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救贖(小說)
一
剛?cè)攵?,風就開始肆虐,冷雨頻繁。楝樹溝又進入了“冬閑”期,村民們燒熱了炕,從早到晚爐火不熄,打牌吃喝串門嘮家常,消磨著寒冬。
黃春林家在村東頭,兩間舊瓦房,石頭壘的院墻,墻外就是大山。門前一條小路,通向兩山之間,村里的人通過那條縫隙進出村子。每天都有人路過黃春林家門口,但從沒人去他家坐坐。黃春林也從不串門,他早已習(xí)慣了一個人的生活。
又是陰沉沉的天,冷風呼嘯。接近傍晚時下起了雨,很快村莊就籠罩在雨霧中。黃春林編了一下午的荊條筐,肚子也餓了。他準備煮面條當晚飯。爐子上的水還沒開,隱約他好像聽到敲門聲。認真聽,是雨滴打在屋檐上的聲音。他搖搖頭,自嘲地笑了。晴天都沒人來他家,更何況下雨天了。黃春林拿起剩下的半包掛面,竟然又聽到了大門外的聲音,像是有人在推門,還有說話的聲音。他放下手中的掛面,來不及打傘就出了屋。
院門口,方婷婷和她的父母躲在窄窄的門檐下避雨,鞋上全是泥水,腳下放著大大小小幾個箱子,三個人的衣服都濕了大半??吹介T開了,方婷婷眼睛閃著亮光,搶先解釋說,我們只是避一下雨,等人來接呢。黃春林看著越下越大的雨,遲疑了一下,還是真誠地邀請他們進屋里避雨。方偉建客氣地說著感謝,有人接,馬上就到了。
說話間,村長夏德義披著雨衣,高一腳低一腳急匆匆走來,人未到就連聲道歉:對不住啊方哥,對不住啊嫂子,來遲了來遲了,處理點村里的雜事,拌住腿了。走,趕緊去村部,暖和暖和,爐子已經(jīng)生好了。
方偉建呵呵笑著,說:也是剛到,天不好,夠麻煩你的。
夏德義急忙揚手制止,沉下臉,佯裝生氣地說:哥這么說就見外了吧,只要你不嫌棄,這兒就是你的家。咱倆可是一個碗里吃過飯的,當初我在省城打工,你們可沒少照顧我,那次生病,如果不是你們,我恐怕早就……夏德義說到這里,聲音啞了,帶著顫音,用手抹抹眼睛。
方偉建拍拍他的肩膀:就那點事,你還總記著。誰還不遇到個事,都過去了,別老是提,不值當,不值當。
裴秋月看到女兒婷婷在風雨中凍得發(fā)抖,禮貌地打斷了兩人敘舊,溫婉地說:是啊,誰能不遇到個事,我們這不就投奔你來了,以后可免不了麻煩你。
夏德義臉上堆著笑,對著裴秋月連聲說:麻煩啥,我高興還來不及呢。兄弟我也沒大本事,但在這村里說句話還算,你們安心住下來,有我呢。
夏德義沖著黃春林招呼道:春林,來,來幫個忙。
黃春林回家拿了把傘遞給婷婷,自己披了塊塑料布,挑了最大的箱子扛在肩上。五個人手提肩扛向村部走去。
二
深夜,雨依然在下。
黃春林盤腿坐在爐火旁,臉被烤得發(fā)燙,比臉更燙的是他的心。傍晚與方婷婷的相遇,直到現(xiàn)在,他還覺得是做了個夢。伸開手掌,掌心里躺著一塊巧克力,是方婷婷給他的,感謝他幫忙提箱子。臨走時,方婷婷還叮囑他“慢些,小心滑倒?!?br />
黃春林的眼睛有些模糊,揉揉眼,竟然濕漉漉的。他已經(jīng)記不清有多久,沒有人關(guān)心過他了。自從奶奶去世后,他如同溝渠里的小草,自生自滅。他從小沒有母親,父親常年外出打工,只有奶奶疼他。他十四歲那年,奶奶生病死了。父親從外面回來了,然而父子倆好像天生犯沖,說不了兩句話就吵。同一屋檐下,父子倆卻是各過各的。父親整天喝酒,沒錢就賣家里的東西,或者上山砍樹。黃春林不砍樹,只砍荊條,奶奶生前教他學(xué)會了編筐,也算了有門手藝維持生活了。
楝樹溝背靠垛子口山,黃春林進山無以數(shù)計,那里的草木巖石,道路溝崖他都了如指掌,上山下山像進出自己家。山是荒山,不長莊稼,楝樹多,荊條多,石頭多。荊條燒火煙大,人們嫌棄它,任它生生死死枯枯榮榮。石頭不能當煤燒,靠山吃山的村民就砍樹,樹干賣錢,樹枝做柴做炭,有的連樹根都刨出來劈了,在冬天長夜里的火炕里燃燒。盡管老樹樁在歲月更迭中重發(fā)了新芽,但稀疏纖細的枝條根本無法成林,連只野兔也藏不住。
黃春林阻止父親砍樹,他的理由很簡單:樹砍完了,人也活不了。說這話時他十六歲,十六歲的黃春林是村民眼里缺心眼的“浪蕩孩”?!袄耸幒ⅰ闭f的話當然沒人聽,連父親也呸他,罵他憨呆子,沒柴燒冬天凍死你。黃春林沒被凍死,而父親卻死了,晚上偷偷上山砍樹時,踩空石頭掉進山崖摔死了。村里炸開了鍋,眾說紛蕓,甚至有人說是黃春林把他爹推下去的。
流言像一股黑風,把黃春林卷入其中,風里有刺,有刀,有石頭,都往他身上撲。風停了,村民們得出一個結(jié)論:春林命硬,克星,小時候克死了母親,少年克死奶奶,現(xiàn)在又克死了自己的父親,往后,還得克死老婆呢。他不在意別人說什么,兩畝山坡,糧食勉強夠吃飯,賣筐換個零花錢。親戚眼皮也薄,眼看他也成不了器,就斷了來往。
到二十二歲時,黃春林已是大小伙子了,高瘦,臉白,眉目清秀,手指細長,天生不該是農(nóng)民的長相偏就做了山村的農(nóng)民。他整日無所事事,就在山里晃蕩,砍些長荊條編幾個筐換個買肉錢。很多時候是躺在山坳里曬太陽,一次聽到背面的草叢里有聲音,他以為是野雞,悄悄轉(zhuǎn)過去,就看到兩個男女纏在一起,女人竟然是胖嬸。但胖嬸身上壓著的光頭男人像是村長夏德義,全村也就他是光頭。夏德義本來是有頭發(fā)的,后來不知道怎么開始脫發(fā),越來越嚴重,干脆理成了光頭。黃春林不敢確定那男人是不是村長,但聽到兩人忘情的呻吟,讓他心跳激烈,眼睛竟然轉(zhuǎn)不動了。畢竟是健全的男人,他常會想到有女人的好處,但一切皆是縹緲,是怎么個好法,好到如何程度,他缺少活生生的感受。媒人看他一表人才,介紹了位遠村的姑娘,讓他當上門女婿。反正出入都是一個人,也不在乎上門不上門的,就答應(yīng)了。哪知兩個月后姑娘出車禍死了。這下,漸漸被人們遺忘的傳言又復(fù)活了。村民們驕傲自己曾經(jīng)的猜疑是多么準確,黃春林就是“克星”,連沒過門的媳婦都逃不脫。
流言傷人,猜疑害人。話傳來傳去,連鄰近幾個村的人都知道了。黃春林無論走到哪,人們都離得遠遠的,好像他身上帶著霉氣會傳染似的。他明知道村民們對他有偏見,“克星”之說純屬造謠中傷,但想想身邊的親人一個一個離去,他們的死都與自己有關(guān)。漸漸地,他也懷疑覺得自己“命硬”了。但那又怎么樣呢,村里的長根爺,一輩子沒娶媳婦,有啥不好啊。
這個冬夜,黃春林認真地梳理了二十二年的人生經(jīng)歷,徒然間一種傷感襲上心頭。孤獨的歲月,虛度的光陰,游戲人生,渾渾噩噩,村里人看不起他,他也茍且地活著。而方婷婷的突然出現(xiàn),宛如灰色塵霧中照射下的太陽,透過那束金色的光線,他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溫暖,看到了灰色世界之外的明媚。雖然只是仰頭可見,不可觸摸,也足以讓他向往、憧憬。
三
方婷婷一家的到來,給楝樹溝帶來了蛋糕店。春節(jié)前,蛋糕店開業(yè)了,房前豎著一個木板做的招牌:婷婷蛋糕店。
素日閉塞的小山村突然來了省城人,還開了村里首家店鋪,村民們的心上長出好奇的草。去買蛋糕的多是小孩子,圖個新鮮。年輕男女去買蛋糕,是為了看方婷婷。二十歲的婷婷如一朵鮮花,讓村里的小伙子心動,姑娘們則羨慕而自卑。她們從小下地干農(nóng)活,風吹日曬的,皮膚黝黑粗糙,與白晰水潤的婷婷比起來就是丑小鴨與白天鵝。村里人說話嗓門大,聽上去像吵架,而婷婷不同,她說普通話,尾音上揚,聽著像唱歌。村民們有時候也模仿幾句,但說出來就很別扭。婷婷還教小孩子們唱生日歌,英文的,唱得好就獎勵一塊蛋糕。有人問:你說話真好聽,都能當老師了。婷婷笑嘻嘻地說:高考落榜,怕同學(xué)笑話,跟著父母來了這里。村民們不知是真是假,但誰也不否認她的可愛,唏噓著,惋惜著說:楝樹溝考上高中的都不多。
蛋糕店在村西,是兩間老房子,房子前面長滿青苔,灰綠色石塊之間是百米長的河道,下去就是河岸。被水浪沖擊的鵝卵石形成一條灰色的曲岸,再過去,就是微風吹皺青光粼粼的白石河急流。河流轉(zhuǎn)彎處略顯狹窄,上面架著半米寬的木板橋,有幾處還破了洞,村民們小心翼翼地沿著這座橋去往莊稼地,遇到雨水大淹了木橋,就要繞道垛子口山。
方婷婷時常到河邊,摘了野花捧著回家?;ǘ浜撮_,她把花莖細細地剪好,插入玻璃瓶,注入清水,放在窗臺上。沒過幾天,瓶子里就開滿了五彩斑斕的花朵。有時,她坐在河邊,專注地出神。黃春林經(jīng)過時,總被眼前的情景迷?。核{天白云飛鳥,綠草野花流水如畫,黑發(fā)披肩的婷婷是畫中的仙子。他想過去和她打個招呼,卻不敢挪動腳步,就直直地看著婷婷的背影發(fā)呆。婷婷不經(jīng)意地轉(zhuǎn)頭,他立即低頭匆忙離開。他是自卑的,不敢與婷婷說話,甚至不敢抬頭看她。婷婷總主動打招呼,他也只是禮貌地應(yīng)聲,從不敢停下多說幾句。在他心里,婷婷就是路過山村的仙女,早晚得離開。這輩子能看得到仙女,就已經(jīng)知足了。至于別的,黃春林不敢奢想。
來年夏收時節(jié),村里的麥子比以往更為飽滿。金色的麥田里,男人們光著膀子在太陽下割麥,女人們在麥場上篩糧食,小孩子們在田間小路上奔跑追逐,嘻嘻鬧鬧的場面讓村莊以及村后的垛子口山顯出一派昂然生機。方偉建也在麥地里忙活著,開春后,在夏德義的協(xié)調(diào)下,他在半山坡開懇了兩畝荒地種莊稼。接近中午,太陽炙烤,男人們收了工,女人們靠著麥垛家長里短,她們不知從哪聽來的消息,說方偉建在城里打傷了人,才攜家?guī)Э谔拥搅碎瑯錅隙惚??;蛟S是因為長年被大山禁錮,導(dǎo)致村里人沒有明晰的判斷,聽風就是雨,不問緣由不論依據(jù),三個女人靠著麥垛說得真有鼻子有眼,好像親眼所見。
那個裴秋月別看她不咋說話,閑人不理半個的,心里可有彎彎繞繞呢。
就是,夏德義見了她也是低眉順眼,笑得花似的,讓人惡心。
人家長得漂亮,又長雙桃花眼專門勾男人,看好你家男人,別給勾去了。
我聽說呀,裴秋月在城里時被人“那個”了,方偉建差點把那人打死。他被老婆戴了幾頂“綠帽子”,自己都數(shù)不過來吧……
站在麥垛后面的方偉建再也聽不下去,抓起掃帚沖過去兜頭蓋臉拍下去,議論聲音戛然而止,隨即是女人的尖叫,接著是一聲高過一聲的謾罵。方偉建被幾個婦女撕扯著,她們?nèi)鰸姷赜妙^往他身上撞,弄亂了頭發(fā),撕開了衣服,祖宗十八輩地叫罵著,干嚎著。村民們聞訊趕了過來,方婷婷好言好語地勸胖嬸起來:嬸,你先起來,有事慢慢說。正收麥呢,怎么會鬧成這樣呢?
問你爹去,大白天耍流氓,不要臉。胖嬸氣呼呼地嚷道,眼睛四下亂轉(zhuǎn),好像在尋找什么。
這肯定是誤會,我爸是脾氣不好,但絕對不會做那事。方婷婷說得有理有據(jù),不卑不亢。
胖嬸自知理虧,嘴卻不吃虧,一張嘴毫不顧忌:咦,你那意思是我冤枉他了?你這妮說話不怕昧良心,還找村長,哼!老狐貍領(lǐng)著個小狐貍,想叫村里的男人都勾引走,本事真大呢。
方偉建本來已被勸到旁邊,聽到女兒被侮辱,他頓時又火沖頭頂,順手抓過場上的鐵叉沖了過來。胖嬸忙用手擋住頭,大叫著“殺人了,殺人犯要殺我了?!?br />
胖嬸的男人也舉起鐵叉沖了過來,方婷婷拉著父親的胳膊,哀求道:爸爸,不要這樣,媽媽還病著呢。
你走開。欺負到頭上了,大不了一塊死。方偉建推開女兒,想拼個你死我活,場面混亂起來。婷婷拉著父親不松手,混亂中被人推了一把,身體撞到了旁邊的打麥機上,頭正好磕到了機器軸承上,強烈的撞擊又把她彈了回來,重重地摔倒在地。
黃春林從地里拉了麥子回來,看到場上圍的人群,吵吵嚷嚷的。他快走幾步,想看看發(fā)生了什么,卻聽到婷婷的尖叫聲。他推開人群沖了進去,婷婷血流滿面躺在地上。黃春林抱起婷婷,向村衛(wèi)生室飛奔。事情發(fā)生得突然,圍觀的村民愣了,胖嬸也傻在了地上,打麥機上血跡斑斑,陽光下異常刺眼。
四
三天后,夏德義召集開村民代表會,他坐在桌子后面,手持喇叭講話。先說了麥收情況,又講了夏糧收購政策,末了,專門為方偉建做了澄清說明,說他沒有什么打架殺人一說。
有村民問:為啥放著城里不住到咱這山村?夏德義經(jīng)不住村民逼問,講出了事實:方偉健因為挪用公款被單位開除,裴秋月患有心臟病,不能受刺激,來到楝樹溝是調(diào)養(yǎng)的,邊在這里開店做生意。
村民又問:到哪不能調(diào)養(yǎng),為啥到咱村?在咱村做生意,能賺個啥錢。夏德義蔑斜那人一眼,撇撇嘴,低聲罵道“笨貨”。接著,驕傲地仰起頭,高聲大氣地說:為啥到咱村?咱村有山有水,空氣好,無污染。像咱們都是老實本分的人,善良真誠,不欺生。這樣的好傳統(tǒng)可不能丟。村里連個像樣的店都沒有,人家來做生意,對咱村只有好處沒有壞處。??!無論誰來咱村了都是緣份,再說了,人家對你們咋樣?做生意從沒缺斤短兩吧,哪家的孩子沒白吃過人家的蛋糕???!以后我要是聽見誰再瞎胡猜,亂造謠,我可不依!??!散會吧!說完,他站起身,揉揉右腿,歪斜著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