧,你只管帶路就行了!”于是,老張接過獨輪車,一口氣兒給送到了趙家莊,然后謝絕小青年的邀請回到了家里。
后來小青年打聽到了老張的名字,還沒來得及感謝,就跟著姐姐姐夫去了南京,在那里安家落戶,成家立業(yè),一晃三十年就過去了。這次回到老家,姐弟倆商量著一起來看老張。
……
聽完這些故事,我對老張說:“老哥,你太不簡單了,你的人生是輝煌的啊!”
老張把頭一揚說:“輝煌個啥?誰還沒干點該干的事兒?”
我說:“你是黨員吧?”
“對啊,”老張說道,“俺干過民兵連長,還干過治安主任,能不是共產(chǎn)黨員嗎?”
看著老張那認(rèn)真勁兒,我笑了,心里由衷感嘆道:是啊,他們那一代人,那一代共產(chǎn)黨員是多么的認(rèn)真執(zhí)著啊……祝福好人,祝福人人都做好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