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空巢
　　
　　 我見到伯母的蒼老
　　 堂屋里躺著的格子狀時間。篾編席子，麥稂泥巴盤成的土炕，青花瓷杯
　　 患了白內(nèi)障。
　　
　　 夕陽借給所有事物一層光——
　　 流動的蜂蜜
　　 吃過的鹽巴比情話多
　　
　　 有人打碎門牙
　　 有人唱著嗓子喊魂——
　　 “喀嚓喀嚓”
　　 白蟻無聲
　　
　　 唯有幾株桃樹不依不饒，年年趕著春頭打望
　　 像她生養(yǎng)的六個閨女，攜兒帶女
　　
　　 二、清明
　　
　　 家里打來幾次電話，問回嗎？
　　 每回答一次就心虛幾分
　　 音調(diào)越降越低。耳背的母親握著聽筒:
　　 這閨女咋不說話？
　　 想象到她拿下手機
　　 嘟囔著換只耳朵接聽——
　　 母親越來越蒼老了
　　 我離開多年的村莊也是
　　
　　 祖祖輩輩的人在那里生，在那里死
　　 從那里離開
　　 再回去那里——
　　
　　 大伯去世后留在了居住大半生的城
　　 下葬那天，風(fēng)塵仆仆的母親私下念叨:
　　 干凈整潔了一輩子的人，住這么窄小的地方該多憋屈
　　 母親不懂，這里
　　 寸土寸金
　　
　　 逢清明，開老宅，母親在祖墳前設(shè)酒擺筷
　　 邀請大伯騎快馬入席
　　 香火軒燃酣喜
　　 似乎，生者和死者各得欣慰
　　
　　 三、雷聲
　　
　　 母親和小姨閑話:
　　 “我今年60歲，再能活也就還有十年。你比我小兩歲，時間能多點。”
　　 “我們家族沒有長壽的人。”
　　
　　 去年走丟的兩位親人
　　 令這樣的對話刀劍般鏗然
　　
　　 內(nèi)心軒然而惶懼
　　 時間驟然量化，而我
　　 是被排除在外的質(zhì)數(shù)
　　
　　 四、絕望論
　　
　　 她突然崩潰
　　 突然地
　　 蹲在兒子遇害的地方
　　 在他最后躺下的
　　 沙子覆蓋的血跡旁
　　 虛撈的手臂
　　 比劃著——
　　 “他就躺在這兒，我的兒子，那么多血……”
　　 “我的兒子啊，他才十七歲”
　　 她再一次泣不成聲
　　 身軀用力繃緊
　　 似乎捶打一件舊衣服般
　　 將自己反復(fù)捶打在沙礫地上
　　 我小時候見過
　　 被利刃抹過氣管的雞
　　 絕望地
　　 如此相似
　　
　　 五、一瞥印象
　　
　　 偶爾我會記起
　　 那個濕漉漉的
　　 稠麗的黃昏
　　 一個荷鋤的
　　 寥落的婦人
　　 牽著她身后的新墳
　　 曠野和天空
　　 靜佇的風(fēng)
　　 逐漸凋零的蟬鳴
　　 將一枚粉紅的漿果
　　 挑在黑色
　　 粗糙
　　 落光葉子的柿子樹椏上
　　
　　 六、煙
　　
　　 逼仄的茶水間
　　 兩個中年男人閑話
　　 病床上
　　 十六歲的花朵
　　 九十四歲的枯萼
　　 承接
　　 異曲同工的絕望
　　 我是旁觀者
　　 是看客
　　 是他們指端擎舉的
　　 明滅星火
　　 是流瀉于兩顆陌生靈魂
　　 不敢宣泄的緘默
　　 是昨天走向天國的52床
　　 留給塵世的
　　 半抔草木灰
　　 我是心懷憐憫
　　 又硬心腸的
　　 偷窺者
　　 偶爾也想要掏出點什么
　　
　　 七、遠安
　　
　　 一個幼小的天使
　　 柔軟的身軀似陽臺上未曾展顏的花苞
　　 微仰著腦袋，與地面形成四十五度夾角
　　 她在凝望
　　 墻上的愛心卡片，還是
　　 傾斜了四十五度，就要慢慢合攏的生命
　　 這個柔軟的天使
　　 這朵稚嫩的花苞
　　 她安寧地站立，等待虛空迎迓的手掌
　　 懸停天花板的一只充氣玩偶
　　 悲憫而錯位的凝視
　　 令我想起生命中那些
　　 無法填補的空缺
　　 想到自己也曾觸摸過
　　 同樣的
　　 黑霧和靜謐
　　 這具柔軟的，小小的，花苞一般的身軀
　　 她凝望著
　　 她看到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