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有約
　　 一
　　 丁香出生在晉西北偏僻農村的一戶丁姓人家，父母祖祖輩輩種地為生。貧賤夫妻百事哀，父母整天吵吵鬧鬧，直到丁香上初中的時候父母離婚。記得母親走的那天，她不知道在自家破院子里坐了多久，暮色已不知不覺的游來。落日在窯洞的殘垣上染上了一抹柔和的金黃，傍晚的風帶著幾絲涼意對她襲來。她用手抱住了裸露的胳膊，下巴搭在膝蓋上，忍不住的流下淚來?！跋闩丶胰?，明天還上學！”她抬起頭看到父親下地回來了，放下鋤頭在窯洞門口的水甕上拿起勺打了一瓢水“咕嚕，咕嚕”喝下半瓢。“爹，我不念書了?！?br />　　 父親聽到女兒的話愣住了，隨即瓢掉進水甕?！吧?？念得好好的干啥不念？”父親擦一把嘴上的水珠，盯著女兒。父親一身藍色衣服，上衣下擺已經磨出白茬。褲管挽起，露出黑瘦的小腿?！暗瑡寢屪吡耍€養(yǎng)活爺爺，我就不念了，給您減輕負擔。”丁香聲音很小。
　　 父親眉眼豎起來了，嗓門很大：“丁香，聽爹的，好好念書，其他的事別操心，輪不到你一個小屁孩操心，有爹頂著，你給爹好好念書就對了?！备赣H命令式的口氣。
　　 心頭一股熱浪沖進了丁香的眼眶，她的視線模糊了，“爹，我聽您的話，好好念書。念好書養(yǎng)活您和爺爺”父親用疼惜的眼光看著女兒，笑了。
　　 其實，丁香何嘗不愿好好讀書，她是疼父親，可憐父親。離婚后的父親顯得特別蒼老憔悴，一半男，一半女。但他決不放棄供養(yǎng)女兒讀書，唯有讀書才能讓女兒走出大山，過上好日子。
　　 丁香品學兼優(yōu)，初中、高中一直是好學生。高中期間，學校由興趣愛好組成的社團，書法，文藝，廣播，演講，節(jié)目主持等活躍學校學習氣氛的活動。丁香參加了節(jié)目主持社團，主持學校的一些活動，每逢元旦她都參加主持節(jié)目。她言辭流利，出口成章，平日里沉默寡言，拿起話筒口若懸河、口齒伶俐，妙語連珠，常常語驚四座。
　　 眼看女兒高中畢業(yè)上大學，幾畝薄田難以供養(yǎng)丁香再上大學。父親有了進城打工的念頭。父親進城打工，丁香縣城就讀高中，倒也父女方便照顧。留下爺爺一個人在鄉(xiāng)下，丁香禮拜天跑回去看看。鄉(xiāng)下離縣城不太遠，但也不太近，走起來差不多要個半小時，因為這段路沒有公共汽車可通，所以丁香每次都是徒步來去。天氣好的時候倒也走的輕松，遇到壞天氣，風吹樹葉刷啦啦響，總覺得有什么可怕東西后面跟著；加之接近黃昏，路過一片墳地，不時有磷火眨眼，還有小兔，狐貍，小羊猛然“咩”一聲，嚇她一跳。
　　 七月的一天，天空籠罩在一片低氣壓的云層下，氣溫燠熱而潮濕。時序雖然已是秋季，晉西北地區(qū)卻無秋意。熱浪侵襲下，每個人身上都是濕漉漉的汗水。
　　 丁香父親已經在建筑工地上那木板搭起的架子上苦苦干了足足十小時。整個人熱得像烤紅薯，丁香父親渾身的衣衫早被汗水濕透，連頭發(fā)都像浸在水中般濕漉漉的。而新的汗水仍然不斷的、持續(xù)的從全身冒出來，從額頭上大粒大粒的滾下來。他停下手中的活，脫下上衣擦汗水，天哪！一不小心從七米高的架子上踩空墜下來。一聲“啊”的慘叫……
　　 此時此刻，丁香正在教室上課，校長走進教室，叫去老師說了什么？老師返回身看著丁香：“丁香同學，出來一下！”丁香從老師的口氣中猜測到什么事要發(fā)生，她的心跳動的就像敲拔浪鼓。跟著老師進了辦公室，辦公室有種緊張的氣氛，老師一直看著丁香，真怕說出的話讓丁香受不了，也不忍說出來。丁香更加覺察到有不祥的事發(fā)生：難道爺爺死了？她的呼吸沉重的鼓動著胸腔。好半晌，老師振作了一下，咳了一聲，清清嗓子，說：“丁香同學，你要挺得住?！彼难劬σ幌伦拥纱罅耍坷蠋熞恢皇执钤谒募珙^：“你爹在建筑工地出事了，你回去看看吧！”
　　 真是晴天霹靂，丁香父親墜落高架失去了生命。丁香哭得死去活來：都是自己害死了父親，念什么高中，大學，自己就是劊子手，親手殺死了自己的父親。下葬那天，天地一片凄涼。沒有人誦經，沒有儀式，棺木慢慢落入墓穴中。人們收了繩索，一鏟一鏟的泥土蓋了上去，看著那泥土把棺木掩蓋，“爹！”一聲長嚎，驚天地泣鬼神。丁香趴在土堆上久久不愿離開。
　　 失去父親的傷痛打擊丁香一病不起，昏昏沉沉中都是爹的影子。仿佛父親還在工地，她靜靜地等著父親回來。她幾天躺著不吃不喝，嘴唇干裂，面色仿佛蓋了一張白紙，氤氳著一種陰暗的氣息，這種氣息盤繞在整個小窯洞，盤繞在小窯洞燈光垂死昏暗的角落。
　　 爺爺守候在丁香身旁，一把老淚，一句呼喊：“香女啊，你可醒來吧，再不要嚇唬爺爺了！”
　　 “香女！”丁香爺爺呼喊，那聲音仿佛撕裂一匹嶄新的綢緞，給人的是一種難以描繪的疼痛。
　　 爺爺以為孫女中邪，請來法師驅鬼，畫了符，貼在門上，要她七七四十九天不要出來，自然消災。丁香昏昏沉沉，仿佛聽到厲鬼在門外夜夜詈罵不絕，帶走了父親。
　　 “咕咕鳴”一聲嘹亮的雞啼驚醒黎明，緊接著響應成一片，夜色像退去的潮水，村莊像島嶼一樣顯露出來。
　　 “香女！”爺爺無數次的呼喊，丁香周身一個激靈，在爺爺的哭喊與雞鳴聲中驚醒！
　　 “謝天謝地，香女，醒了，你可嚇死爺爺了！”
　　 丁香因久困小屋，委頓不堪，隔戶一望，一片漆黑：“爺爺，天空的星星呢，我一顆都望不到？”爺爺探出腦袋，只見滿庭乍明，萬物晶瑩，他一把抱住孫女，心仿佛被厲鬼揪住，“香女，看見爺爺嗎？”丁香伸出手亂摸，摸到爺爺臉上濕淋淋的，“爺爺，你哭了？我看不到，看不到！”
　　 丁香的絕望呼喊，爺爺才央告求人帶著她到省醫(yī)院檢查。結果延誤最佳治療時間，高燒腦神經受傷，影響了她的視覺神經，從此失明。她仍然有對漂亮的大眼睛，雙眸如水……她卻再也用不到她的大眼睛。
　　 那年丁香十八歲！
　　 二
　　 每當丁香瞪著黑暗的大眼睛，懷中抱著書本的時候，爺爺的眼淚就悄悄流下來。
　　 “香女，放下書吧，你已經看不見了，長大有個不嫌棄你的人家嫁出去，爺爺死也閉上眼了。”
　　 “爺爺，讀書好，我要讀書?！?br />　　 爺爺將臉埋下去，鼻翼煽動著，不爭氣的眼淚又滾下來，他不敢看丁香渴望求知的表情。許久，許久，爺爺“啼”的一聲，仿佛喉嚨卡了食物的雞，丁香抬起頭轉向爺爺，“爺爺，我心里明亮著哩，別為我操心！”爺爺再也忍不住，“哇”一聲，就像一個老男孩哭出來了，“香女，爺爺帶你到盲人學校讀書，都是爺爺耽誤了你，害了你……”
　　 “爺爺，別這么說，天底下沒有狠心的爺爺，天下的爺爺都是盼望孫女的好。您再別自責了，您這樣丁香我也難過?！?br />　　 爺爺心碎了，瞅著丁香的那張圓蘋果似的臉，小鼻子、大眼睛，完全遺傳她父親的優(yōu)點。要不是失明一定能踏進大學門檻，一定能找到好婆家，一定有一個好的未來，一定……太多的“一定”就像一把刻著后悔二字的利刃，仿佛刺穿爺爺的胸口。
　　 爺爺到處奔走，找有關部門了解雨露計劃，主要是普通技校?？茖W歷教育、職業(yè)教育。通過雨露計劃終于決定了孫女的上學問題。帶孫女到市XX盲人學校上課，丁香高興的收拾行李，隨著爺爺踏上路途，途中，丁香緊緊抱著她的書包，爺爺大包小包的提著，丁香拉著爺爺上了公交。
　　 公交車行駛了四十分鐘到達盲人學校附近。下車后爺爺開始清點行李，丁香說：“爺爺，把我的小書包給我，背慣了，背上空空的，總覺得少了什么?！睜敔攲吃诙∠惚成?，丁香雙手握住包袋，一副天真笑容。
　　 爺爺緊緊拉著丁香踏進了學校大門，一切安排就序，爺爺離開的時候丁香偷偷哭了，“爺爺，回去吧，我不哭，唔……”
　　 丁香的哭聲撲面而來，爺爺一時僵立路旁，覺得丁香像一個不能撒手的孩子，放開會碰的鼻青臉腫?！跋闩豢?，爺爺在身邊，爺爺陪著你！”
　　 凄苦的離別惹得校園里的師生跟著難過。爺爺枯發(fā)蓬飛，兩手扒心，五官扭曲，他放聲的哭聲破胸而出，把一所失去光明尋求光明的學?？薜茂d孿起來。
　　 他們是誰？碰到什么事，因何如此大慟？三三兩兩一堆一堆的學生議論紛紛。多年來學校的家長學生離別的場景沒少見過，可從未見過聞之傷心的大啕哭。學校領導了解丁香的特殊情況后，幫忙丁香爺爺在校園找了一份清潔衛(wèi)生的活。丁香爺爺可以陪在丁香身邊，激動的握住領導的手，一個謝字也說不出。
　　
　　
　　 三
　　 學校來了一位講師，三十出頭，年輕老成，一張憂郁的面孔，仿佛飽經憂患。濃黑的眉毛下一雙大眼略帶憂傷，鼻子挺直而富有個性，那張極薄的嘴唇，透著機敏和靈氣，給人一種博學多才的感覺。他的服裝十分考究和整潔，西裝穿得很好，領帶也打得整齊。課堂上掌聲過后他走上講臺：同學們好！
　　 老師好！教室里潮水般的聲音。
　　 “我叫冰新，職業(yè)詩人，作家，今天有幸和大家見面……”
　　 “老師，您叫冰心？”
　　 丁香話音落下，教室里一片混笑。
　　 “是，我叫冰新，與現代著名作家名相同，字不同。我是嶄新的新。可我是男的啊，著名作家冰心是女的，并且是偉大的女性，而我是凡夫俗子。無法相提并論。”這時，教室里的哄笑變成了淺笑。冰老師盯著下面坐的端端正正的丁香接著問，“看來這位同學喜歡冰心奶奶的作品？”
　　 “喜歡，最喜歡的是抒情散文《談生命》。”
　　 “哦，《談生命》是冰心奶奶創(chuàng)作的一篇富有深刻哲理的散文。此文中冰心奶奶把抽象的“生命”理念化為具體的物象，描繪出一幅幅生命的圖畫，讓人們從這些可視可感的畫面中去領悟、去認識生命的真諦。文章用優(yōu)美的語句描繪出的不僅僅是一幅幅立體感很強的畫面，更像是一首首生命的贊歌?！?br />　　 冰老師講話帶著輕松，幽默，丁香放松心情聽著：“同學們，我們這節(jié)課就講解一下這位女同學喜歡的冰心散文《談生命》吧，我想我們每個同學都喜歡？”
　　 “喜歡！”同學們異口同聲。
　　 “那好，我俗子冰心借名人冰心的名作炫耀一下自己的學識吧！”
　　 冰老師語氣詼諧柔和，同學們認真聽著。
　　 “我不敢說生命是什么，我只能說生命像什么?！北蠋煹哪抗鈷哌^丁香，丁香眉頭微蹙，聽得入神。
　　 “生命像向東流的一江春水，他從生命最高處發(fā)源，冰雪是他的前身。他聚集起許多細流，合成一股有力的洪濤，向下奔注，他曲折地穿過了懸崖峭壁……文章運用擬人化手法，形象化地揭示了生命的一般規(guī)律，表達了堅強的意志和豁達樂觀的精神?！北蠋熋鎸@些殘疾學生講得特別認真，他不時觀察下面的表情。發(fā)現丁香眼睛霧蒙蒙，無光，若不仔細打量看不出她是一個失明的姑娘。她聽課特別認真，端端正正聽得入神。
　　 “大家有誰愿意站起來接著講一段？”
　　 “我，我愿意！”丁香舉手的當兒已經站起來，她面色微紅，“咳”一聲，清理了嗓子：“大海莊嚴地伸出臂兒來接引他，他一聲不響地流入她的懷里。他消融了，歸化了，說不上快樂，也沒有悲哀！這句話運用了反復的方法，莊重又富含思想。其中‘說不上快樂，也沒有悲哀’是一種特殊的感受，在常人眼中，死亡或許是痛苦和悲哀的，但作者超越了這些，達到了常人所不能達到的思想高度，看似平常，實則蘊含著深刻的人生哲理?！?br />　　 丁香清晰的語句，冰老師為之鼓掌……
　　 講座已經結束,冰老師走下講臺,有幾名學生上來索要簽名。冰老師微笑著簽名,照相。最后看到了丁香。她一直躲在其他人背后,直到講臺上只剩下冰老師,她才挪過來,開始冰老師還沒有意識到她有什么問題,掃了一下她,圓臉細鼻，長發(fā)及腰,約莫十八九多歲，可惜一雙大眼看不見。
　　 “冰老師！”
　　 “哦，你也要簽名？”
　　 “不要，我想和您說幾句話？”
　　 “可以，說吧？”
　　 “老師，您是詩人、作家，除了應邀到學校講學還主持其他文化類節(jié)目？”
　　 冰老師很詫異，這個盲姑娘提出的問題真不知道怎么回答，自己是被一些電視臺聘請過，就是業(yè)余主持一些簡單的宣傳類節(jié)目，不值得一提。他眉頭皺了一下，還是認真回答：“主持過，電視臺一些小節(jié)目還算可以，要是高端主持差遠了，還得好好學習?！?br />　　 “噢，老師謙虛了，您的口才和學識適合自己主持高端節(jié)目。可以版權申請自己主辦欄目。”
　　 “哦，姑娘，聽你的口氣，你也有這方面的喜好？”
　　 “老師，我高中時候常常參加一些文藝活動，朗誦，元旦晚會節(jié)目主持。可我，我現在是個瞎子，”丁香沒有說完，轉身要離開，手中的拐杖沒有“站穩(wěn)“，差一點摔倒，她又掙扎著站穩(wěn)，摸索向前。那份摸索和掙扎看起來是凄涼的，無助的，而是堅強的。淚水幾乎濕潤了冰新的眼眶，年紀輕輕瞎了，又是怎樣的悲??！他忍不住追上去：“這位同學，請問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丁名香，叫丁香，家住很偏僻的鄉(xiāng)下，父親去世，剩下我和爺爺相依為命?！?br />　　 “那？哦，不早了，回去吃飯吧！”冰老師好像還想說什么，卻打住了話題，轉身要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