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蓉城】老犟頭和他三舅
有一天,朋友說你認識不認識老犟頭,你去和他拉拉呱兒,文學創(chuàng)作肯定會收獲的,我說,好啊,我知道他的一星半點的事兒的。
老犟頭,叫徐玉清,今年八十有六,中等的個頭兒,敦敦實實的,不胖不瘦,腰不彎,腿不羅圈,耳不聾,眼不花;橢圓形的臉蛋,一雙大眼睛,一說話兒不算大的小嘴兒那唾沫星子吐吐嚕嚕地滿天飛。這老爺子從小就善說,抬死杠,死抬杠,嗓門兒特大,一張嘴就跟打山架似的,很少有人是他的對手,人送外號叫著“鐵頭犟”,上了年紀后都叫他老犟頭。
老犟頭自己經常騎著自行車在大道上遛蕩,車上綁個掃帚,綁個長鉤子,看見綠化帶里哪顆樹上有死樹枝子就用長鉤子鉤下來帶回家里當柴火燒;看見大道上哪里臟了,就用掃帚掃起來。
有一天,園林處一個管事的小頭目看見了老犟頭在綠化帶里鉤死樹枝子,走過去咋咋呼呼地要教訓老犟頭,不讓老犟頭鉤死樹枝子。老犟頭放下鉤子,擺擺手兒說:“唉唉,小伙子,你咋呼啥?過來過來,老頭子俺給你說道說道!”那小頭目心道,吆喝,你老頭子還挺能的啊,還說道說道,你還能說道上個花兒不成?于是雄赳赳氣昂昂地走到了老犟頭的跟前來了。老犟頭說:“人,病了,治不治?”小頭目點點頭:“治!”老犟頭又說:“人身上長癌了,應不應該動手術割掉?”小頭目說:“應該!”老犟頭說:“這不就成了?你還在這咕嚕個啥,該干啥就干啥去吧!”小頭目摸摸滿臉的唾沫星子,大嘴咧歪了有三分鐘沒能回上話兒來。
一天,負責清掃路面的保潔公司的頭兒發(fā)現(xiàn)了老犟頭在大道上掃路面,頭兒左看看右瞧瞧,咋也不認識這是誰,就開始盤問起來:“老大爺,你是誰?”
老犟頭直起腰來說:“俺,是俺!”
頭兒說:“誰讓你在這兒掃大道的?”
“咋了?”老犟頭繼續(xù)掃著問。
“咋了?俺得看看是誰這么大的膽子,不通過俺就敢自己找人來干上了!”頭兒有點火了。
“奧,就為這事兒啊?!崩详耦^一點沒停下手里的活計。
“說吧,是誰!”頭兒聲音提高了八度。
“你這是要問他個罪名嗎?”老犟頭停下來手里的活計說。
“是又咋了?快說吧,別再啰嗦了!”頭兒聲音又提上了八度。
“比嗓門大小嗎?你人不大,嗓門兒倒是不小??!”老犟頭小嘴兒一嚎嚎,眼珠子往上一翻啦,瞪著那頭兒來了個最高音兒。
那頭兒的聲音兒立馬就低了下來,說:“你總得告訴俺吧?”
老犟頭指指北方說:“去北京毛主席紀念堂去問去吧!”
“咋了?咋的還得去……”頭兒懵了。
“是毛主席讓俺來干的!”老犟頭說,“你不去北京毛主席紀念堂問能去哪兒?”
“……你這不是……抬抬杠嗎?”頭兒結巴起來。
“咋叫抬杠了?”老犟頭直起腰來說道,“俺八十多了,耳不聾,眼不花,腿兒胳臂都挺好的,俺出來活動活動筋骨,咋就不行了?”
“可是……可是……沒人給你錢??!”頭兒說。
“董存瑞炸碉堡,想要錢來嗎?黃繼光堵?lián)屟?,想要錢來嗎??雷鋒做那些事兒,想要錢來嗎???真是的,你這是個啥東西呢?!”老犟頭說完了,氣哼哼地又掃起大道來。
那頭兒站在那里,傻了,過了有兩袋煙的工夫兒才開始抹起臉上的唾沫星子來,抹完了就直搖晃自己的腦袋,嘴里嘟囔道:“現(xiàn)在……現(xiàn)在……還有這號人?真是奇了……”。
又有一天,一個家伙在大道上截住了老犟頭,送給老犟頭兩本大書,對老犟頭說:“你覺得共產黨好嗎?”老犟頭立馬就知道這個家伙是個啥東西了。
老犟頭說道:“歷朝歷代都收皇糧國稅,現(xiàn)在不光不收老百姓的糧和稅了,老百姓種地還給錢,人老了每月還給養(yǎng)老錢,你說共產黨好不好?”
“可是……”那家伙說。
“可是啥?”老犟頭說,“美國鬼子把爪子伸到哪里哪里的老百姓就要遭殃,你們的主子跑到美國去認干爹去了,你們也不是啥好東西的,都是些禍國殃民的賣國賊!你這東西,還敢到處上躥下跳蠱惑人心,小心你的狗腿!”
那家伙目的沒達到,就索要那兩本書,老犟頭不給,他說你留著有啥用,老犟頭把眼一瞪說:“拿回家引火擦腚!”
這些事兒都是我從別人哪里聽來的。
正月十七,我在東邊黃海大道上“遇見”了老犟頭。
“大爺,過年好!”我打招呼說。
“好好好,你也好吧?”老犟頭笑嘻嘻的。
“大爺,今年高壽?”我問。
“哈哈哈,八十六了!”老犟頭高興地說。
“您啊,保準能活到一百多!”我說。
“呵呵,你們寫書的作家就是會說話啊,直往人的心窩里送?。 崩详耦^笑瞇瞇地說。
“大爺,您知道我?”我說。
“知道知道,常聽人家說起你,你還是個教書的先生,對吧?”老犟頭依然笑瞇瞇的。
“嗯,是的。大爺,我不是會說話,你是真的能活個大年紀的!”我說,“您看看您這體格吧,硬朗著呢!”
“嗯嗯,興許能吧?”老犟頭說,“俺家里有活大年紀的根兒!”老犟頭眼睛開始放光了。
“是嗎?”我引逗著老犟頭。
“是的,俺姥爺姥姥都活到了九十多,俺大舅、二舅活到了九十多,俺三舅今年正好九十歲了,他那身板骨啊,活到一百多歲不成問題!”老犟頭來了興致。
“您三舅還建在?而且只比您大四歲?”我吃驚地問。
“是啊,俺給你說道說道!”
老犟頭指指路邊的路基石,從自行車的前筐里拿出兩塊紙板,遞給我一塊,自己把另一塊墊到了屁股底下,他說:“坐下來,聽俺給你說道!”
于是,我就坐在老犟頭身邊靜靜地聽他老人家講起來——
俺姥爺家是西河溝的,就在大嵩衛(wèi)城邊上,他家里是大地主。俺姥爺和姥姥一輩子生了三男三女六個孩子,俺媽媽是家里兄弟姊妹的老大,俺三舅是家里的老少,所以俺三舅就比俺大四歲。
俺和俺三舅從小就光著腚噶伙計,俺倆好得不能再好了,俺沒事就跑到俺姥姥家里去找俺三舅玩,不管啥事兒俺三舅那時候都慣著俺。有一次,俺說,三舅啊,咱倆這么好,以后俺就不用叫你三舅了吧,就叫你三哥吧。俺三舅思量了半天說,那不行,那樣叫俺,就是名不正言不順,就是亂了朝綱,忤逆的事兒不能做的,記住了啊!從哪兒開始,俺再也沒提這件事兒的。
俺三舅那時在大嵩衛(wèi)城里的學堂念書,一九四四年許世友將軍帶著八路軍打下了大嵩衛(wèi)城,俺三舅決定跟著許世友將軍去當八路,那年他十七歲。當他把這個決定偷偷告訴俺時,俺說俺也要跟著他去,他說這事兒不能讓家里人知道的,你還小,等以后你長大了,俺回來領你。誰知道,俺三舅這一走就是十幾年,再也沒回家來,也沒有個音信兒!他奶奶的,把俺在家里急得火燒火燎的,吃飯飯不香,睡覺也想他。
三年自然災害那陣子,都缺少吃的。一天,俺去大嵩衛(wèi)城里趕集賣自己扎的掃帚,心想賣完了就去糴點糧食。俺身旁的一個賣東西的人說,你們知不知道啊,西河溝來了個大官兒,還帶著護兵哩,俺這些人都說不知道的。
傍晌的時候,過來了兩個男人,哪個年紀大點的戴著口罩兒,走在前面,那個年輕的走在后面。他們走到俺的攤位前,那個戴口罩兒的摘下口罩說:“同志,你的掃帚有沒有把兒再高點的?”俺說沒有再高的了,都是這般高的。這時,俺身旁那個賣東西的人說這不就是西河溝那個大官嗎?俺抬起頭仔細一看,媽啊,這不是俺三舅嗎?俺呼地一下子站起來大聲說:“三舅,俺是徐玉清啊,您不認識俺了嗎?”俺三舅打量起俺來,停了有半袋煙的功夫兒,俺三舅說:“啊呀,還真的是玉清??!”俺一激動,就把俺三舅抱起來了,誰知那個年輕的上來就把俺的胳臂一扳一扭把俺按在了地上,疼得俺媽媽老天地直叫喚。俺三舅對那個年輕人說:“小李,放開他,他是我的外甥!”聽了俺三舅的話,那個年輕的這才松開了手,把俺疼得呲牙咧嘴的。這時,俺三舅說道:“走走,別賣了掃帚了,咱們回家去!”于是,俺就把那些沒賣的掃帚拾掇起來,那個年輕的給俺背著,還一個勁兒地對俺說對不起。
在去俺姥姥家的路上,俺問俺三舅是個啥大官兒,俺三舅說不是啥大官,就是個班長,別聽人家瞎說。俺說后邊這個姓李的年輕人是不是你的護兵,俺三舅說不是,就是一個部隊的同志。俺埋怨俺三舅不來家接俺去當兵,俺三舅說他去了八路軍的隊伍上第二年就去了東北,在深山老林里剿匪,后來又去朝鮮打美國鬼子,連往家里寫封信都沒有,又怎么能回家來接你?俺聽了,也就對俺三舅沒啥看法了。俺問俺三舅為啥要買個高把兒的掃帚,俺三舅說你的三舅媽懷孕了,挺著大肚子掃地不方便,所以就得買個高把兒的掃帚,俺說俺回家給你特意扎兩個就行了,俺三舅高興地說好好,多給我家里扎兩個,要不沒地方買去。
后來,俺知道了俺三舅在大連,是外長山要塞區(qū)海洋守備區(qū)的政委。俺知道俺三舅是個軍長級別的官兒,壓根兒就不是啥班長。這不是胡說八道的,俺三舅叫高孟卿,你可以去查的,俺孫子說在電腦上一查就能查出來的。
給俺三舅扎了幾把高把兒的掃帚送去了,俺三舅很高興。他臨走時,俺說:“三舅,當初您說回家來領俺去當兵也沒回來,這次您走就把俺帶上吧!”俺三舅說:“你當兵過了年紀了,再說你媽就你這么一個兒子,你就留在家里好好地伺候你媽,這是你的責任!”俺說:“您咋的就不在家里伺候俺姥爺姥姥呢?”俺三舅說:“你這抬死杠的毛病還沒改???我跟你不一樣的!”俺說:“咋的不一樣?”俺三舅說:“我有你大舅二舅替我伺候,你媽可就你這么一個兒子??!”俺一心思,也是啊,俺三舅說得還真是那么個理兒,所以俺就再也沒提這個事兒的。
你別看俺沒再提讓俺三舅把俺弄出去這件事兒,俺家里的親戚們可就是忙活得不輕?。∽詮亩贾懒税橙耸莻€軍長級別的大官兒,俺那些親戚們真的是忙得不亦樂乎。俺兩個姨姨上大連去找俺三舅,讓俺三舅把她們的兒子女兒都弄到部隊上,俺三舅說,不行不行,你們心思著這部隊是咱自己家里的嗎?這是國家的,是咱們黨的,我不能破壞黨的紀律,違反國家的法令,你們回去讓他們自己去報名參軍吧,只要是合格了,黨和國家就會批準的!把俺兩個姨姨氣得直罵她們的小兄弟不近人情,俺媽就說,你們得了吧,俺家里玉清從小就跟著他三舅東跑西顛的,倆人好得就跟一個人似的,都不往外辦弄他,你們生的哪門子氣???真是的,小六不給你們辦,那是他有難處,還非得讓他做犯法的事兒不成?俺倆姨姨就再也不敢提這事兒了。
俺二舅想讓俺三舅把他兒子弄出去,能弄到部隊上當個一官半職的更好,不行的話,弄到大連安排個工作也行。于是,就連著給俺三舅寫信,寫一封,俺三舅就給俺二舅寄來一些錢,寫一封俺三舅就給俺二舅寄來一些錢。俺二舅一心思,這咋的行呢,你不給俺回信,光給俺寄錢來能有啥用?于是,俺二舅一拍腚兒,就漂洋過海去了大連找俺三舅去了。
俺二舅問俺三舅,說:“老三,你這是啥意思?”
俺三舅說:“沒啥意思啊。”
俺二舅說:“你沒啥意思,俺給你寫一封信,你不回信,光給俺寄錢???”
俺三舅說:“你替我伺候爹媽,應該的,你放心二哥,那錢干凈,那是我的工資?!?br />
俺二舅說:“你把信拿出來看看,俺不是讓你把你侄兒弄出來嗎?”
俺三舅說:“信,早就沒了!”
俺二舅說:“哪兒去了?”
俺三舅說:“燒了!”
俺二舅說:“啥?你咋的燒了呢?”
俺三舅說:“我不能辦,就燒了,燒了,眼不見,心就靜了!”
俺二舅氣得半天沒上來一口氣兒,拍拍腚兒就回家了。俺三舅說:“二哥,我會一直給你寄錢的!”
一九七零年,俺眼饞一輛自行車,你知道那個時候咱老百姓有錢也買不到的,于是俺就去大連找俺三舅去了。俺三舅說:“玉清啊,你這個家伙挺有福氣的,我家剛剛分到了一輛自行車票,要不啊,三舅也沒法子給你辦的!”
俺就說:“三舅啊,您這么大的官兒,買輛自行車還用費事嗎?”
俺三舅說:“我又不會制造,還能上天入地給你去買不成?”
俺說:“您找找大連市委的官兒不就成了嗎?”
俺三舅說:“那是誰給你的權利?人民給你權利,是讓你來保家衛(wèi)國的,是為人民服務的,不是讓你來搞歪門邪道的!”
老犟頭說到這里,自己先笑起來,他說:“你看看,俺三舅就是這么一個人,鐵面無私,清清白白一輩子??!”
我伸出大拇指,說:“是的,真的是兩袖清風??!”
老犟頭摸摸滿是唾沫子的嘴,又說道:“他奶奶的,那些老虎們也都能像俺三舅這樣多好??!”
我笑了,心道可不是嗎?
最后,老犟頭說:“俺想俺三舅了,等過了二月二,天暖和了,俺就去大連看俺三舅去!”
我說:“大爺,祝您和您的三舅健康長壽,好人一生平安!”
老犟頭笑了,笑得很幸福,很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