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楓】方人的地(小說)
李二豐死了,這是全村子的人做夢都想不到的。
“你這個坑人的死鬼,活蹦亂跳的,說走就走了,扔下我孤兒寡母的可咋整?”
李二豐家的小院里傳來他老婆馮慧貞的哭聲。
李二豐剛過完三十八歲的生日,大閨女十五歲,上初中。小兒子剛兩歲。本來生完大閨女后,李二豐就想要二胎的,馮慧貞說啥沒同意。生二胎罰款不說,家的日子本來就窮,多個孩子多張嘴,三年她不能出去干活。這件事一直成了李二豐的心病,在農(nóng)村,沒個兒子說話連個底氣都沒有,走路都抬不起頭。
如今國家政策放寬了,生二胎不但不罰款,還報銷費用。李二豐看著自家的日子過得是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他哪能甘心讓外人說他是個絕戶。三年前和媳婦去市醫(yī)院摘了環(huán),馮慧貞還真是甜虎人,下一年就給李二豐生了個大胖兒子。這下可把李二豐樂壞了,下狠心大干一場,為兒子鋪墊好江山后路,四處攬地種田,算上自家的那一大塊地,共三坰多。還給村子里沒車沒馬的種地封壟,又蓋了一棟豬舍,養(yǎng)了十幾頭的豬,還有兩頭母豬。
俗話說人的命,天注定,人算不如天算,這不剛掛鋤,李二豐家的那頭帶上崽子的母豬眼看要下崽子了,忙了一春一夏的李二豐,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了。沒有兒子之前,李二豐有一個愛好,喝酒。一累就得喝上個二三兩白酒,不管是早上,中午,晚上的,頓頓都喝。喝完酒的他照樣趕馬套犁杖。有時候在封地趟壟時怕渴,他還要帶上幾瓶啤酒當(dāng)水喝。馮慧貞怕他喝壞了,勸了幾回,李二豐嘴里答應(yīng)不喝了,不喝了,可一直到有了兒子,酒還是沒戒掉。話又說回來,一連幾天李二豐家的那頭母豬,成天哼哼轉(zhuǎn)圈地叫喚,眼看就是要下豬崽。李二豐白天干一天的農(nóng)活,晚上守在豬舍旁,后來地活干完了,他就拿上一床被褥黑白住在了豬圈里,白天換班和馮慧貞吃飯,吃完飯喂兩回馬,別的豬也不管,由馮慧貞負責(zé)喂食添料。他大多數(shù)的時間是在豬圈里守著,啤酒瓶子不離手的喝。
馮慧貞也是一連幾天大半宿大半宿的不睡覺,一趟一趟地往豬舍跑,每天都要熬到后半夜,才上屋睡覺。兒子小會很乖,早早的就睡了,閨女上中學(xué)后就在學(xué)校住了,只有周六周日才回來。
這天,又熬了大半宿的馮慧貞,一覺睡到大天亮,被惡夢驚醒了,嚇了她一身的汗,夢中的情節(jié)記不太清,她只知道很恐怖可怕。馮慧貞平撫了一下慌亂的心,看了一眼身邊小會還沒醒。她悄悄起身披上外衣,下了地,遢拉著鞋小跑去了豬舍一看,李二豐仰面長脫脫的躺在豬舍里,那頭母豬的崽子不知道啥時候生了,十來頭,正圍在母豬的肚下吃奶呢!
“下了?真好!”
馮慧貞不安的心放下了一半,她以為惡夢是給這母豬做的呢。
“二豐……二豐……豬下了,你回屋睡去吧?”
馮慧貞以為李二豐太累了,連喊了幾聲想讓他回屋睡去。
李二豐一點反應(yīng)沒有,馮慧貞手忙腳亂地推開了豬舍的門,來到李二豐身前一看,他不是在睡覺,是不知啥時候昏迷在了豬舍里,只剩下出的氣,沒有了進的氣。馮慧貞盡了自己的努力,打車去了省城最好的醫(yī)院,花了幾萬元錢,找了最好的專家,為李二豐做了開顱手術(shù),但也未能挽救回來他的生命。年青青的李二豐臨死,腦袋被掀了蓋,縫了整整一圈的線,那個慘,誰看了都會心痛的。
“哥,二豐沒了。小會還小,家的地我不能種了,租別人的也不租了,咱們地挨地,你要能種你就種,馬,犁杖啥的你用吧!你要不種我再外租。”
眼看著快到春耕了,馮慧貞抱著兒子小會去了當(dāng)屯子的大伯哥家。李二豐就親哥倆,父母多年前去逝了。
“慧貞,你看你哥這樣能干個啥?成天吃藥。我家的地我都不打箅種了,去了種子化肥的,能剩個啥?大軍和二兵這倆小子更不愛種地,開化了還得上工地。不種,你外租吧!”
沒等大伯哥吱聲,大伯嫂子滿臉愁容地說了幾句,說完起身到了立柜門前,拉開抽屜,從里面取出兩個蘋果用手使勁抺了抺,遞給了馮慧貞懷里的小會一個,另一個塞到了馮慧貞的手上。
李二豐的大哥李大明前幾年得了股骨頭壞死,重一點的活都不能干。
馮慧貞也知道大哥干不了活,可她心思,倆個侄子都二十大多了,如果他倆能種,自己就不外租了,哪怕租金少點,也給他們種。這幾年孩子小,自己一出去干活辦事的,大哥大嫂沒少幫忙照看小會。唉!老話說的好,臭死一窩,爛死一塊。何況和哥哥嫂子處了十幾年了,臉都沒紅過。自己娘家離得遠,身邊除了哥嫂,也沒啥親人了。
“嫂子,哥,大軍二兵要出去打工也挺好的,那我就租別人去。馬和犁杖能賣就賣了?!?br />
馮慧貞提起馬心里難受,家里的那兩匹馬是李二豐養(yǎng)了六七年的,個個毛光鬃亮的,膘肥體壯的。
“賣了吧!省著看著難受,再說還得割草磨料的。唉!”李大明眼圈發(fā)紅,長嘆了一聲。
“弟妹在家呢?聽說你家地要租,咱兩家地挨地的,你租誰不是租,租給我唄!”
馮慧貞從大伯哥家回來,把小會剛放到炕上,正準(zhǔn)備去豬舍喂喂那幾頭等出欄的豬,自從二豐走后,那頭下了崽的母豬賣了,沒帶上崽子的母豬也不養(yǎng)活了,折騰了。只剩下幾頭二百來斤的成豬了。
“??!老王三哥,你咋知道我的地不種了呢?”
馮慧貞一看是她家的地鄰?fù)跽紘P南?,我的地租給誰種,也不會租給你。
“你別管我聽誰說的了,你就說你是種還是租吧?”
王占國的聲音變得生硬,帶著命令的口氣,而且臉上的表情分明在說,有我種的,沒別人種的。
“我家的地,我說種就種,說租,愛租誰租誰?!?br />
馮慧貞的聲音像放響了的小洋鞭一樣,嘎嘣脆。
“我多給你地租還不行嗎?看在你孤兒寡母的面子上,照著李二豐,我可不會那么大方。”王占國話里有話的,說完看了馮慧貞和炕上的小會兩眼。
“對不起!王三哥,我就憑你這句話,你就是給我八萬塊,這地,我也不租給你。我家的地,多數(shù)是二豐一鏟子一鋤頭開出來的荒?!?br />
王占國走后,馮慧貞越想越生氣。十年前,為了稻田地中間的那個火塄子,李二豐差點拿锨把王占國劈了。好在王占國的媳婦和馮慧貞還有大哥李大明拼命地拉著,可這倆個人還是打了個渾身上下全是泥。
“李二算計,你再能干能算計當(dāng)啥,絕戶棒子一個?!?br />
王占國從稻地的池子里站起來,抹了一下從頭發(fā)上滴答到嘴上的泥湯子,用手指著李二豐大罵。
“王三嘎咕,你真他媽的不是個人,這么多年了,你就一直扣塄子,沒看你發(fā)了,沾邊取巧的。你有兒子當(dāng)啥,你爹還有兒子呢,不照樣活活凍死在小屋里了嗎?你小子也懸,老貓房上睡,一輩留一輩?!?br />
李二豐氣得臉煞白,嘴唇發(fā)青,臉上這一塊,那一塊的全是泥點子。他最恨別人說他沒兒子、絕戶。
“這兩家,年年插秧栽稻子時候得吵一架,這次居然打一塊去了,哈哈……哈哈……這家伙造的,跟倆泥猴似的。"
“碗邊子飯,吃不飽人,這王三嗄咕也真是的,欺負李二豐沒兒子。李二豐也是個勁,為啥就不敢再生一個?難道怕他打的種不好使,還是個閨女……哈哈哈哈……”
“這家伙真像倆個泥猴,沒個人樣了,扔猴堆里都認(rèn)不出來了,哈哈哈……哈哈……”
地里差不多都是在插秧的屯里人,有的地挨地的湊到了一起,探頭探腦的議論。有幾個婦女笑得差點岔了氣,趕緊彎下腰假裝在插秧。
馮慧貞家一共分了三塊地,這塊地是最多的一塊,原先是旱田,后來改成了水田,南面是大哥李大明家,北邊是王占國家,其它的那兩個地塊也是挨著他們兩家。
自從這次的水上大戰(zhàn),兩家的男人徹底決裂了,見了面頭都向別處扭。馮慧貞和王占國媳婦倒是還和以前一樣,見面還是相互打招呼。不過馮慧貞心里記上了王占國的仇,恨他罵李二豐絕戶。
“二嫂,我聽我姐夫說你家的地要往出租?看看多少錢,租給我吧?”
兩天后的一個早上,馮慧貞剛收拾完碗筷,小會在炕上玩,她正拿著拖布在擦地。
王小麗推門進了屋。
“小麗,快坐。你家要包地種?”
王小麗是馮慧貞大伯嫂子的親妹妹,也嫁到了這個屯。她老公干啥都有眼光和遠見,前些年在河沿邊開了個沙場抽沙子了,幾年下來掙了不少錢,買了車,在街里買了棟全款的樓??扇昵翱h里下達了通知,不許在河里采抽沙石,對周邊的土地有影響。
王小麗的老公兩年前改行,養(yǎng)老牛。在沙場邊,蓋了一排的牛圈,搞起了養(yǎng)殖業(yè)。
“種,不種咋整,他養(yǎng)的那些牛,得糧食吃了,正好我姐家的地今年不種了,我家的那個犟驢要種?!?br />
王小麗一兒一女倆個孩子,四十出頭的人,一點沒見老。一是保養(yǎng)得好,二是自從嫁到這個村子,她沒上過山,鋤田抱壟的活也沒干過。如今在她表姐夫任教的食堂管伙食,一個月下來三四千塊。依著她的意思,把沙場剩下的沙子,還有大船,小船折騰了之后,用這筆錢上街里做個買賣,干凈利索的也挺好??伤瞎J(rèn)準(zhǔn)了一門,不離開農(nóng)村,扔不下那塊黑土地和生他養(yǎng)他的爹娘。為這事,兩口子也沒少嘰嘰。
“是么?大嫂的地也不種了?那行,正好我們兩家地挨著,收拾地時你要找不到壟頭,找我和大嫂都行?!?br />
馮慧貞挺高興,地總算沒用自己滿屯子去問,租出去了,還是嫂子的妹子,自己平時和她處得就不錯,一直有來往的。
日子在忙碌中變得飛快,眨眼間,春天過去了,攏荒時,大嫂去指的地邊,小麗沒用她,說她和孩子倆的,出趟門費勁。
一晃,地也種完了,幾場小雨過后,小苗噌噌拱土泛綠了,不到幾天工夫照壟了。
馮慧貞家前后院的園子也被她翻種完了,該栽的秧苗栽上了,該種的早豆角,早粘玉米都出挺高的了,還有幾條空壟,留著種晚的。
豬舍里的豬也出欄了。每天除了看兒子做三頓飯,鋤園子備壟外,她竟然添了個習(xí)慣,干完活后,必須出去走上一個來小時。在屋子里呆不了,看哪都有李二豐的影子,心難受得把抓把撓的。只好抱著兒子去她家后院的大地邊,站在地頭,看地??匆惶焯鞚u漸長高的玉米苗,從剛破土到開始甩葉,從三片葉子看到快沒腳脖子了,她的心情才能好一些。
這天眼看快掛鋤了,玉米苗溜腰高了,馮慧貞收拾完屋里屋外,在屋里又呆不住了,抱起兒子,鎖上門,站在院子里,看了兩眼滿園子綠油油的小秧苗。邁步出了院子,向后院的大地走去。
“二嫂,溜達呢?正好我還要上你家呢。”
剛到地邊,迎面碰上了王小麗的老公劉海柱,從對面的毛道走過來。
“海柱,掰丫子去了?有事嗎?”
馮慧貞見劉海柱光著兩只大腳丫子,渾身濕漉漉的,一手拎著兩只泥和和似的鞋,褲角直滴答水。一看就知道他是起大早上地頂著露水來掰玉米丫子的。
“二嫂,我想告訴你一聲,下年你家的地該租誰租誰吧,我不種了。”
劉海柱眼神躲閃著看向別處,把鞋扔到了地上,雙手摸了摸短袖下面的胳膊,那里劃的口子不止是一條兩條。
“咋?為啥不種了?是嫌累嗎?”
在馮慧貞的印象里,劉海柱沒干過農(nóng)活,以前是水暖工,還開過出租車,后來抽沙子養(yǎng)牛,家的地全是他爸媽在種。
“不是嫌累……是……我倆離婚了,這地下年我不種了,老牛也馬上開始折騰了,我打算外出打工?!?br />
“啥?離婚了?”
馮慧貞吃驚地喊了一聲,把懷里的小會嚇了一跳,撇了撇嘴,差點哭了。
“是……離了,人家嫌我又臟又臭的成天造的沒個人樣,還看不著錢的。唉!不說了,走了,二嫂,我要能搭嘎就給你搭嘎搭嘎看誰種?”
劉海柱說完一彎腰,把那雙沒了模樣的泥鞋穿在了腳上,呱嘰,呱嘰地走了。
“這可咋整?好好的日子不過,離啥婚?這地,誰還能種呢?”
馮慧貞不覺有些發(fā)愁,自從李二豐沒了后,她實在不愿意見人,除了上這塊地邊溜達一會,幾乎天天在家不出院子,就連大哥家也懶得去。村子里有個大事小情的,她也是匆匆忙去了寫個禮馬上回來,去人多的地方鬧心。不愿意和人說話交流。
“慧貞,在家呢?”
晚上傍黑天,大嫂推門進了屋。
“嫂子,快坐?!?br />
晚飯后,馮慧貞把窗戶下的草拔了拔,每天她都要在外面找點活干,不愿意上屋。小會兒困了,作了一會覺,躺在炕上剛睡著。
“我來告許你一聲,你家的地不用你往外租了,讓你哥給租出去了。小麗兩口子,和他們著急上火的,這一天天的斷不完他倆的官司了……勸也不聽,到底離了。我的地下年自己種,不外租了,再不剩啥,也比呆著強。”
大嫂看了一眼躺在炕上睡著了的小會兒,盡量把聲音壓了壓。
“誰說不是呢,走一家進一家那么容易呢?唉!真是的,夫妻兩湊到一起不容易。像二豐和我……唉!想打也找不著影了。"
馮慧貞的眼圈發(fā)紅,眼淚轉(zhuǎn)了幾轉(zhuǎn),強挺著沒落下來。
“別說他了,自己好好的,等過段時間,消停消停,有相應(yīng)的再走一步?!?