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大地】最后一面(散文)
“這個死鬼天,穿了個大窟窿么?倒水一樣的,落個不?!边@是祖母生前,每到下雨天,最常嘮叨的一句話。
這些天,總是陰雨連綿不絕,我就想到祖母的這句話。也使我想到,天家里山花相伴泉水相依的祖母,您在天堂還好嗎?
今年的雨水特別多,像極了我們的心情,哀愁纏綿不斷。記得,三個月前的一天,祖母辭世了,祖母告別我們眾子孫親人,也是在這樣陰雨連綿的日子。這雨,就像親人的淚,止也止不住。
往事如昔,有些情景歷歷在目。
知道祖母在人世的日子大概不多了,我抽了個時間回老家看祖母,這是祖母發(fā)病以來,我第一次回來看她。之前,從沒特意抽過時間回來看她,只是年節(jié)日時,才例行回一次,一餐飯功夫,就又走人了。
由于沒有走動能力,整天除了坐,就是躺著,祖母的腦細胞以及全身四肢五臟器官,都逐漸走向不可逆轉(zhuǎn)的退化和萎縮,她的身體機能,只能每況愈下。
看到我突然站在她面前,她似乎沒有多大反應,沒有突如其來的驚喜,她似乎把我這個人放在腦海里搜索了好一陣子,努力辨認識別,才發(fā)現(xiàn)有似曾相識的印象,又似乎還不敢確認我是誰。這一刻,我多么渴望她能像往常一樣認得出我來,能像以前一樣有親切的笑容。可現(xiàn)在,連她最熟悉的孫女都遲遲認不出來,說明情況不樂觀!我湊近她耳朵,加大聲音,試圖逗問她我是誰?她好不容易才聽出我的聲音之后,做出判斷,聲音細弱無力,有點顫抖,激動而又緩慢地說:“你是阿……紅……嗎?阿……紅是……嗎?”
我苦笑說:“奶奶,您真厲害,猜對了!”
她說話有些吃力,不過還算很清晰。
認出我之后,她好像被從深重苦難中打救上來似的,激動的聲音近似發(fā)顫,似哭又似笑,總之是非常復雜得難以描述的表情。她枯枝般的手握著我的手,冰涼冰涼的。
照顧她的叔伯說,她病癱的左半邊手腳血液不流通,已經(jīng)不會動了,沒有體溫了。我捂住她冰涼的手,極力想用自己的體溫捂暖她,可捂了許久,依然是涼冰冰的。
她大概料到自己再也好不起來了,知道自己時日不多了,感覺死神已經(jīng)一日比一日在向她逼近,且在不遠處覬覦著她,只等時辰一到,就把她擒獲收入囊中。她知道自己無論做出什么樣的努力和掙扎,也于事無補。絕望侵蝕著她的意志力,每天都這樣坐,干巴巴坐著,坐累了就躺,躺累了還是得躺著,躺累了就是麻木,麻木已成為習慣,沒有人跟她說話交流,沒有人帶她出去走走,以前串門拉家常的日子,已永遠成為歷史,不再重來。外面的世界,已不再是她的,與她無關。剩下的,是陰暗和孤寂。
現(xiàn)在,即使吃、喝、拉撒這么簡單的事,也需要別人幫忙才能完成。她的聲音已經(jīng)很弱了,她的喊聲也是只能在幾步之內(nèi)才能聽得見。比如餓了,口渴了,或者想拉大便了,這些基本生理需求需要幫助時,都不一定能及時實現(xiàn)的,很多時候,負責照顧她的叔伯要忙其他活去,可能都聽不見她的喊話。
有時候,想喝杯水,在房間叫了很多遍,可能沒人聽得見,失望之余,她只能無奈放棄。后來,餓了,累了,可能都懶得叫了,就讓它一直餓下去渴下去。特別是有時候想大便,需要別人的幫助,可能叫了多次,也沒能等到有人來,等下等下,憋著憋著,到最后,就成了便秘……她的正常生活需求,已經(jīng)變得都不容易順利實現(xiàn)了,久而久之,就漸漸變得麻木、遲鈍和厭世。
意志力被消磨殆盡,很多時候,她甚至連話都懶得說,耷拉著腦袋,目光呆滯,百無聊賴。最常聽到她嘆息的一句就是:唉!怎么還不會死,早點死了去多好,不用活遭這個死罪!
她的生活,除了孤獨就是孤獨,日常的時間里,她耷拉著腦瓜,目光如灰,面對四面水泥墻,沉淪在自己孤寂的世界里。除非,偶爾有子孫來看她,就是她覺得唯一有光彩的日子了。
已經(jīng)坐了幾個月的輪椅,缺少運動的身體已經(jīng)沒有了免疫力,幾個月前腰背上長的褥瘡一直都不能結(jié)痂,創(chuàng)面越來越大,后來擴展雞蛋那么大,血紅血紅的,留著血水,揭開紗布,看了使人心驚膽寒。她的這雙走過九十八年風風雨雨的像枯枝般的腿,已經(jīng)“擱置”半年沒有使用過了。她曾經(jīng)試圖極力想站起來過,可,已經(jīng)不是自己意志力所能控制的事??上攵?,她是多么懷念以前那些能走路的時光。
走路,對她來說,已經(jīng)是非常奢侈,已經(jīng)是做夢都不能實現(xiàn)的事。
當我為祖母的事沉浸在不能自拔的沉痛中時,祖母突然說,她想拉大便。我說,我抱你去吧。我把她的手扶起,抱著她的腰,試圖想扶她起來,她整個人傍在我身上也想配合我用力站起來,我摟著她的身往上提,可她的身體的重量往下墜,腳像被什么東西死死拉住似的,因為她的腿根本就不聽她使喚,沒支撐力。她沒能站起來,我們都失敗了。我把她扶著重新坐回椅子上去,就這么個動作,已經(jīng)把我們祖孫倆累得筋疲力盡。
這一刻,我和她都明白,做出的任何努力,都是無用。我現(xiàn)在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緊緊摟住她,盡可能多點時間陪著她,安慰她。
摟著皮包骨的祖母,就像摟著一個瘦弱無助的孩子。此時的天已入冬,天冷了,洗澡沒以前方便,減少了洗澡的次數(shù),祖母的身上發(fā)出一種酸臭味。這在以前,我聞到一定會想吐,會忍不住跑出去。而現(xiàn)在,祖母身上的這種酸臭味,我反而不覺得那么酸臭,我緊緊抱住她,只想在她短暫的余生里,多親近親近她,讓她感受到一點暖意。我把她摟得更緊,只想把自己的體溫傳遞給她。我用臉貼著她的臉親她,我用體溫安慰她,她時而勉強笑一下,時而又埋頭到絕望愁苦中去。
以前,一看她的孫子孫女擁上來,她一定會笑出一屋的燦爛來的。
這是我第一次親她,要不是她病痛了,也許,這一輩子也想不到會親她一下。我緊緊摟住她,怕她一不小心就被時間從我手中奪走了。
不多久,她用細弱得如同蚊子一樣小的聲音告訴我說,她想吃東西,叫我買香蕉和雞蛋給她吃。我暗喜,她會叫餓就好!我像接到圣諭一般往街上跑去。
我買回一堆香蕉和雞蛋,把香蕉剝了皮,遞到她手里,她像剛剛學會抓東西的孩子,好像那根香蕉有十斤重似的,把香蕉緩緩送進嘴里。她的牙齒不多了,只剩下兩顆門牙。她只吃了一根香蕉。
叔伯煮好了飯,用肉湯撈飯給她吃,我接過飯碗,給她喂飯,喂了幾口,就故意把飯匙遞給她,讓她自己動手進食,她右手抓著飯匙,發(fā)抖,無力的樣子,用飯匙從飯碗里舀了飯湯,慢慢往嘴巴送,從飯碗到嘴巴的這段距離,她用了漫長的時間,整個動作,就像她小時候剛剛學吃飯那樣,戰(zhàn)戰(zhàn)兢兢,舉步維艱的樣子。
叔伯說,自從犯病以來,每餐飯都喂給她吃,她從來沒自己吃過飯。我說,盡量讓她自己吃吧,即使慢一點,也盡量讓她自己吃幾口,這樣可鍛煉她的動手能力,使她更有自信。可叔伯不以為然。
吃完飯不久,她說要拉屎。拉屎對她的一天來說,是個大工程,因為他已經(jīng)不像普通人那樣,想拉就三步兩腳跑進廁所去解決。而她,則需要通過別人的幫助才能完成的。這需要把她從輪椅抱起來,放在床上讓她慢慢躺下,然后幫她脫掉褲子,再把尿包取出來,然后把她抱回輪椅上坐好,再把屁股底下的窟窿打開,窟窿下面,再遞一個尿盆,如此通過這一系列繁雜的過程,才能解決大便問題。
這個過程,只有叔伯才熟頭熟路,因為他每天或者隔幾天就要幫祖母完成。其他人,不熟手,信任不得。不過,叔伯雖然是她兒子,但,讓男人來給母親洗澡換尿布擦屁股,無論如何,心里都是別扭的,不自然不舒服的,可對于一個沒有自理能力的人來說,除了生死由命,還能怎么樣?因為只有叔伯才跟她住,其他的幾個子女,遠水難救近火啊。
把坐上輪椅的祖母推到屋角一邊去拉大便,祖母耷拉著腦袋,半躺著,一會兒功夫,就聞到了一屋子臭烘烘的尿屎味。臭,實在是惡臭,因為那是宿便,因為她有時很多天才能拉一次。我捂住鼻子,胃里翻江倒海,直想吐,我強忍住,依然堅持站在祖母身邊,握著她的手,陪著她。我想,即使再臭,再難忍,我也要陪著她,讓她知道,還有人這么愛護她,痛惜她。
祖母終于說拉完了,我親手端起她的屎尿倒掉,然后給她擦干凈屁股,又給她擦身,她終于露出輕松的笑容說:舒服多了!
這是我第一次照顧祖母服侍祖母,我很珍惜。說真的,難為叔伯每天都重復這樣的事情。
那天,我陪她坐了一個下午,那一個下午,是我難忘的時光。想不到的是,這竟然成了我和祖母的最后時光。
元宵節(jié)剛過,那天中午,就收到祖母仙逝的消息,我一下子就癱坐在椅子上。我想不到,時間就竟然這么絕情,不等我有任何思想準備,就匆匆把祖母帶走了。祖母不等我們了,她再也不想忍受這種痛苦。本來打算,年后等孩子們開學了,有自己的時間了,到時跟祖母好好住一陣子,跟祖母好好住一陣子??勺婺?,已經(jīng)不給我任何機會了。
直到今天,我還常常想,早兩年,我要是給她買個按摩器,讓她天天按摩,活動筋骨,她也許就不會中風,就不會遭那么多的罪。如果,我懂得教她每隔兩個小時要喝一次水,睡覺前后也喝一次;然后多抽時間關愛她,陪伴她,我想,祖母一定能活一百歲以上。
可現(xiàn)在,縱使你有一千個如果一萬個心意,已經(jīng)毫無意義了。祖母沒有給我補救的機會,她走了,去了沒有病痛的天國,我為祖母祈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