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靈】雙輪車(散文)
家里已多年不種稻麥之類的莊稼了,雖然還有一點田地,但自以為已算不得真正的務農(nóng)人家。父親在地里種點蔬菜、黃豆、高粱之類的作物,基本屬于消磨時間,沒事找事,盡管他的干勁似乎依舊很不小,但這些雜碎的農(nóng)活幾乎只需一把鋤頭就全都可以解決問題了。因此,家里那幾架早些年前用過的,體量略微顯得有點大的舊農(nóng)具,比方說手拉車、水車、打稻機之類,現(xiàn)在看來已都成了老古董,擱在一個地方多年不去問津了,估計以后也不太會再去用,萬一果真要重新拿出來用的話,說明在外謀生的農(nóng)民們在外面已沒有什么出路,那么,這個社會也快走到末路上去了。不過,這些老古董盡管不值一分錢,極可能白白送人都沒人要,但它們的身上卻也隱藏了許許多多泛著霉腐味的陳年往事,偶爾回想起來,倒也頗值得回味。
我們家擁有的第一件大農(nóng)具是一部手拉車,由于這種車有兩個輪子,所以當?shù)厝硕冀凶鲭p輪車。與它相對應,鄉(xiāng)村里還有另外一種只有一個輪子的手推車,名字就叫獨輪車。
雙輪車在其他地方也叫板車。但我們那里幾乎沒有人家用木板做這樣的車,因為先前時木頭很難找,因此,農(nóng)鄉(xiāng)村人家的雙輪車除出車的骨架不得已必須用木頭做以外,底板和側(cè)板都是用毛竹片拼起來的,就像早先的竹片床一樣。其實,我覺得用毛竹片比用木板來得更好,不光材料容易辦到,并且毛竹片比木板光滑得多,裝車卸車時可以憑此省些力氣。要知道,那個時候的人們都把力氣看得像個寶貝似的,能省就盡量省著點使,因為要使力氣的地方多著呢??刹幌瘳F(xiàn)在的人,整天吃飽了飯卻找不到出力的地方,以至于天天吃過晚飯后,還要特意出去走走路,時髦一點的人還要跳廣場舞。把晚飯后出去走路當作一種時尚,對于以前種地的人來說無疑是個笑話,至于在大庭廣眾之下跳什么廣場舞,就更算得上是西洋鏡了,不被人罵死才怪呢!
這輛雙輪車是我外公送給我們的。我外公早先時曾經(jīng)在縣城的搬運隊里拉過車,后來,據(jù)說是因為家里人吃不飽飯,就回家來務農(nóng)了。聽母親說,當初外公要是不回來的話,后來就是工人了。
按照當下的社會形勢來看,工人算個什么東西,有什么好稀奇的?現(xiàn)在有很多很多的人早就不恥于當個工人了,都覺得做工人是件丟人的事情,都想著做老板,做公務員,至少也得做個坐辦公室的,那才算有面子。可那個時候不一樣,那時候工人的身份可吃香了,因為工人不但退休以后本人有勞保,并且退休時家里還可以安排一個人去頂職,那就也成了工人了。
但外公畢竟還是回來了,做了一個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雖然,四個現(xiàn)代化的計劃名單上也有“現(xiàn)代農(nóng)業(yè)”這一項,與“現(xiàn)代工業(yè)、現(xiàn)代科學、現(xiàn)代國防”赫然并列在一起,但無論如何,在當時,農(nóng)民的身份與工人實在相差得太遠了。作為農(nóng)民,外公一直到過世時也沒有拿到一分錢的勞保,盡管他活到了九十歲,卻連每個月幾十元的農(nóng)村老年補助也沒有享受的機會。我想,也許是因為外公活著的時候還沒有實現(xiàn)“農(nóng)業(yè)現(xiàn)代化”的緣故罷,要不然的話,他多少也總能享受一點政府特意為農(nóng)民貢獻的“勞保”的。
不過話又說回來,我有時候也覺得外公回來當農(nóng)民也不一定全是壞事,如果當初他果真做了工人的話,很可能就不會替我們家做這輛雙輪車了。
在搬運隊里的時候,外公其實就是個車夫,所以他對手拉車很有些內(nèi)行,不管是拉,還是修,甚至做。做了農(nóng)民的外公自己原本就有一輛雙輪車,但我們家沒有。
盡管我爺爺也有一輛雙輪車,但爺爺家與我們家是分開的,他的車是他掙飯吃的本錢,不可能送給我們的,我們最多只能要用的時候問爺爺借。爺爺對于手拉車也非常有經(jīng)驗,論本事決不比外公差,算得上是個行家,無奈他在身份和地位上要比外公黑得多,也低得多,因為他是個“富農(nóng)”。
作為富農(nóng)的爺爺雖然黑,但決不惡,盡管低,也決不賤。在當時,要是能允許爺爺把這個富農(nóng)象模象樣地做下去的話,不但我們完全沒有必要去麻煩外公來幫忙做雙輪車,并且爺爺也根本不稀罕我外公失去的那份所謂的勞保。不但不稀罕,很可能他還可以給別人發(fā)點勞保什么的??上У氖牵胶髞?,我爺爺這個富農(nóng)就只剩下一頂“帽子”了。而帽子決不能充當做手拉車的材料,于是,等到田地分下來時,不得已,就只好勞駕外公來為我們操心雙輪車的問題了。
外公在家里把車子打好后,徒步走了五十多里路,把車送到了我們家。從此以后,我們家也有雙輪車了!那一刻,我們一家人心里的那份欣喜和自豪,完全不亞于今天買了輛有四個圓圈的奧迪了。雖然我們家一直到現(xiàn)在也買不起奧迪,但因為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雙輪車的切身體會,因此,對擁有奧迪時的那份感受還是滿可以想見的。
我們家這輛雙輪車右邊的車轱轆上套著一個用橡膠做成的圈圈,而左邊卻沒有。外公把車拉到我們家時,還特意囑咐母親說:“順手上,假手拉?!?br />
這是我們那里的土話,順手就是右手,假手就是左手。但我在較長的一段時間里一直弄不清這句話所包含的意思。一直到幾年以后,當我可以獨自“駕馭”這輛雙輪車時,經(jīng)過母親的教導,才知道這順手上和假手拉是針對于車轱轆上的那個橡皮圈而言的,意思是裝輪子的時候圈在右手,拉車的時候圈在左手,不能弄反了。也正是到這個時候,我才終于明白了之前為什么每一次我在村路上玩過爺爺?shù)哪禽v車的輪子后,他總要修一次車轱轆的原因。
原來,這種車輪的轉(zhuǎn)動是有規(guī)定方向的,順著它的方向轉(zhuǎn),可保萬無一失,但如果逆著它的方向轉(zhuǎn)的時間長了,車轱轆上的某一個螺母就慢慢松開了,這就使得車轱轆開了一道縫,轱轆里的鋼珠于是從這道縫里一粒一粒地掉出來了,那車也就拉不動了。
但我每回把車弄壞了,爺爺卻一次也不說,只自己默默地把它修好了就算,因此,我向來不知道那車是壞在我的手里的。也因此,每當爺爺收工回來,卸了車輪子,把車架擱在背上駝進老臺門里去的時候,我趁著他不注意,就把留在臺門外的車輪子滾走了,一直要到母親找我吃晚飯時才會滾回來,而那個時候,車轱轆里的鋼珠早已掉得所剩無幾了。
然而,爺爺?shù)哪禽v車在我手上壞得最厲害的一次卻不是車轱轆,而是車架子。
那一次,正是春天里下番薯種的時候。爺爺是個務農(nóng)的老把式,做事向來很講究,他為了讓番薯種發(fā)芽發(fā)得好,特意到山腳下去拉了半車山砂回來,準備蓋在下好后的種苗上。山砂很疏松,很透氣,特別適合番薯籽發(fā)芽。
那一天,爺爺把裝了山砂的雙輪車歇在老臺門的外邊,連兩箥箕番薯籽都已經(jīng)放在車子邊上了,卻不知為著什么事情耽擱了一會兒。那個時候正好逢著我放學回來。我一看爺爺?shù)能囎油T谖壹议T口的村路邊,知道他是去種番薯的,同時也知道他種番薯的那塊地在什么地方,于是就伙同一個平常玩得最好的鄰居小伙伴,也不管地上的番薯籽,不聲不響地只拉了那輛裝了山砂的雙輪車就往地里去了。
我讓小伙伴坐在車上,自己在前頭拉。小伙伴坐在山砂上像趕馬車似地喊著“駕”,我也正如一匹健馬般奮力地拉。一路上都拉得很好,速度也不慢??墒牵驮诳煲竭_地頭的那個地方,遇著了一道陡峭的斜坡,這道坡不但陡,而且歪,坡腳下還有一座兩米寬的小石橋。拉到這個地方時,我拉不上去了,身上也已出了一點汗。我把車子住后退了退,停下后,叫同伴下車來幫忙??墒且驗椴粌?nèi)行,我們不是如正常的情況那樣一個在前面拉,一個在后面推,卻是一人分了一根車杠子,倒著身子如拔河似地將車子往上拖。這哪里拖得上去!人拉不住車,車卻把人拉下去了。我們兩個人拼命地用腳掌踺著地面,身子傾得斜斜的,把臉都扭歪了,想要止住車輪往下滑,可是哪里止得住。眼看著“回天無力”了,再僵持下去的話很可能會傷到人,不得已,兩個人一合拍就松了手,眼睜睜地看著車子溜下坡去了。只聽得“轟隆”一聲響,雙輪車屁股朝下沖進了那座只有兩米寬的橋底下,只留著兩根筆直的車杠象兩門高射炮似地往上翹著,不但整車山砂全都被傾瀉在了水溝里,連車舷上的木檔也斷了一根。
這下可闖了大禍了!我們兩個人頓時都嚇得不輕,彼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不知該怎么辦才好。過了好一會,我才算有點反應過來了,著急地說:“不行,得把車給弄上來,不然會給罵死的?!庇谑莾蓚€人都爬到溝里去抬車。
可是,從溝底到路面,中間差著兩個高低檔,每一檔有將近一米的高差。我們兩個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好不容易將車抬到了中間那一檔的地面上,輪子還留在溝底里,而我們的力氣已經(jīng)徹底用完了。
正當我們靠在車舷上喘著粗氣的時候,爺爺終于挑著兩箥箕番薯籽邁著小碎步來了。當他遠遠地看到了前面這副狼狽的場景時,臉色早已變得鐵青鐵青。我們兩個人膽怯地望著他,連一個字也不敢說。爺爺走到近旁,放下?lián)樱瓤戳丝次覀儍蓚€人,接著又看了看已經(jīng)“身首異處”的車架和車輪子,陰沉著臉很兇地斥責了一聲:“還不回去!”
那一天,吃過晚飯后,爺爺當著奶奶和媽媽的面打了我,打的是手心。爺爺一生中打我也就那么二三回,每一次都是打手心。他用他那雙粗糙的大手在我左手的手心里重重地拍了兩三下,教訓道:“車子掉到坑里了你還敢去抬上來,你小小年紀,萬一要是壓斷了腳骨上怎么辦?萬一要是把腰骨扭壞了怎么辦?”
這么簡單地教訓了一頓后,爺爺就拉著個臉,反背著兩只手顧自己走了,臨出門時,自言自語似地咕噥了一聲:“小人!”而奶奶和媽媽卻幾乎異口同聲地咬牙咒道:“打得好!”
自從有了外公給的這輛雙輪車以后,我卻不再象先前那樣喜歡玩車輪子了。不過,有了這輛車以后,我們家真不知省下了多少力氣,多少心思。
我父親常年在外打工,平??偸遣辉诩业臅r候多。可家里種著田地,母親雖然意志強大,但總歸身體瘦小,我與姐姐又都尚且年少,不能算作勞力,因此遇著挑擔扛背之類的事情很顯為難。有了雙輪車之后可就好了,同樣的體力,同樣的份量,拉起來一點不費力。就像把車掉進溝里的那一次,那么重的一車山砂,我在路上一路都拉得好好的,要不是那個陡坡?lián)v的鬼,爺爺不但不會打我,說不定還會夸我能干哩。
好多年之間,我們都用這輛車拉稻谷、拉麥子、拉肥料、拉柴草、拉番薯、拉笨重的打稻機、后來還拉過西瓜,雙輪車真可謂立下了“汗馬功勞”。一直等到家里還清了虧欠多年的債務,我們的工作在表面上看起來相對有點穩(wěn)定,而母親也覺得種田已變得沒有太大的意義,一不小心還要落個虧本,于是把田租給了別人種的時候,這輛如“傳家寶”似的雙輪車才算退了休。如今,它的輪子擱在我家小屋的木柴堆上,而架子卻立在老臺門公用的大屋里,已經(jīng)好多年沒有去光顧過它,估計那竹片怕是被蟲蛀得差不多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