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jì)70年代，我在一所公社中學(xué)教書，家住在一個偏遠(yuǎn)的只有二十幾戶人家的小屯子里。
　　 ?1979年的臘月23，是民俗中的小年兒。這一天，我和其他6個社員拽了一整天大耙。返程的路上，我們灰頭土臉，骨軟筋酥地躺在裝滿柴火的四馬車上，到家時，太陽已經(jīng)下山了。
　　 我們那個小屯兒，地處嫩江平原的邊緣地帶，沒有高山大川和森林草原，倒是遍地分布著草都不長的沙丘。聽老農(nóng)講，沙子有不少種。比如，靠近江沿兒、河沿兒的地方，雖然土壤含沙量也不少，但那是黑油沙，土壤既疏松又保水。我們這兒則是一刮風(fēng)就煙霧四起的黃眼沙。春天耲茬（耲：huái?東北地區(qū)一種破壟、播種的方式）種的高粱、谷子，往往都會被大風(fēng)連根毀掉，有的年頭要補(bǔ)種好幾次。由于含這種沙子的土壤不保水，又十年九旱，地里的莊稼桿棵都長不高，而那時莊稼桿棵是生產(chǎn)隊社員最主要的燃料來源，但是，社員分得的桿棵都不夠燒。屯東頭老高頭說他家老擓（擓kuǎi，東北人管中老年婦女或老年男人稱呼自己的老婆叫“老擓”。是親切、戲謔的叫法。）把秫秸折成一股魯（一段或一節(jié)股）一股魯?shù)模倥_兩半，腚撅多老高用手往鍋底兒上送。
　　 生產(chǎn)隊打完場，車馬都倒出功夫了，開始組織社員自愿插伙兒摟柴禾，七個人一組一掛車，7天每家可以分一車。如果人口多房子大的，還可以再組織插伙一次。中學(xué)放寒假了，我也算一戶，也編在一個組里。
　　 摟柴禾的地方是內(nèi)蒙古扎賚特旗最南端的大荒片兒，離我們屯兒有四十多公里，四馬車空車也要跑4個小時。早上2點鐘啟程，6點鐘才能到地方。
　　 摟柴禾這活兒，現(xiàn)在很多人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兒了，那簡直是牛馬一樣的勞作。長長的木桿一頭連著一張一米多長十四個齒的大鐵耙子，一頭有一個“耙背子”卡在肩頭，就像耕作的牛脖子頂上卡一個“牛鞅子”（牛拉東西時用的器具，架在牛脖子上）一樣拉著往前走。大鐵耙的木桿底下掛著一個寬大的簾子。張開的大耙像一個寬大的梳子，走一會就會摟滿一耙子的碎草，這時需要停下來，把耙子上的草抖落到簾子里。幾經(jīng)反復(fù)，當(dāng)簾子上的草滿了，找一個容易裝車的平坦寬敞地方存放著，這叫一簾子或一鋪子，七個人摟的柴草都往這兒擺放，每個人每天要摟30簾子，然后裝車。
　　 拉著大耙，要揀走路絆腳蒿草刮褲子的地方，最好是野草橫三豎四枝葉交叉相互糾纏得不可開交的地方，上柴禾才快。而且，簾子里的柴禾越多越沉重，越能把盤節(jié)在一起的枝枝蔓蔓摟透，當(dāng)然人要費很大力氣。
　　 每個人摟完20簾子的時候，就都停下來休息。這時，把一簾子柴禾點著，等明火息了，各自把帶來的粘豆包兒扔進(jìn)火堆里燒。大約十多分鐘，大家開始把外面焦糊里面還涼的豆包扒拉出來吃，吃一兩個咕嘟幾口裝在塑料桶里的涼水。由于出了一身臭汗，又被野火烤了一陣子，幾口涼水下肚，那真叫一個爽。
　　 吃完了干糧，喝了大約六七斤涼水，火早就熄滅了，被汗水浸透的內(nèi)衣貼在身上開始發(fā)涼。于是，車?yán)习遄舆汉纫宦暎骸案砂伞保〈蠹疫@才都懶洋洋地站起來，繼續(xù)著馬拉套牛拉犁的行走。
　　 這七個人七張耙子，干了一上午，方圓沒有10里地的草甸子壓根兒沒啥變化，人和大自然比起來真是太渺小了。馬克思在《資本論》里給生產(chǎn)力下的定義是：人類征服自然、戰(zhàn)勝自然、獲取物質(zhì)資料的能力?？磥?，如果光靠人的肉體和汗水以及草料都不太足性的馬匹與大自然直接交換，這自然大約是很難被征服的，更談不上戰(zhàn)勝了?？墒?，目前有什么辦法呢，你少走一步，一簾子柴禾就不能裝滿。
　　 接近中午，裝完了210簾子柴禾，車?yán)习遄訐u晃著鞭子開始返程。上了車，“掌包”（負(fù)責(zé)車上零碎事物的人）李大哥開始分配這車柴禾，方法是抓鬮。他手里攥著7根草棍，漏出的頭兒都是一齊的，但是，其中有一個最長的隱藏在里面。七個人每人選擇一根，誰選擇的那根最長，這車柴禾就分配給誰。隨著分配的進(jìn)行，第二天第三天抓鬮的人數(shù)就是六個、五個……我的運氣不好，一直等到六個人都分配完了，最后這一車，也就是臘月二十三小年這一天才輪到我。按說，先分到后分到的都是一車210簾子，應(yīng)當(dāng)沒什么區(qū)別，可是，這里面也有玄機(jī)。先分到的，雖然以后的幾天里仍然要每天樓30簾子，但是，明擺著的，這車柴禾與他無關(guān)了。所以，每一簾子摟的就不那么飽滿實成了，越往后車就越小了，我這車柴禾，明顯地不如那六個人多。這個奧秘，誰心里都明鏡兒似的，但誰也不說破它。
　　 按照不成文的規(guī)矩，柴禾卸給誰家，誰家就要供晚飯。
　　 卸完車，我們七個人在一個熱水盆里抹擻幾把臉，就都盤腿坐在炕桌四周。在我媳婦忙碌著上菜燙酒的檔口，大家一邊抽著旱煙一邊總結(jié)今天的收獲。由于我這車柴禾比其他人少，所以，都有意識地說些好話或把話題引到別處。
　　 “這車柴火硬式，不像我那車凈毛毛烘，太囊巴。”張二叔說。
　　 “可不是咋的，”李三哥說，“今天找的這地方真正當(dāng)，蒿子稈多，柴禾還厚，走幾步就一耙子?！?br />　　 家里就老兩口、燒柴又節(jié)省的屯東老高頭惋惜地說：“可惜了(liǎo)了，咱們這班完事了，要是不完事，今天這個地方還能拽出幾車好柴禾。”
　　 菜上齊了，酒也倒上了，又累又餓的一桌人開始大快朵頤。
　　 屯子人喝酒，不像四平八穩(wěn)的城里人，東家說幾句干一口，再依次每個人都說幾句，大家再跟著喝，反倒是喝酒并不同步。原來，酒是倒在一個大碗或陶瓷缸子里，一個人喝完一口，按照反時針的順序把裝酒的碗或缸子推給下一個人，這叫“輪大襟”。輪到誰喝都能聽到“滋嘍”、“咕嚕”的痛快，接著抄起筷子，把腮幫子填得鼓鼓的，沒喝酒的人牙齒也在不停地咀嚼著。這聲音陸定一在《老山界》里描述的“耳朵里有不可捉摸的聲響，極遠(yuǎn)的又是極近的，極洪大的又是極細(xì)切的，像春蠶在咀嚼桑葉……”
　　 雖然不需要什么客套，我還是來了幾句開場白，表示今天是小年兒，感謝大伙兒給我家送財（柴）。
　　 屯子人的腸胃最容易得到滿足，誰也不計較菜品的咸淡、味道什么的，量大、足性就行，能吃喝得溝滿壕平就好。
　　 一車柴禾到家了，又趕上小年兒，我和幾個老少爺們兒吃喝得都很盡興。
　　 狼吞虎咽，酒足飯飽后，屯鄰們叼著煙蹣跚地回家了。老婆孩子剛開始咂巴（品嘗）殘山剩水這時，母親領(lǐng)著姑姑來了。我趕緊下地，把姑姑讓到炕里，媳婦忙不迭地卷一顆旱煙遞過去并劃火點著，麻利地沏茶侍候著。
　　 嘮了一陣閑嗑，母親說：“你姑姑今天來找你有點兒事?！?br />　　 我說：“姑，有什么事你盡管說?！?br />　　 姑姑還沒說什么事眼淚就落下來了，繼而發(fā)出了極力控制的啜泣聲，弄得我如墮五里霧中，不知所措。
　　 母親替姑姑說：“是這樣的，你姑父沒兩年了，領(lǐng)著你老妹兒過日子挺難的。”
　　 我說：“這我知道?！?br />　　 母親接著說：“這不來到年了嘛，你姑姑娘倆家里一個草棍兒都沒有。聽我說你今天分到了一車柴禾，打算和你借半車，過了年再想辦法還給你。你看看，就讓你姑姑先拉回去點兒，大過年的沒柴禾燒咋整，再說，不燒火屋子也呆不了人兒??！”
　　 我聽著，心里酸酸的，禁不住淚水也涌了出來。
　　 姑姑已經(jīng)60多歲了，姑父去世后領(lǐng)著老姑娘過日子，家住在扎賚特旗五家戶屯兒。我在泰來縣第四初級中學(xué)讀書時，由于校址在遼金古城塔子城鎮(zhèn)里，距離五家戶姑姑家12里路，周日早上我經(jīng)常到姑姑家去，晚自習(xí)前再趕回學(xué)校。每次去，姑姑都會給我做最好吃的飯菜，臨走時還給我烙一摞兩合面的油餅。姑父是皮匠，手工制作的繩套、皮鞭子、鞭稍、轅馬搭腰、大肚扣子等車馬用品很精良，包括我們屯兒在內(nèi)的遠(yuǎn)近的生產(chǎn)隊都有求于姑父。所以，經(jīng)常能夠得到很多生產(chǎn)隊饋贈的小麥、小米、菜蔬等稀缺的東西，家里的柴禾垛常年都是高高地聳立著。
　　 我說：“姑，別犯愁，這點小事兒不算什么。一會兒我就去找和姑父最要好的車隊長，讓他明早派一輛車，找兩個人把我這車柴禾都裝上，給您送到家，還（hái）還（huán）什么呀！我有的是力氣，再找?guī)讉€人插伙兒，幾天就能再摟一車?！?br />　　 母親和姑姑走后，我馬不停蹄地找到車隊長周二大爺說明原委，他爽快地答應(yīng)了。接著我又聯(lián)絡(luò)、攛掇了季二小、李三楞等六個人組成一伙兒，再摟7天。定下來以后，已經(jīng)是夜半12點了。我稀里糊涂地瞇楞了一會兒，媳婦叫醒我起來吃飯，說車?yán)习遄右呀?jīng)套好了馬車，甩大鞭子喊人呢。
　　 由于是我攛掇的，抓鬮時，我和他們幾個說，你們先分，我要最后那車。
　　 起早貪黑，牛行馬走了7天后，太陽卡山的時候，柴車又一次停在了我家的院子里。
　　 陪同伙伴們吃喝完，我精疲力竭地仄歪在炕頭。媳婦遞給我一個枕頭說：“你累了，躺一會兒吧，今天是大年三十兒，等餃子煮好了，我再叫你?！?br />　　 我接過來，腦袋還沒挨上枕頭，早已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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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附：創(chuàng)作手記
　　 ?春節(jié)作為老百姓最為重視、最為重要的傳統(tǒng)節(jié)日，是全家團(tuán)圓的象征，是億萬中國人情感的聚合，在中國人心目中有著神圣的地位。
　　 臘月三十又稱除夕，中國傳統(tǒng)節(jié)日之一。它是農(nóng)歷臘月的最后一天，與春節(jié)（正月初一）首尾相連。這一天主要的傳統(tǒng)民俗活動有祭祖，貼門神，放爆竹，給壓歲錢，吃年夜飯，送財神等，這一天的晚上叫做大年夜。
　　 戊戌年大年夜，我的兩個兒子及兒媳、孫子們都齊聚我家。守歲到12點多，央視聯(lián)歡會接近尾聲，孩子們忙著煮餃子、做菜。很快，豐盛的菜肴和熱騰騰的餃子就端上了餐桌。剛好50歲的大兒子感慨道：這么些菜要是過去，就一口飯鍋，煙熏火燎的，得啥功夫才能做出來！這句話，勾起了我藏在記憶深處的經(jīng)歷。于是，我慢慢地給他們講述了年輕時候摟柴禾的故事，也算是撫今追昔、珍惜來之不易的美好生活的傳統(tǒng)教育吧！
　　 過去講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柴排在第一位，足見其多么重要。至今某些媒體在報道山區(qū)長壽老人的時候，往往還不經(jīng)意地說出一些細(xì)節(jié)：某某耄耋老者還經(jīng)常上山砍柴，砍完后還要走山路背回來。
　　 我生長在黑龍江省西部嫩江平原上與內(nèi)蒙古扎賚特旗接壤的一個偏遠(yuǎn)的小村子里。上世紀(jì)70、80年代人們?yōu)榱私鉀Q燒柴問題，付出的種種艱辛，我真是感同身受，終生難以忘懷。那時候，人們弄燒柴是完全憑借體力和汗水直接與大自然進(jìn)行交換。為了交換成功，還要克服地域等自然條件的限制，去尋找能進(jìn)行交換的地方。
　　 那個時候，我在公社中學(xué)教書，雖然掙國家工資，但生活與所住的生產(chǎn)隊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比如口糧需生產(chǎn)隊供應(yīng)，燒柴問題也和生產(chǎn)隊社員一樣，幾個人組成一班，插伙合作去離家40公里外的地方用大耙摟，用一輛馬車往回運載。
　　 1979年的臘月23小年那一天，我經(jīng)過七天的苦熬終于分到了一車毛柴，愉快地結(jié)束了牛行馬走的一段艱辛歷程，準(zhǔn)備休整一下和家人快快樂樂地迎接大年。
　　 但就在這個檔口，姑姑來了。姑姑家離我家有20多公里，是搭方便車來的。我在縣立第四中學(xué)讀書的時候，由于校址離姑姑家很近，經(jīng)常在周日去姑姑家。那時，姑父是遠(yuǎn)近聞名的皮匠，各生產(chǎn)隊的繩套等車馬用品都離不開姑父的手藝，所以，經(jīng)常能得到不少緊缺的糧食、蔬菜、柴禾等生活必需的緊俏品，我家的生活和我讀書的費用等都沒少得到姑姑家的接濟(jì)。不幸的是，由于皮匠活兒要經(jīng)常用到一些芒硝等化學(xué)品，長期浸染的慢性作用致使姑父患上了肝病撒手人寰。姑姑領(lǐng)著一個還未出嫁的姑娘過活，因此，燒柴就成了老大難問題。姑姑此行目的就是為了解決一下燒柴，剛好聽母親說我分到了一車柴禾，于是，就萬般無奈地提出了先借半車的請求。
　　 姑姑家的境況我是完全了解的，姑姑對我家和我的恩情我是永遠(yuǎn)不會忘記的。像我這樣年輕力壯的大小伙子弄一車柴禾都要費盡洪荒之力，姑姑家孤兒寡母的，哪有能力弄柴禾啊！面對姑姑的請求我怎么會拒絕呢？姑姑說“借半車”，我怎么會就讓她拉去“半車”呢？我毫不猶豫地答應(yīng)姑姑，明天就讓姑父曾經(jīng)幫過他很大忙的車隊長幫忙把柴禾給姑姑送回家，我再憑借年輕的體力苦熬7天，再弄一車柴禾。
　　 故事完全是真實的，是我親身經(jīng)歷過的。中間姑姑的出現(xiàn)，也不是刻意編排的，也是實有其事的。
　　 故事講完了，老伴兒還慢聲細(xì)語地在旁邊佐證，說你們老爸年輕時像牛一樣有力氣，有一股子虎勁。孩子們聽完老伴兒的話，誰也沒有笑，都陷入了沉思。也許是我的故事讓他們感到了如今生活的美好，抑或是感受到社會的進(jìn)步之快吧，要不兩個兒媳的眼圈兒怎么都濕潤了呢？孫子們的眼睛怎么會睜得大大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