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尋找肉身(小說)
一
說來稀奇,皮鎮(zhèn)長的肉身莫名其妙地失蹤了,準確地說也不叫失蹤,只是與人交換了而已,也就是自己的靈魂在九口堰村殺豬佬的肉身上安了家。殺豬佬中等個、刮骨臉、黑皮膚,渾身的肌肉結實有力,一身退色后說不出顏色的汗衫和西裝短褲,腳蹬一雙磨破了底的涼拖鞋。
他上午去縣政府開扶貧工作會,在縣政府的廉政餐廳吃過午飯,又去黎小婷家里睡了個覺,一直睡到四點多。他是可以直接回家去的,但妻子裴青萍可能還在學校忙碌,她是湖口鎮(zhèn)中學的數學老師,代畢業(yè)班的班主任,學生中考在即,她每天圍著學生轉,早出晚歸。兒子皮興興在上海讀大學,平時家里只有他們夫妻倆。他和裴青萍結婚已有二十一年,算是老夫老妻了,早已沒有新鮮話好說的了。他干脆進了鎮(zhèn)政府,擰開鎮(zhèn)長辦公室的門,將空調搖控到二十四度,再泡上一杯清茶,伸一伸懶腰,點開辦公桌上的電腦看韓劇。其間他去走廊頭的衛(wèi)生間方便了一下,回頭時就遇著了殺豬佬,他眉頭緊鎖,殺豬佬撓著后腦殼,跟著亦步亦趨地進了他的辦公室。
“你還讓不讓我安身?”皮鎮(zhèn)長踢了一腳辦公椅,惱著臉坐下來喝茶。殺豬佬知道皮鎮(zhèn)長不愛待見他,就在靠墻的長條沙發(fā)上放下身體,一臉的無辜,“皮鎮(zhèn)長,你怎么比我還煩呢?”說話時右眼皮夸張地向右邊的太陽穴扯動著,像雷雨天倏忽而至的閃電。
他是見過世面的,雖說脫不了民見官的畏懼,但沉靜之后說話的口氣也就平和低調了。若是面對村組干部,他就肆無忌憚地出口成臟:“老子是坐過牢的,老子怕誰?”
殺豬佬姓涂,皮鎮(zhèn)長叫他老涂,這也算是對他的一種尊重,不像村里人直呼他殺豬佬。老涂找他皮鎮(zhèn)長不止一次兩次了,以至于皮鎮(zhèn)長怕去九口堰村,一去老涂必定要找他三磨兩泡:“皮鎮(zhèn)長,你總得有個交待吧?不彌補損失說不過去呀!”
皮鎮(zhèn)長一直是九口堰村的包村干部,督促九口堰村的各項工作。五年前鎮(zhèn)委鎮(zhèn)政府貫徹上級精神,大力調整農村產業(yè)結構,開會研究決定將湖口鎮(zhèn)辦成“桃花鎮(zhèn)”,一是每年桃花盛開時舉辦“桃花節(jié)”,二是淘汰傳統(tǒng)農業(yè)切實增加農民收入。皮鎮(zhèn)長包的村肯定要帶頭示范,最少要落實種植面積兩百畝。九口堰村東依螺螄河道,南靠縣級公路,西接張家大湖,北通鄰縣小鎮(zhèn)毛家口,交通方便,地理位置獨特,鎮(zhèn)里已經將每年的桃花節(jié)定在九口堰村舉辦。九口堰村人理所當然要帶頭示范全力支持,而絕大部分村民懷疑桃子的銷路,不敢輕易種植。那桃子不像柑橘等其它水果,若是滯銷很快便爛得一塌糊涂,那損失就大了。從前是吃過虧的,聽政府的話種苧麻、喂牛蛙,辛苦付出根本沒賺到錢。皮鎮(zhèn)長說:“這次不一樣,鎮(zhèn)里引進的是優(yōu)質品種黃金蟠桃,市場上供不應求,鎮(zhèn)里又招商引資,在浙江挖來一個大老板,準備在湖口鎮(zhèn)投資一千萬辦了一家罐頭廠,你們還擔心?只管將心放回肚子里!”一鎮(zhèn)之長這樣說都相信了,九口堰村就種了四百畝,老涂一家種了二十畝。
老涂指望在這二十畝地里發(fā)點小財,他有他的考慮,三狗他們約他出門打工他沒去,照說四十多歲正是在外拼搏的年齡,在九口堰村,從村頭擺到村尾,沒外出的青壯年屈指可數。三狗他們在南方摸到了門路,每年回家過年牛逼哄哄的,像挖到了金山銀山的樣子,笑話他過年都不敢打大牌呢,說逢年過節(jié)的輸個一千兩千值個狗屁?他們的確也牌打得大,倒牌就要開個三五十。老涂并不心動,他在寒冬臘月要為村民們殺豬,一個多月,雖說辛苦收入卻不錯,弄個五六千不成問題。之所以不愿出遠門,主要是牽掛妻子。妻子叫黃中青,說不上特漂亮,但在九口堰村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配他老涂有過之無不及。若是妻子跑了呢?這是極有可能的。她原是有夫之婦,與前夫育有一子,卻在八年前被他老涂花言巧語騙了來。當時他丈夫順藤摸瓜摸到了涂家,要帶妻子走,一沒吵架二沒打架怎地就跑了呢?老涂不聽他絮叨,從廚房拖來一把菜刀,氣勢洶洶張牙舞爪要殺人,生生將人家嚇跑了,從此沒有再來。黃中青跟著他老涂,次年生了個兒子,取名涂彪,現今讀小學二年級了,蠻乖巧的。黃中青一直認為日子過得比原先不得強,時常有怨言,罵他殺豬佬無能,當初不該受他的騙,看看九口堰人,都住上高樓大廈了,他們還住著矮趴趴的破平房,不知那年才得翻身。老涂就嘻嘻地笑,妻子罵不還口打不還手,一切順著妻子,在外面掙到了錢如實上交不打埋伏,其實是擔心她跑了。他老涂再無能對妻子卻是寵愛有加,讓妻子高高在上,對他存有一絲念想和不舍,但環(huán)境影響人,他不在身邊了興許情況有變,于是便將兄弟姐妹的承包地撿到了手里種桃樹,每天看著妻子的人影兒,就感到心里踏實。
他花了大本錢,肥料是買的菜籽餅,樹就比別人家的長得好,三兩年開始掛果,果實脆甜,味道純正綿長,哪曉得浙江人打了退堂鼓,老涂就找皮鎮(zhèn)長賠償損失,“二十畝地呀,施肥打藥,不算人工,光成本起碼投入了兩萬,現在雞飛蛋打了??!”皮鎮(zhèn)長耐心解釋:“市場行情誰也估不準,漲漲跌跌,虧虧贏贏,沒有十拿九穩(wěn)的事!”“行情好發(fā)了財你會給我一分?今年沒賺錢就來找我算帳。全鎮(zhèn)那么多人種桃樹,都像你來找麻煩,鎮(zhèn)領導還搞不搞工作?”老涂臉一揚,“你皮鎮(zhèn)長可不能這樣說,你當初是怎么說的?若不是你信誓旦旦地扇風點火,鼓動我們種桃樹,我們依舊種棉花、種黃豆、種小麥、芝麻、油菜籽,也不至于虧本啊,多少可以賺幾個?!崩贤烤宛ぶゆ?zhèn)長,一有空就找皮鎮(zhèn)長,就像螞蟥纏著了鸕鶿的腳,甩也甩不脫。皮鎮(zhèn)長毫無辦法,若是過去的話,只消給派出所掛個電話,派出所立馬會派人提著手銬趕來,再狠的角色早就下了“溜家巷”。現在使不得了,上面年年強調維穩(wěn),誰出事誰負責,就放下身段說:“老涂你回去,我們開會來研究,過幾天再回你信好不好?”老涂說:“你不騙我,反正我有的是時候,沒個說法我天天找你?!逼ゆ?zhèn)長拍了拍他的肩,將他推送到房門口。誰知這拍肩之際,只覺得腦袋暈暈乎乎的,有如喝了兩大杯“黃山頭”,雙方之間莫名其妙地交換了肉身,聽得門外有人喊:“皮鎮(zhèn)長好,皮鎮(zhèn)長下班了?”他在鎮(zhèn)長辦公室里沒看見一個人影。
他順手關上了房門,電腦里的韓劇在獨自播放著……
二
坐在寬綽的皮椅上,“皮鎮(zhèn)長”仰著頭長長地舒了口氣,算是暫時擺脫了這個令他厭煩的殺豬佬。他要將韓劇的音量調大些,剛伸出手握住鼠標卻嚇了他一跳,這雙手那是他的手呢?黢黑、粗糙、邋遢,有兩節(jié)指頭上纏繞著黑不溜秋的創(chuàng)口貼,短袖衫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胸口敞開著,手臂和胸口上的紋青恣意跳躍。再看看雙腿,趿著破拖鞋的腳,還有簡陋陳舊的服裝,這都不是自己的呀!他慌忙抽開辦公桌上的抽屜,翻出偶爾用用的翻蓋鏡片,看著鏡面里的面容簡直魂飛魄散了,分明就是殺豬佬老涂的形象。最難看的是他一張鴨公嘴,丑陋地前撮上翹。他用力捏了一下臉皮,倏然一陣鉆心的疼痛,顯然不是在夢中呢。
那自己的肉身呢?莫名其妙地與老涂交換了?
這是一件非??膳碌氖虑?。這時,并不熟悉的手機鈴聲叮呤呤的自腰間響起,他伸手一摸,有個磨破皮的人造革手機套,他立馬掏出手機,見是一個早已淘汰的老爺型,可能是老涂打來的吧?忙著點開接聽,“呃,老涂?”“不是老涂?”“是老張?”“不是?!痹瓉硎蔷趴谘叽遄苑Q老張的人打進來的,他質問道:“有答復沒有,會不會給種桃樹的農戶發(fā)補貼?”“告訴你,不答復就賴著不走,干部都怕死纏亂打,不補錢就毀樹,樹毀了看他們當官的還怎么辦桃花節(jié)……”他連忙掛斷了電話。此時黎小婷打來電話,平常是讓響鈴“嘟”一下立馬掛斷,靜等他找個僻靜之處打過去,黏黏糊糊地聊些無關緊要的事,有時聊得他頓生厭煩,不得不扯些由頭說:“再聊吧,再聊,開會呢?!崩栊℃萌羰桥d味正濃,會發(fā)些短信來,說些肉麻的話。皮鎮(zhèn)長四十多歲,黎小婷三十有八,都不再年輕,而她卻永遠像個長不大的女娃,動不動寫首情詩過來,有時將他倆性愛的過程和體驗都露骨地寫了出來,“想像我在微風中吹動的樣子,你來一場盛夏的雨吧,澆滅我無邊的欲望?!逼ゆ?zhèn)長極時給刪掉了。知道她喜歡寫現代詩,他當中學語文老師時也是個文藝青年,也是寫過詩的,在縣刊上發(fā)表過無稿費的豆腐塊,但不能這樣寫呀,也太那個了。黎小婷就反駁道:“荊州的余秀華不是寫這樣的詩出名了?還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逼ゆ?zhèn)長感到無語,黎小婷繼續(xù)這樣寫。也許今天又寫了,又要發(fā)過來了,而現在手機正在老涂的身上,還有他的身份證、工資卡、錢包、鑰匙都隨著老涂的靈魂走了。
黎小婷的“淫詩”就讓他殺豬佬看去吧,錢包里有三千元現金讓他去用吧。至于銀行卡他不知道密碼想必他是取不到錢的,那串鑰匙,可開鎮(zhèn)長辦公室,也可開家里的內外門,還有一把鑰匙是黎小明家的,他專門配系了紅絲線可以準確分辨。這些老涂拿著沒啥用處。他家住湖口中學幾幢幾樓老涂哪里知曉?住湖口中學這多年,與裴青萍結婚就住進去了。那時他還是湖口中學語文教師,與裴青萍定了終身,也就是扯了結婚證,沒辦結婚儀式,但早已在學校簡宜教工宿舍里住到了一起。記得裴青萍當時很傳統(tǒng),堅決不同意同居,說:“人家會說閑話的,沒辦儀式就不算真正意義上的夫妻?!逼だ蠋熣f:“我們領了結婚證,就像開車拿了執(zhí)照合理合法?!眲偤脤W校集資建房,戶平集資三萬,兩人分得一幢六樓上的房子,當年裝修后就在新房里辦了婚事。至今住了二十多年了,若不是至親還沒記準他的住處。后來考取國家干部,一直在湖口鎮(zhèn)工作,從辦事員、辦公室主任、副鎮(zhèn)長,一直干到鎮(zhèn)長,帶著鎮(zhèn)干部們到家里打牌吃飯,再約他們來家里他們都要反復詢問,你住幾幢幾樓???不然搞不清湯。湖口中學規(guī)模較大,教工宿舍有七八幢。黎小明的家住在縣城,至于具體住處老涂更是不可能知道。最關鍵的是他皮鎮(zhèn)長這具肉身莫名其妙地被老涂帶走了,誰來承認他是湖口鎮(zhèn)的鎮(zhèn)長?明天要召開全鎮(zhèn)精準扶貧工作會,全鎮(zhèn)村書記和鎮(zhèn)干部都要參加,他作為鎮(zhèn)長得發(fā)表主題講話,披著一個殺豬佬的肉身上主席臺,說自己是皮鎮(zhèn)長,不是天大的笑話嘛!
辦公桌上配有座機,他趕忙撥打自己的手機號碼,立即聽到“嘟嘟”的反饋聲。手機通了,卻無人接聽,又接二再三地打,仍然如此,最后是“不在服務區(qū)”。
必須盡快找到自己的肉身,設法交換過來。他的大學同學胡志林在銀州醫(yī)院神經科當主任,是專家,興許他有辦法。他剛拔完胡同學的手機,沒等接通,立刻掛斷了。不知如何開口,說自己的肉身失蹤了?跟著一個殺豬佬跑了?這是聞所未聞的奇皅事,鬼的姆媽都不相信的。他在四門緊閉的辦公室急躁地走動,看看墻上懸掛的時鐘,已是晚上八點。有人打他的座機。喂?嗯!周主任有什么事?聽周主任一副急促的語氣,皮鎮(zhèn)長你在哪里呀?打你手機半天沒人接,向您匯報工作的。皮鎮(zhèn)長沒有閑心聽他匯報工作,即使有閑心也不愛與他嘮叨,他姓周的是什么東西?便敷衍著說:“我正忙呢,明天再說吧?!惫麛嗟剞魯嗔穗娫?,他要獨自去九口堰村找“老涂”。
“老涂”應該歸窩了,得緊快去他家里,緊快將自己的肉身找回來。要找個地方洗個澡換身干凈的衣服,這身穿著不僅臟臭,還緊巴巴的不自在,得去街上的翠兒服裝店買一套衣服。搜索了身上唯一的褲口袋,除了一包癟陷的低劣的香煙、一把吊著臟兮兮布老鼠掛件的鑰匙外,什么也沒有,又不能出去找鎮(zhèn)干部們借。好在抽屜里還有一張銀行卡,農業(yè)銀行的,作為他的小金庫存了三年沒動,有十萬元。前年修鄉(xiāng)鎮(zhèn)公路由鎮(zhèn)長負責,包工頭老八私下里給了這張卡和密碼,他去銀行核實過,卻一直不敢用,曾想退回去或者上交紀委心有不甘。黎小婷找他借了兩次錢,一次是說他母親病了住院差錢,一次是她兒子中考沒上線要交三萬元辦高中學籍,他都沒動這錢。他從不吸煙喝酒,辦公桌的底柜里的高檔煙酒源源不斷而來,他就放在小車的后備箱里送給了黎小婷充數,交待她提到私人商店里去變賣。
鎮(zhèn)政府的辦公大樓空靜無人,皮鎮(zhèn)長下到一樓,推開玻璃大門,面前是斜伸到地面的十級臺階。站在臺階上,一眼可見甬道右邊的香樟樹下掩隱著的白色小車,他去年才買的。以前鎮(zhèn)政府配有專車,鎮(zhèn)長書記出門有司機接送,專車取消之后,干部們每月發(fā)了交通補帖。開始到縣城開會他搭班車,有街上的私家車要免費接送,他好言謝絕了,他知道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會帶來麻煩的。后來政府里的人幾乎人人買車了,在大家的恿慫下才考了駕照,買了這輛現代車。
去找“殺豬佬”,到他家有十多里路,開車去自然最好了,但車鑰匙在“殺豬佬”身上。剛出大門遇到一輛出租車,他立馬招手攔停鉆了進去?;乜h城經過九口堰,司機喊價十元,想到口袋里空空如也,他交待司機在農業(yè)銀行前停下,他自動取款機上取了兩千塊錢,也沒空去翠兒服裝店買衣服,直接向九口堰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